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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的所作所为就与其光荣的经历大不相称了。最后回到上海,重操青楼旧业,这可说是又回到了一般妓女的俗套之中。
但赛金花震天的名头并不仅此,精彩的还在另一事。当八国联军打入北京后,群龙无首,秩序大乱,赛金花凭着外交经验和一口德语,居然与八国联军的总司令瓦德西搭上了钩。由于她的斡旋,减少了对城市的破坏,并对清政府与八国联军的交涉起到了一定的协助作用。这似乎可以说明妓女对中国历史所产生的影响也不尽是负面的。有一部《赛金花传》上说道:
相传当联军入都时,傅以能操德语,故有为西兵所侮,而欲诉于瓦德西帅者,辄浼傅为介。傅甚工词辩,所言瓦帅无弗应,由是所保全甚多。及和议成,瓦帅尚迟迟,李文忠与诸大臣惶迫无所为计。有谓傅能办此者,乃召至许以厚酬,被以华服,遣之。傅入宫而瓦帅请并辔北游,瓦帅欣然曰诺。傅后佯讶曰:“君所部尚淹留于此耶?盍携以俱出。”瓦帅复欣然诺。即日宫禁肃清,无何,清帝还京,诸公使夫人入觐,或以傅充舌人,由是傅出入宫禁,声势颇张。
后人吟咏赛金花之事的颇多,其中一首曰:
任意输情本惯家,
联欢毕竟赖如花。
银骢拥出宜鸾殿,
争认娉婷赛二爷。
不但“争认”,后来的演员还曾“争演”过赛金花。江青就是年轻时在上海滩争演赛金花时败给了王莹,后来做了中国第一夫人后,便进行了肆意的报复。赛金花的余威可谓大矣。
赛金花后来成为青楼业的大腕级老板,据说北京青楼的各种规章制度都是她老人家起草的。她也曾经把妓女迫害致死,但由于许多高层官员为她说情,她便没有落得鱼玄机那样的下场,回到上海再做冯妇,后来又回到了老家苏州。
赛金花在青楼史上的特殊意义在于,从她身上可以看出青楼业与西方文明的影响。清朝末年,随着租界的建立和扩展,青楼中西方的色彩逐渐加重。这与本来就走向拜金主义的趋势一道,加速了传统青楼的灭亡。
不过在这个灭亡过程中,也不乏局部的、个别的可以称道之处。例如民国初年蔡锷起兵讨伐袁世凯,就曾借助妓女小凤仙,假装溺于声色,然后脱身起事。小凤仙因此被目为侠妓,今人还拍有电影《知音》,其主题曲“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作长风绕战旗”也颇脍炙人口。
清朝后期,与青楼日趋凋落的同时,文学上出现了一股“狭邪小说”创作热潮。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这部学术专著,第26篇即是专论“清之狭邪小说”的。鲁迅先生还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讲到作家对待妓女的态度前后有三种:“先是溢美,中是近真,临末又溢恶。”狭邪小说越写到后来,溢恶的越多,这表明知识分子对青楼妓女的情感已经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在他们的眼中,妓女不再是天使般的仙姑,不再是文艺女神缪斯,也不是能搵英雄泪的红巾翠袖,也不配“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几个字了。妓女在他们的眼中只剩下简简单单的“婊子”二字。这是一种清醒的虚无,这虚无中包含着对那个社会的绝望和否定。青楼之欢越来越以闹剧的形式出现,彼此嘲谑耍弄。因为这世界已经不再被感觉到是自己的,所以没有任何建设的愿望,只有一味的破坏、毁灭。这时的妓女,所过的真正是非人的生活。正如陈东原先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中所云:“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遇性情乖张的客人,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或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兽性充满了青楼,人性杳如黄鹤。如此的末日,实在是一幅生动的地狱图景。随着革命浪潮的迭迭涌起,青楼和这地狱里的其他秽物一起,被一帚一帚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今天,在商品经济刺激下,明娼暗妓再度杂草丛生。但如果这些也算青楼的话,那情形实在是连当年的青楼末日也不如的。
17 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青楼追忆
辇毂繁华事可伤,
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衣檀板无颜色,
一曲当年动帝王。
——刘子翬《汴京纪事》
青楼的九曲画廊,在千古流变中,延伸到了它的末日。画廊中的丧气也好,悲剧也罢,在末日之后,都成了永逝不复的追忆。追忆是人类的特殊本能。在追忆中,一切悲惨、冷酷、血腥、丑恶都被打了折扣,都被予以稀释,都变得可以承受,可以咀嚼,可以耐人寻味。而那些幸福、热闹、温馨、美丽也同样被冷静地观照。追忆使一切降温,追忆与沸点无缘,追忆是一轮慢慢滑向山后的夕阳,它使你百感交集,又使你似乎无能为力。但不能因此说追忆是无价值的虚无,也许正是在追忆中,我们把握到了与世界的同一。
关于青楼的历史,关于青楼与社会的种种关系,前面已经不厌其烦地介绍过了。这一节的追忆,是想连缀一些青楼文化的残片,试图捕捉到青楼这首史诗的主体意象,加以稍带感情色彩的处理,以便为下一节的理性判断作一比较舒缓的铺垫。
首先似乎可以考虑一下,青楼使人感到美,感到有魅力,感到是一件艺术品,是不是与“追忆效应”有关呢?追忆筛掉了不讨人喜欢的东西,添涂了讨人喜欢的包装,这是不是会纂改了事物的本来面目呢?
