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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她也抛弃了我,纯粹因为我不是她想找的人。我没有太多时间反思这件事,几乎立刻就陷入另一个麻烦之中,纠缠不清。当我被逼得无路可逃的时候,郑海宁回来了。
一如他当年的突然消失一般,他一下子就冲进我的视野里。我没法形容这给我造成的冲击有多大,我只担心我的神经会受不了而崩溃。
郑海宁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郑海宁。他更加成熟,更加开朗,迷人得就像另外一个人,我都怕自己会再一次爱上这个人。我不知道他现在靠近我是想对过去有所弥补还是别有所图,当他向我伸出手时我还是跟他走了。
无关乎我是否还相信他。只因为他是郑海宁,我就必须跟他走。
我知道,纵使我会和他重新在一起,我们也不会回到从前的和睦生活,我知道的。
我决定和他一起去美国,是完全没有经过大脑考虑的事。我立刻搬到酒店住在他隔壁。五星级酒店订机票的速度真不是盖的,明天最早一班,从香港转机。
我即将要离开生我养我的祖国,心情还真有点激动,我想要给过去的熟人打电话,却发现我已经跟他们告别过了。真是无趣。
我已经腻烦了殴打枕头的行为,电视也没有可以吸引我的地方。我记得以前也还中意窦文涛,可是转到凤凰台只有台湾腔的女主持嗲声嗲气地说话。我把遥控扔进垃圾筒里,出去逛超市——就在酒店一楼。
我买了一堆薯片可乐之流,还有一个速写本,一支沾水笔,一瓶碳素墨水,一张比约克的专辑,回去房间。
是谁说我吃垃圾食品来着?
我很喜欢比约克的冰岛民谣。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她的歌,已经记不清了。应该是受到郑海宁的影响,他以前收集很多西洋音乐的。我给DISCMEN装上新电池,就要出发了。
我们的行程受到影响,因为郑海宁得重感冒。他不准我进他的房间,因为我是易感人群。他发着烧,卧床不起,给我打电话时声音很虚弱。毕竟年纪大了,长途旅行不适合他了。
这一天我跟郑海宁打了很多次电话,他一直咳嗽,令我心神不宁。我给柜台打电话,叫他们派医生来。
这一夜我睡得不安,总听见郑海宁咳嗽。有可能只是幻听,酒店的墙没有那么薄。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一个圆圈和一条直线,我在画,我在不断地画。四点时我睡着了,直到有人来敲我的门。我并没有马上清醒,我反射地寻找声音的来源,隔了好久才明白是有人敲门。我打着呵欠拉开门,发现是几个宇航员模样的人,我想我不是非法登陆这个星球的,所以等他们开口。
“您被即时就地隔离。”为首的一个开口说,“请不要离开您的房间,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请致电柜台,谢谢合作。”
我再打电话给郑海宁已经没人接。我打电话到柜台问,他们也含糊其辞。每顿饭都会送到门口,菜式可以先到柜台订,还有报纸和杂志,整版整版的无聊。
我被监禁了。
因为电话需要转总机所以我拨靖岚书店还有些担心,结果却接通了,总编辑依然每天上班。她对于我被囚一事似乎也不能理解。
“可是,事实就的这样的,我已经完全不能动弹,我的舅舅不知去向。”
“被你舅舅放鸽子吗?”
“怎么可能。”我捶着墙壁,“他卧病在床,能去哪里?”
