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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华垂着眼不答。
没有听到回答,文康伸出脚尖挑起昭华的下颌,冷冷地道,“回话。你是什么人?”
不需要答案,玩的,不过是一个羞辱的过程。
昭华知道文康在引诱他反抗,好给予他更残忍的惩罚,想□他的内心,偏不如他的愿。
深吸一口气,表无表情地答道:“回皇上的话,昭华是齐皇陛下的奴隶。”
文康如刀一样的目光刺向他,想把他看透,想撕破他的假面具。无情的一笑,缓缓说道:“知道就好,奴隶就是供主子使用的,你装什么三贞九烈不可侵犯。”
文康说着刻薄的话,用森冷的眼光打量他。
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清贵无比的贵人,现在已经沦为最卑微的贱奴,容乾、陈之武等人还有太后宫的燕国人见到他居然还行君臣大礼,还有黄三郎每天替他尝饭,给他捶肩按摩疏松筋骨,真是岂有此理,一个亡国奴还摆君王的架势,还使唤人,还敢打齐国的大臣。这事传到宫外肯定被人当笑话讲了。
昭华低着头不说话。
“你今天的二十鞭还没有挨。”
文康亲自动手,抽了昭华二十鞭。然后发话:“把他关在刑房反省两天,不给水食。谁也不许接近,包括太后。”
每天吃不饱睡不好,还要挨鞭子,昭华也麻木了,关小黑屋不给饮食也不算什么了。可是一想到太后得知后该如何心痛,他的养气功夫再好也没法使自己平心静气。
刑房是昭华第一天入宫挨鞭子的地方,也是专门惩罚犯错奴隶的地方,没有窗户,关在里面不知道时间,更看不到日落月升。昭华躺在冰冷潮硬的地上,没人给他解开绳子,他只能维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他今天除了早上的一碗面汤什么都没吃,还有两天要挨过去,所以一定要保持体力。
他回忆着父亲教过诗句,母亲唱过的歌曲,尽力把注意力从身体的疼痛上移开,也不知道是被绳索勒得身体麻木,还是文康宴会上喝多了手上没劲,这次的鞭打并不是如以前那么疼。
又忍不住挂念太后,估计她这会儿正在寝宫哭泣,可是没有文康的命令,她出不了寝宫。只能在豪华的宫殿里无助的流泪伤心。可怜的女人,自小被迫离开父母,入宫做公主备和亲之用,唯一爱她的燕皇慕容云枫死了,夫君也没了,儿子又折磨她,尊贵无比的太后头衔并不能掩盖荣华富贵下的孤单凄凉,这样的日子黑暗寒冷看不到尽头。
黄三郎也不饮不食,守在刑房外面,隔一段时间唤他一声,得知他醒着才略松口气。
两天后,昭华从黑屋里放出来,已经是虚弱之极,落月命两个太监架着他回寝宫,向皇帝磕头谢恩。他照做了。
文康仔细看着他,任何人经过宴会上当众的羞辱,又跪了一天,还在黑屋里关了三天三夜不进饮食,精神肯定崩溃,意志完全垮台,必会露出低人一等的哀愁乞怜之色,可是看他虽然脚步不稳,面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颓废沮丧,也不见忧愁愤怒。苍白的脸,凌乱的发,眉宇间淡淡的哀伤,显出一种凄绝的美。
文康掩饰着惊讶,慢慢欣赏着,向侍卫使个眼色。
侍卫上前解开绳子。被捆绑了将近三天,昭华只觉身体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疼痛,甚至感觉不到已经解了束缚。
文康默默审视他,看他苍白的脸上还是一派自然流露的高贵从容,不象是刚受过罚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莫名的恼怒。
他总是这样,以冷漠平静的态度面对一切折磨和屈辱,受再大打击仍然平静如水不动如山,举止应对进退有度,就连那一晚被贯穿被压在身上的侮辱也没有让他胆颤心寒,好象没发生过一般,怎么不让一心想看他战栗求饶的皇帝感到挫败恼怒。
“抬起头来。”
昭华遵命抬头,直视高高在上的皇帝。
漆黑的眼眸清澈如旧,没有皇帝要看到的怨愤和畏惧,只有一分冷淡和漠然。眼光冷得象冰,似乎把所有的喜怒哀乐,痛苦悲伤都藏在冰下,封了起来。
文康又忍不住暴躁起来,看不到对方的内心,让他不安,狠狠地问道:“看你这样子,似乎心怀怨恨?”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才只有接受的份,怎敢怀恨?”