有一本《青泥莲花记》记载了一名叫姚玉京的妓女的故事:
姚玉京娼家女也,嫁襄州小吏卫敬瑜,溺水而死,玉京守志养舅姑。常有双燕巢梁间,一日为鸷鸟所获,其一孤飞悲鸣,徘徊至秋,翔集玉京之臂,如告别然。玉京以红缕系足,曰:“新春复来,为吾侣也。”明年果至,因赠诗曰:“昔时无偶去,今年还独归。故人恩义重,不忍更双飞。”自尔秋归春来,凡六七年。其年玉京病卒,明年燕来,周章哀鸣。家人语曰:“玉京死矣,坟在南郭”。燕遂至坟所,亦死。每风清月明,襄人见玉京与燕同游汉水之滨。至唐李公佐撰《燕女坟记》。
这个故事何其美丽而凄婉,姚玉京的形象几可使人一掬同情之泪。但若仔细探究一下,故事的本身有许多处是并不美的。试想姚玉京好不容易嫁了个小公务员,没想到,祸从天降,丈夫竟身赴龙宫做了水鬼,这岂不是一悲?玉京守节侍奉公婆,那日子恐怕并不好过,不然何以对梁间双燕那般注意?此中必有悲情难诉。而双燕中又有一只被老鹰抓去,剩下一只孤飞哀鸣,这岂不又是一悲?这只孤燕落在玉京臂上与她告别,玉京顿起“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将红线系于燕足,约明年再会,而次年春天,孤燕果然重来。此情此景,不亦悲乎?这样过了六七年,玉京就病死了,可见她的心情和生活绝不是愉快的。故事的结尾近于神话,孤燕飞到玉京坟上,也一命呜呼。不管人们如何传颂,这故事从头到尾不都是悲苦二字吗?人们追忆中的姚玉京与度日如年的历史上的姚玉京分明是应当看作两个人的。
青楼业在唐代开始勃兴,许多唐诗精镂细刻了妓女的才艺和美貌,使人们对贞观、开元时代羡慕不已。而实际上,妓女的生活并不像她们演出的节目那样美妙,特别是官妓、营妓,经常被有权有势的狎客肆意侮弄。金陵有一群花花公子将一名妓女狎弄致死,然后又一把火烧了她。岭南有一名营妓在酒席上得罪了宾客,结果被长官处以棒刑,打完了人,还要写诗取笑,说什么“绿罗裙下标三棒,红粉腮边泪两行”,这真是强盗加流氓的行径。还有一个叫杜红儿的富州营妓,被长官看中,可是另一名叫罗虬的先生也看中了她,点她唱歌,并厚赠缠头。长官不许杜红儿受赠,激恼了罗虬,这位先生就拔刀杀死了杜红儿。这样的妓女才艺再美妙,也是令人不敢追忆的。
唐代青楼值得追忆的是妓女的文化素质之高。不论官妓、家妓、私妓,几乎无人不会读诗,无人不会写诗。当时狎客最看重妓女的便是口才——“诙谐言谈”,其次是“音律”,再次是“居住及饮食”,至于姿色并不特别看重,前几项如果出众,姿色自然也别有风韵。孙棨《北里志》中记载的许多名妓,大都如此:绛真善谈谑,能歌令,其姿亦常常,但蕴藉不恶,时贤大雅尚之。杨妙儿长妓曰莱儿,歌不甚扬,但利口巧言,诙谐臻妙。郑举举充博非貌者,但负流言,巧诙谐,亦为诸朝士所眷。王圉儿次妓福娘,谈论风雅,且有体裁。小福虽乏风姿,亦甚慧黠。王苏苏虽室宽博,卮馔有序,女昆仲数人,亦颇谐谑。张住住少而敏慧,能解音律……可见,只要有文才,便受推崇。连对妓女都是如此,我们可以明白唐代为什么会取得那么辉煌的成就,为什么会在世界上产生那么大的影响,至今海外华人的聚居地都要叫“唐人街”。唐朝的所有文化艺术形式,无不带有青楼的烙印。试看唐朝的绘画、雕塑,充满了歌妓舞女,连佛寺里的菩萨也玉体半裸,秋波顾盼。当年有个大胆的和尚看了那些画像后脱口说道:这些菩萨居然跟妓女一模一样!不论对平民还是对和尚,妓女总是比菩萨更有吸引力的。