“这样啊,”听着她的声音是在思考,“我得想想办法,你先忍耐一下。”
“我不要紧的。”也许我还蛮喜欢与世隔绝的生活,“帮我找到我舅舅。”
“没问题。”
说完她就挂了。我从没听这个女人说过再见,看来她得学习电话礼仪。
可能是总编辑的缘故,我没有了一开始那么紧张,我开始冷静下来,不打算坐以待毙。
“喂,群。该干点什么了。”
我对自己说,然后着手行动。我从窗口监视着酒店门口的来来往往,并用速写本记录看来来头不小的人物。然而这样的人并不多,有也只是站在门口,并不进来。每天来往频繁的只有联邦宇航局似的人,有些手里还揣着微型冲锋枪。
事态已经不在我的控制了。
我不至于想要从这群人手里逃出去,那样只会令我变成一个蜂窝,我只是担心隔壁的郑海宁,他生着病,不知怎样了。
我从窗口看出去,盛夏的阳光落在我身上,使我不得不眯细了眼睛,街上没有人来人往,只有鸟雀停在电线上,以雕像般的姿态仰视着我。已经交通管制了。我被晒得有些眩晕,跌坐回椅子上。
胃又开始痛了。
我拿胃痛没辙,一旦发作任手边有什么事都得停下来。因为这疼痛是来自身体内部的,像被一口大针从胃部刺过。这还不止,它还要翻搅一番 。就算串烧也不至于这样罢,我疼得紧缩起身体,冷汗直流。我想要求救,却发现我没有可以呼喊之人。
谁都不在。
我深刻地体会到我的孤独,无可奈何的孤独。没有人能够救我,没有人会来救我。我也知道我不会就此死去,我还会继续活着,带着这种自省般的阵痛活着。
电话催命一般地响了起来。我意识到必须去接,但脚却不听使唤,我用力抵住疼痛的胃部,伸手按到了免提键。
“小群?你在听吗?”
是郑海宁。
“我在……”
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
“你,没有什么事吧?”他有些紧张地说。
“没事。”我接起了电话,“我刚刚用免提。你现在在哪里?”
“我还在医院哪。”说着他咳了起来,半天才平复继续说,“这几天都没见过别人,电话也是你哪个女上司转接的。真想你啊。”
“你病得很重吗?有没有吃药?”我听着他的声音一阵难过。
“我没什么。人老了,病痛自然就多了。”他慢慢地说着,“倒是你,一直都不会照顾自己,叫我放心不下。”
“哪有。”我低声嘀咕。
“本来我回来是想给你个安稳的生活,结果却给你添麻烦了……”
“不要这么说。”我听着不好受。
“好了,不说这个。”他是声音里有了些笑意,“小群啊,我的身体不行了,恐怕不能和你一起走了。”
“这么悲观干什么?你不是要带我去美国的吗?”
“那么我又食言了。我这个人还真是不可靠。”
“你会好起来的。”不知怎地我有点鼻酸,“你会没事的。”
“我自己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郑海宁冷静地说,“如果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地幸福地生活。”
“我不准你死,你死了我还有什么幸福?”
“傻孩子,”郑海宁的语气变得和缓,“我总会死的,而且我比你老那么多,一定会比你先死的。”
“那么,又要抛弃我吗?”
我绝望地说。他沉默了一阵,像在思考哥德巴赫猜想,思考得时间都凝固了。然后他开口说:“对不起啊,小群。”
不等我再开口,他已经收线了。任凭我怎么呼喊,也听不见那一端的回音。
天气好得吓人,令我担心会被它吸走了灵魂。我习惯性地发呆,才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空发呆了。在忙些什么呢,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纠缠于一些事情,甚至无法脱身,把自己也丧送了。
我看着桌上比约克CD盒,她穿着特制和服,头发盘成中国式的发髻,面色苍白。透过她戴着隐形眼镜的眼睛,我看不出她的思想。毕竟,只是照片而已。我在想这设计究竟是她本人是意思还是造型师的做作,她被人打扮成人偶一样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我开了一罐可乐,慢慢地喝,慢到饮料的味道已经变成糖水,瓶子还沉甸甸的。
无风无浪。
我的心情。我不知道我心中是否还有悲伤和快乐,总之我已经没有办法表现出来了。这是无法扭转和改变的,很早便已成为我本身的一部分,我也没有办法的事。是我自己,而不是任何人,停住了这齿轮。
我翻出一张旧CD,开始翻来覆去地听《WHEN I THINK OF YOU 》,听田原唱歌。
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我的鼓膜渐渐作痛,电池耗尽,一切归为无。
电话再次响起时我吓了一跳,望着尖叫的电话我一时不知所措,我不敢去接。它却声嘶力竭地嚎叫,大有我不去接它就不会停的样子。
果然如此。我等了三分钟它依然响个不停,这令我惶恐不安。究竟是什么如此执着于我呢?我捂着耳朵,铃声却钻进我的耳朵里,震荡于我的脑海之间。我哆嗦了一下,伸手去碰那听筒。凉凉的,并不烫手。我终于接了起来。
“喂……?”