“撒谎。”文康一声怒斥。“还想挨鞭子是吗?老实招来。”
这样的身体再挨鞭子,估计会要了命,昭华不敢强硬,只是低眉顺眼回道:“皇上想知道什么?”
“朕要知道你是不是怨恨?”
可笑的问题,对君主心怀怨念是大不敬的死罪,谁敢受了罚后表示怨恨,那是找死。
“回陛下的话。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只要陛下开心就好。”
开心?
文康心里泛起一阵奇怪的感受,很难形容他的心情。
按说他应该感到开心才对,听人说,复仇如饮醇酒,浑身毛孔都透着爽快。为什么他却觉得如饮烈酒,烧得心里一阵阵疼呢?
文康面沉如水,默然盯着他。
看着他惨白消瘦的脸庞,虚弱得连声音都哑了,一双深潭般的眼眸中流动的除了痛苦和悲伤似乎还有别的情绪,隐藏得很深,让人捉摸不透。
他在想什么?想反抗吗?他为什么不恨?这个人的坚韧常人想不到,他会怎样反抗?那消瘦的身躯下能够激发出多少力量呢?
文康死死盯着他,似乎想看到他内心深处,忽然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朕只觉得伤心。”
看着昭华莫名其妙的眼神,文康苦笑了一下,知道他不会明白,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
为什么要探究一个亡国奴,而且是自己的敌人的内心世界,为什么这么想要了解一个奴隶,这不是一个有着宏图理想的帝王该做的事。
文康暗自告诫自己,恢复了帝王的威严神态,面无表情,指着桌上的碗,道:“这碗参汤赏你喝。”
皇帝给奴隶赐参汤,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待遇,不管那里面有什么古怪,也不可能拒绝,昭华平静地看了那碗参汤一眼,端起来一饮而尽,很恭敬的说:“谢陛下恩典。”
文康说:“你外表恭顺屈服,实则暗怀怨恨不轨之心,装出这副样子瞒不了朕的眼睛,朕给你报仇的机会,从今天起你做朕的伴读,每日午后到御书房伺候。”
“奴才定会好好伺候陛下,绝不敢有不敬之心。”昭华略有惊讶,仍然谨守礼数,没有丝毫受宠若惊的意思,骨子里透出的漠然让皇帝恨恨地瞪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小康这么对小华,以下原因供选择:
A,报复泄愤,因为父亲戴了绿帽。
B,想得到他,怕他不肯,所以夺走一切,磨掉尊严,贬到至低。
C,忌惮他的才智威望,怕他生异心对自己不利,所以打磨掉他的锐气,刚性,让他害怕,让他死心安份。
D,以上都是。
E,以上都不是。
皇帝的态度开始改变,止虐。
第20章伴读
所谓伴读就是陪伴富贵人家子弟读书的工作,这个差事,也好也不好。
好的是陪主子读书做伴,算是主子的同学了,日后可以受照顾当大官,好处说不尽。
坏的是当主子的替罪羊,主子没完成功课或是不守规矩,天潢贵胄不能象其它小民家的子弟那样罚跪挨手板,只好由伴读来替受罚,以期对主子有警醒震慑作用。但是从日后得到的好处来说,这点苦头不算什么。
对于昭华来说,当皇帝的伴读,好处肯定没有,坏处是绝对有的,不知道会有什么损招来折辱他。他很清楚这一点,打起精神来准备应付。
午膳的时间到了,奴隶们排成队从御膳房把饭菜手端肩扛端过来,四个奴隶抬来两张描金云龙献寿膳桌并在一起。把佳肴从包着棉布的食盒中取出来,放在烫过的热水盘上。精美的饭菜盛在各种金银精瓷餐具里展示着奢华,每道菜里插着一只验毒银牌提醒着富贵背后的危险。
总管太监等皇帝一个眼色,说声开碗盖,内侍们纷纷把碗盖打开。另外两个内侍从各个盘碗中取出一点菜当着皇帝面吃了。过了一会儿,没有什么事,皇帝才开始动筷,皇帝御膳有正菜小菜酒肴一百零八道,再加上主食面点粥品等等摆满两张桌子。
一切按步就班,日复一日的老一套。文康平常身体健壮,饭量也不小,今日却没有胃口,随便夹了两筷就不吃了。
伺候一旁的宫奴们立马上前,一个跪下奉上漱口茶水,另一个跪捧漱盂,还有一个奉上洁白柔软的丝巾,供他擦手。文康漱了口之后,昭华还是按先前分派给他的活,端一盆水上前跪下,伺候文康洗手。
那碗参汤只是撑着他没倒下去,被捆了近三天的手臂颤抖得似是承受不住任何重量,而且三天未进食水,今天的水盆对昭华来说格外的重,虚弱的身体连走路都不稳,何况跪捧水盆。他咬牙坚持着,如果水盆洒了,又要跪瓷片挨鞭子。
文康看到盆中摇晃不停的水,淡淡地说:“今天不用你伺候洗手了。”
昭华不明所以,旁边一个内侍接过水盆。
文康又吩咐:“桌上的御膳赏给你吃。”又补充一句:“不必谢恩了。”
昭华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反常,既然他说不必谢恩,那就是说不用磕头了,
皇帝用剩下的御膳奴隶们是没资格用的,一般情况下,文康会吩咐把菜赏给受宠的妃嫔和大臣侍卫们或是直接倒掉。
今日却把御膳赐给昭华,旁边侍立的人都非常惊讶,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奴隶用御膳的先例。难道皇帝又想出了新的惩罚招数?