宋代妓女的文化素质也不低,衣食住行都力领风骚。有的高级官员的宅院都模仿青楼格局,“于后园聚花石为山,中列四巷,俱与民间娼家相似”。正如唐代妓女皆能诵诗、做诗一样,宋代妓女也大多能唱词以至填词。那种“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的情景,令多少后人追慕。有时,妓女唱词还能起到对词作者举足轻重的作用。《西湖游览志》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苏子瞻守杭州时,毛泽民为法曹,公以常人遇之。而泽民与妓琼芳者善,及秩满辞去,作《惜分飞》词以赠妓。子瞻一日宴客,闻妓歌此词,问谁作,妓以泽民对,子瞻叹曰:“郡有词人而不知,某之罪也。”翌日折简邀回,欢洽数月。
这位毛泽民先生若不因琼芳姑娘唱了他那首《惜分飞》,那么在苏东坡眼里就永远是个“常人”了。《词苑丛谈》里记载了柳永的一个类似的故事:
柳三变与孙相何为布衣交,孙知杭,门禁甚严,三变欲见之不得,作《望海潮》词往诣名妓楚楚曰:“欲见孙恨无门路,若因府会,愿朱唇歌之。若问谁为此词,但说柳七。”值中秋夜会,楚楚宛转歌之。孙即席约耆卿预坐。
若没有楚楚姑娘中秋晚会上唱出那首《望海潮》,柳阿三就见不着他那当了杭州市长的老哥们儿了。
追忆青楼,除了不该忘掉它的艺术、它的悲欢之外,还有一个比较容易忽略的方面是青楼与宗教的关系。
从表面上看,宗教是禁欲的,青楼是纵欲的,二者似乎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但事物走到极端,往往就会变成它的反面。历史上的佛寺道观,往往不但不是清心寡欲之地,反而成了纵情享乐的最佳场所。许多妓女和宫女都把出家当成一条归宿。唐朝诗人卢纶有诗曰:“君看白首诵经者,半是宫中歌舞人。”尼姑女冠一方面经济收入有保障,另一方面个人生活比其它职业都要自由,所以许多妓女都把这当成一种变相的青楼,以致于女道士成了高级妓女的代名词。
许多女道士像士大夫一样放诞无拘,四处游览,八方结交,加上才华出众,往往引得士人蜂至蝶涌。唐朝的女道士李季兰,有一次在开元寺与才子们聚会,她知道在座的大诗人刘长卿患有疝气病,便在行酒令时故意说出陶渊明的著名诗名“山气日夕佳”来影射,逗得满座捧腹大笑。这样的玩笑真是亦雅亦俗的珍品了。士人与女尼、女冠开色情玩笑的比比皆是。有一首《赠童尼》的诗这样写道:
旧时艳质如明玉,
今日空心是冷灰。
料得襄王怅惘极,
更无云雨到阳台。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性挑逗。直到清朝,不少庵、观仍然充当着青楼的角色。《耕余琐闻》中这样记载了一个叫王韵香的女道士所住的双修庵:
韵香住东门内双修庵,亦已削发,自号清微道人,貌不甚美,而举止大方,吐属闲雅,小楷仿灵飞经,兼善画兰。其所居三面玻璃窗,陈设精洁,凡往来达官贵人路过必相访,藉为游息燕饮之所。倘留酒饭,只旁坐不共席,最为顾某所眷,题画诗每为代作。因为顾子屡次借钱,用过千串,又借两金钏,诸徒啧有烦言,遂致气愤自缢死,时年四十九,正在料理开正做寿诸事,礼物已收不少,乃一旦遽轻其生。林少穆制军曾赠以素心书屋匾额。
如果不加说明,这座尼姑庵与青楼又有什么区别?白话小说中经常描写发生在宗教场所的色情事件,尤其爱写淫僧浪尼,这不是没有生活根据的。禁欲的外表下,掩盖着的往往是更加肆无忌惮的纵欲。
对青楼的追忆,并不始于今日。历代都有对前朝和本朝青楼的追忆之作。这些追忆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那一时代的“青楼观”。宋代的《温婉》讲了这样一个远离纵欲气息的“贤良”妓女:温婉年幼丧父,被寄养在姨夫家,勤奋好学,姨母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好。长到14岁那年,姨母想给她许配个好人家。可是温婉的母亲已经流落为妓女了,来叫温婉一同去做青楼生意。温婉出于孝道,不得已而服从。但是不苟言笑,端庄朴素,也不爱吹拉弹唱,一举一动都合乎礼法,宛如大家闺秀。如果遇上士大夫之流,温婉就书写《孟子》来表达自己的心志,因此赢得了广泛的赞誉,名扬四方,连那位砸缸大师司马光也慕名来访。可是温婉的母亲每天接待的多是粗俗的商业工作者,根本看不懂她写的《孟子》之类,温婉能把《孟子》倒背如流,当然受不了这些俗物,便偷偷跑了,历经坎坷,终于得以脱籍。