“群,你舅舅刚刚过世了,我通知了他的律师,你现在不可以来医院知道吗?你虽然过了观察期但还是得再检查……”
总编辑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远,像在一个非常嘈杂的环境之中,周围满是喧闹的人声,让我听不真切。一切都终止了,唯有时间静静流淌。
“群,你在哭吗?”
“没有。”
我没有办法如孩童一般天真,我没有办法有大人一般成熟,我没有办法为这个人哭泣。
当我紧握着听筒,门开了。有一个人走了进来,将手放在我的肩上。我闭上眼睛,让听筒落到地上,听见总编辑的声音从中传来。
“喂?群,你在听吗?喂喂?”
夏之坂道 一条希望之路(13)
该说群是个顽劣分子吗?
星期三群坐公车去上课,又坐过终点站,同一线路折返了。海宁拿他也没办法。怎么说呢?他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了,他不愿意去上课,又不能拿枪逼他。最后海宁也只能认了。
“但是,明天你一定得去。”
带着海宁签的病假条,群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回到学校。这并非是装出来的,学校里那种监狱般的窒息感令他忧郁,他不可能像别的孩子一般活蹦乱跳。群不讨厌上学。相反,群非常喜欢念书,他受不了的只是学校这一环境,所以更多时间群一个人呆着,不与人交往。
群常常爬到学校的制高点,在别人看来十分危险的地方,坐在那里看着,一呆就是几个钟头。这件事十分出名,不仅全校师生知道,连外校的也风闻这一号人物。只要群在路上走,低年级的学生会掉头就跑。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影响力,群不知道,可能是谣言的力量罢。
老师对群也颇为头痛,跟海宁面谈了三次,都是关于群的志向问题。
“这样的成绩,哪个学校都不会要的啊。”
老师忧心忡忡地说,海宁也只能抱歉抱歉。海宁在商战中可以说是久经沙场,带小孩却是头一遭,他现在当爹又当妈,小孩还是有自闭倾向的。海宁受了老师的一腔怨气,寻思着是时候跟群好好谈谈了。
晚上回到家,群已经守在了电视机前。德国电影《生命太短来不及和丑女人跳舞》。名字很长,片子只有五分钟。
海宁也不急这五分钟。他坐在群的旁边陪着群看。直到电影映完,广告插进来了,海宁才开口说:
“这样下去不行。”
群直视着TOSHIBA的广告,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小群,你想要什么?”
群转过头,看着海宁,下一秒又盯着电视了。海宁有些失望,群又把门关上了。
“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群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海宁才想起来,自己不曾听见过他的说话。这令海宁有些感动,他想要回应他,却不知如何表达。
“但是,这是不可能永远的啊,”海宁说道,“你长大了,就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你自己会想独立的。而且,我们都会死去,我们还是会分开。”
这些话对于群来说难于理解,他皱着眉想了半天。
“那怎么办?”
“你得锻炼,独立生活的能力,你不能老想着有我可以依赖。”海宁坚决地说。这时候如果不能让群明白一些道理,群也许就没有办法在社会上立足了。但这种说法伤害了群,他睁着的漆黑双眼中流露出他的感情。他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用脚拨动鞋子。
从那时起海宁有意识地疏远了群。这令群很害怕,他冥思苦想自己有没有做错事,为什么会被海宁讨厌呢?
这不是群可以理解的。通常被人们称为“代沟”。海宁用他成人的方式看待群,并不知道群的想法。群同时也在徘徊,没有方向。群直觉这样下去只有分道扬镳一途,这是他所畏惧的,所以他要接触海宁那个大人的世界。
群不再看电视了,因为大家说只有小孩才沉溺于电视节目。他开始看书,开始每天上课,不用闹钟每天六点钟起来念书。群像别人一般老老实实坐着上课,不爬屋顶,与人说话,谈最近班上流行的漫画,女同学裙子的长度。群甚至喝有苦味的咖啡和茶,不明白为什么海宁平常怎么喝下去的。
但是,群不能成为海宁。这一事实令他止步不前,他迷惑了。某一天早上,海宁发现他又没有上学,缩在被子里。
“不舒服吗,小群?”