昭华却懒得管那么多,他已经近三昼夜水米未进,胃一阵阵抽痛,不管文康是吃错了药,犯什么毛病,还是有什么折腾人的后招,先吃饱再说。
昭华只对文康微一躬身:“谢陛下赏赐。”
每顿御膳都备有粥品十来种,甜咸俱备,有肉粥、菜粥、鱼粥、果粥。昭华只挑了一碗红枣粳米粥站在桌边喝了,齐国境内不产米,以面食居多,大米从南方国家购来,只供上等人用,自来齐国后,他还未吃过米食,这次有了机会,细细品味。
原以为他会为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受宠若惊,或者心怀疑虑,战战兢兢,没想到他还真的很听话,无所谓的吃起来。直把尊贵无比,令人惧怕的皇帝视为无物。
文康颇感兴趣地看着他,三昼夜未进水食,他居然还吃得斯文秀气,丝毫不见粗鲁失态。果然从小受过良好教养的人在任何情况下,一举一动都从容文雅有贵人风范,就连饿了三天后再吃东西也那么好看。甚至他垂下头的动作都那么优雅轻缓,让人不由自主的多看几眼。
昭华先喝完一碗粥,又喝一碗汤,温暖了胃,才吃了一碗米饭,只在就近的盘子里挑清淡的吃了几口菜。自来齐国为奴后第一次用这么豪华的御膳,可惜的是被皇帝这么盯着,大倒胃口,什么味也品不出来。
好在食物给了他力量,双腿也不再轻微打颤了。
撤了桌子,文康躺在榻上小休了一会儿,没让人捶腿。
昭华侍立一旁,趁他合着眼,偷偷揉按自己酸胀疼痛的肩膀胳膊。被那样绑了三天三夜,该不会落下病根吧。
他没有发现文康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暗中瞧着他。
午后,昭华陪着皇帝在御书房读书。
御书房是皇帝读书学习的地方,在建章宫的东配殿,面阔五间,装饰富丽堂皇。
文康虽然十年前就登基为皇,两年前亲政,但是太傅们仍然不放松他的学业,上午是早朝和批奏折时间,午后是学习时间,学习的东西很多,除了为政之道,史学文学,还要学习弓马武术。只有午饭后一小段午休和晚上才能自由活动。
授课的师父们都是齐国资深学者,冯宣太傅负责讲政史,何恬太傅负责教诗文书画,曲太傅教琴棋礼乐,杨太傅负责术数等杂科。还有教弓马教剑术教兵法的武师父若干。
文康聪明却不好学,重武轻文,不喜诗文书画,认为那是对治国无用的东西。为报父仇他刻苦学习治国治军之术,自从灭了燕国后,他明显懈怠下来,天天饮宴玩乐,好多天没召太傅们上书房了,今天是从燕国回来后第一天上书房,太傅们非常高兴。
得知皇帝要上书房,太傅们已经事先商量好,先讲文学。
进了御书房,太傅何恬已经等候多时。
平常人家是学生恭候老师,皇宫里相反,是皇帝想上书房了,传师父候着,太傅在门口恭迎,先行过君臣大礼,然后皇帝再向老师行揖礼,接着伴读再向太傅行礼,然后落坐,开始授课。
文康已经有一个伴读,右相国林潇的宝贝儿子林御风。以前文康也有过几个伴读,受不了他的虐使淘气,都逃跑了。只有这个林御风,模样英俊,性子开朗,脾气更是温柔随和,颇能得到文康欢心,两人很合得来,所以就相处了下去。
而昭华这个伴读只是名义上的,真正作用是替主子受罚,另外端茶倒水打扇磨墨什么的。奴隶自然是没有座位的,只能侍立一旁。
第一课先对对子,丰富一下学生的词汇。
何太傅轻咳一声:“先出个简单的。风。”
文康对:“雨。”
“秋风。”
“春雨。”
“秋风寒香散。”
“春雨贵如油。”
“不对,根本就不搭配。”何太傅不满意地皱眉,这也差得太远了。
文康开始挠头,看他的样子不再是威严阴鸷的皇帝,而是一个等着被老师罚的稚气学生。昭华微微嘴角上扬,这个极小的动作让文康看见,心里有些怒,你瞧我笑话么?