温婉这个人物非常耐人寻味,她的所作所为与妓女的身份大不相符。她倒仿佛是一位隐身于青楼的思想政治工作者,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来给士大夫上伦理道德课。士大夫们对这个人物的推崇说明,他们尽力想把青楼弄成十全十美之所,既满足了自己的纵欲要求,又使心理上获得正义合理之感。似乎只要在青楼里朗诵一段《孟子》,一切行为就都是合乎天地正气的了。这也许就是士大夫阶级走向虚伪没落的开始。孔圣人最恨那些不明说自己的欲望,千方百计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的小人。而这样的小人是不待追忆,俯拾皆是的。有位道学先生50续弦,对新娘致辞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某老矣,今日不负唐突夫人,而施及下体。”真真令人喷饭。
追忆了以上这些零散的残片,似乎可以对前面各章节的内容有所纠偏。即是说,我们不要总是按照习惯的套路去想象青楼。青楼不只是性、色、歌、舞,它与其他社会职能机构之间几乎可以说不存在任何鸿沟。其他领域有什么现象,青楼也有。无论从正面、反面,把青楼想得很程式化、理想化的,都是犯了心态不正常的错误。
18 为谁开,茶花满路——青楼功罪
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南来北往的客。
——电视剧《渴望》主题曲
《圣经》上有这样一个故事。众人要用石块打死一个妓女,耶稣说:你们当中谁若没犯过罪,就可以打她。结果,众人一个个丢下石块,低首离去。
这个故事似乎说明了耶稣的宽容,也说明了人人都有罪,人人都不清白。
但是,就因为人人都不清白,所以就人人都失去了惩罚罪恶的权利吗?众人丢下了石块,就意味着妓女凛然不可侵犯吗?
任何评判者都不是超然的上帝,那么难道只有耶稣才有评判的权利吗?今日一些道德沦丧的大小流氓们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拒斥所有的指责和批判。他们追问批判者有什么资格批判他,站在什么立场批判他,既然你曾经撒过谎,凭什么指责我诈骗?既然你曾经失过约,凭什么指责我背叛?既然你曾经宰过鸡,凭什么指责我杀人?既然你曾经泡过妞,凭什么指责我强奸?按照这种逻辑,一切道德和法律的约束都将不复存在,人类便你坏我坏大家坏,看看究竟谁最坏。无善无恶,无是无非,无功无罪,最后坠入地狱的油鼎中一锅炸,也就实现了大同世界。对于这种蛮横无耻、作恶多端却又老虎屁股摸不得的痞子行径,决不应抱有“难得糊涂”之念予以姑息。赏罚不明、臧否不分的社会,从来是没有前途的。不错,每个现实中的人都不是圣徒,他有“原罪”,有私心,但正因为此,他才具备了评判的权利。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上帝,他有什么权利来评判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呢?评判他人,同时即是评判自我,公正不存在于绝对的抽象里,而存在于评判的过程和结果中。所以,一名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