海宁用手背试群的体温,凉凉的,比他的体温还低。海宁没学过医,但想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没多久群就起来了。群坐在地板上,用手指梳着凌乱的发丝,慵懒得像只猫咪。海宁坐在阳光里,晃动着透明的朗姆酒,点着了过滤嘴香烟。
“小群,你今年多大了?”
海宁想起不得问。
“十六。”
“哦,哦。”海宁点着头,若有所思,“十六岁了啊。”
海宁十六岁的时候,正是如火如荼的学生活动时期糊里糊涂就已经过去很多年了。群不一样,群有繁花一般的青春,这是天生的资本。
“我也要喝。”
群仰起头,阳光正照在他未受过日晒的脚踝。
“唔,一点点就可以。”海宁把杯子递了过来,“喝多了不好的。”
群一边点头一边接过来,就着留有阳光温度的玻璃杯喝了一小口。因为不习惯酒精的味道,他把酒含在口里,舌头尝到醇厚的朗姆酒,慢慢吞下去,就感受到涌上来的暖意与回味。
“明白?”海宁问。
群闭上眼睛,点点头,再睁开。
“记住这个味道,BACARDI。”
秋末凉风起来的时候,会让人讨厌学校。海宁从自己的角度欣赏少年的群,他所不知道的生命的力量。
“这个,也要试吗?”
海宁把右手伸给群。群也学着样子,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小心地吸了一口,随即被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海宁见状大笑,一边给群拍背一边熄灭了烟头,“没关系,没关系,这个不会也不要紧。”
群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抬头看着海宁忍俊不禁的脸,脸上尽是困惑。
但是一个星期之后群就学会抽烟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学会的。从不会到会是一种近乎突变的瞬间,没有过程。
海宁清楚地感受到群的成长,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令海宁有点兴奋。之后却有一种失落感,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女儿现在是什么样子。玲会尽力让孩子过得幸福,但他不信任女人的力量,所以他也从没疑心过玲会离开他。这担忧令他不能安寝,他梦见婴儿的啼哭。
如果对女儿无能为力,那么至少也保护着群吧。海宁不止一次这样提醒自己,他用自己的方式教育群。他教群开车,鉴定货币和签名,遍品名酒名烟,学习第二外语,第三外语。群学日语很有天赋,能说一口地道的关东腔。只是说惯了日语再学法语,群的舌头就转不过弯来,说英语一股日本味,算是小小的败笔。群的运动神经还算发达罢,跑步跳远在班上都是数一数二。但对于球类就近乎白痴,投出去的篮球可以弹回手里。如果群射飞镖,背他当成靶子的反而比较安全。
笨手笨脚。
可以用四个字形容。海宁想起海兰也是这个样子,除了会画画以外没有其他任何技能。也可能是缺乏锻炼。群没有耐心,想学更多的东西。年轻人往往如此,这是海宁也没有办法的事。
“哎,小群,”有一天海宁问道,“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群望着天想了半天,摇摇头。
“是和别人一样的人吗?”
群又花很多时间来思考,然后皱起了眉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啊。”
“的确如此。”海宁笑了,“但笼统地说,多数人都生活在一个大框架下,就像街上走来走去那些人。”
“就像学校里那些人。”群补上一句。
“没错,是这个意思。”
群歪着头想了想,还是摇头:“我不想变成那样。”
“为什么呢?”
“那样的话你就不会注意我了。”
群又习惯性地盯着某个地方发起呆来。海宁也不再说什么。年少时特有的多愁善感罢,海宁不想去打扰。
已经很久没有被老师请去谈话了。海宁有点担心这回群又闯了什么祸,但愿不是把校长铜像的鼻子锯掉了。进到教学楼时他迅速地瞥了一眼定王中学校长像,没发现什么异状,兴许是已经粘回去了。
进职员室的第一眼海宁就看见群了,额头上包的白纱布十分扎眼。海宁压着脾气问老师发生了什么事。
“打架。把同学的下巴打掉了,自己头上也开了花。”老师拉长了一张马脸说,“他先动手的。”
海宁把群拉近了看伤势:“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