“昭华,你替朕对。”
昭华一愣,稍一思索,对道:“春雨草木生。”
“好,对得好。”何太傅赞赏。他教学生循序渐进,赏罚分明,学生学得好他不吝表扬,学得不好他也狠狠惩罚。
“瑟瑟秋风扫园寒香散。”太傅继续出对。
“绵绵春雨润物草木生。”昭华不假思索地对。
“好,很好。”何太傅更赞赏,瞧了昭华一眼,虽是奴隶打扮,却自然流露出一种独特的清雅飘逸,实在是人间少有,眉宇间带着淡淡哀愁,让人忍不住为之心生怜惜。心想,难道这人就是沦为奴隶的燕国亡国太子慕容昭华,果然是才思敏捷,气度不凡。
何太傅又咳一声,道:“该陛下对了,陛下难道还不如一个奴隶吗?”
他这么说只是想激起文康的好胜心,好好学习,却不料文康斜了昭华一眼,那眼光冰冷阴森令人胆寒。昭华仍是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再来个简单的。”何太傅清清嗓子。“色难。”
文康再次拧着眉头,憋半天也憋不出来,又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昭华,低声道:“你这么爱逞能,你来对。”
昭华轻轻地说:“容易。”
文康等着他对,半天不见他说话,急道:“你说容易你怎么不对?”
昭华小心地瞧他一眼,低声说:“奴才已经对过了。”
“你什么时候……”文康正要发怒,忽然又明白了,面对太傅大声道:“色难应该对容易。”
“不错,皇上有长进。”何太傅捻着胡子点头,其实他全看在眼里,只是装不知道罢了。
“现在,以四季为题做诗一首。你们都做,做不出要受罚。”太傅布置下新功课,自在一边看书。
文康又犯起了愁,他本来不爱吟诗作赋,却不得不作,他也知道太傅为他好,身为一国之君,宴请群臣,招待各国使臣之际,文辞不雅也是不好的。好在他聪明过人,凭急智也能凑出诗来,只是算不上出色罢了。
今天他懒得动脑子,胡乱填了一首。再构思下一首,心烦意乱:“倒茶。”
昭华倒了热茶,给文康端上,一旁的林御风也叫:“倒茶。”
昭华也给他倒了茶端过来放桌上。林御风抬眼瞪他:“你不知道奴才该如何敬茶吗?”
瞄了皇帝一眼,昭华没有迟疑,端着茶碗跪下:“请林公子用茶。”
林御风接过茶,故意在昭华的手上捏了两下,昭华垂着眼,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流露丝毫感情。
文康眼角的余光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脸色沉了一来,不知怎么,心里有些不痛快。诗却做不下去,瞎写一气命昭华交给师父。
何太傅看着手里的作品,对其中一篇暗暗吃惊,构思奇巧,文辞优美,立意深远,寓雄奇于淡远之中,蕴阳刚于阴柔之内,再看书法,笔力刚健,瘦劲挺拔,一段奇气自然达于笔端。所谓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他知道这绝不是文康做的,也不是林御风做的。抬眼看昭华,道:“这篇春夜月可是你做的?”
“是,请太傅指正。”
“还不错。”何太傅本来想说文才斐然,六国之中也难找出可以比肩。但是一想,对年轻人还是不要太过褒奖的好,以免心生骄傲,止步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