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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一个是愁容满面、杀人犯的女儿妙子,一个是充满激情、有田的情人妙子,两个妙子都穿着紫纱裙,俨如一对双胞胎。其可怕的阴影反射到天井上,且在慢慢地向四周延伸、扩大。
有田发出了呻吟声。
在暗淡的灯光下,妙子试图摇醒被梦魇缠住的有田。
有田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旋即翻过身去又进入了梦乡。
妙子感到十分寂寞。
有田要是能够清醒过来的话,妙子一定会为自己说谎惹有田生气而向他赔罪的。而且,她还想同有田好好谈谈〃遗传〃的问题。
其实,妙子也不晓得自己到底算不算说谎。孩子也许昨天或者前天就怀上了,作为一个女人,妙子觉得这并非空穴来风。
另外,所谓〃遗传不好〃无疑是指父亲的事,但是,倘若有田不愿跟杀人犯的女儿生孩子,那就只好同他分手了。
如果像市子夫妇那样能够互相体谅的话,一辈子没孩子也就罢了。可是,像有田那种想法,妙子一天也受不了。
有田明知妙子父亲犯的罪,可是还肯接近她。这使得妙子对有田深信不疑,甚至不惜从佐山家逃走。从这一点来看,也许是妙子太多心了。
〃他所说的'遗传不好',或许是指近视眼吧。〃她自我安慰道。
夜越来越深了,妙子反而清醒起来。
父亲杀人时的自己、被佐山收留的自己、跟有田在一起时的自己,连妙子自己也搞不清楚这三个不同的自己之间有何联系。
妙子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至今不悔。通过爱有田,委身于一个男人,妙子获得了自由和解放,她的眼前展现出了一片新的天地。
从表面上看,妙子对有田有着极强的依赖性,可是实际上、她或许是在用力地拖着有田那沉重的身心艰难前行。
对于有田来说,他没有勇气不顾家人和世俗的偏见,义无反顾地去爱妙子。他的这种软弱性格反而促使妙子变得更加执着、更加坚强。
假如有田是个凶恶的男人,妙子或许会像个胆怯的小孩子一样变得更加温顺吧。
慑于妙子的认真态度,有田身上固有的某些劣根性才能有所收敛。
有田为人忠厚老实,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也隐藏着自私和冷漠,这与他那贫寒的家境及亲人的影响不无关系。
有田睡得十分香甜,妙子不忍叫醒他。她把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有田伸在外面的手上。尽管只是握住了有田的手,但却使她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的妙子,有时需要轻轻地握住父亲的手方能安然入睡。
〃哪会有什么遗传的问题……〃
妙子忽然想到,应该请佐山律师同有田好好谈谈,他认识许多犯人的妻子。
头发浓黑的有田连胳膊上都生满了黑毛,手背上也有几根。妙子见了,觉得又好奇又好玩儿。有田手上方被咬过的地方还留着红印,妙子不由得把嘴唇凑了上去。
次日早晨,妙子做好早饭回到屋里,见有田正坐在床上读着母亲的来信。
〃昨天真是对不起。〃妙子笑眯眯地向有田道歉。
〃是我不好。今晚我们去散步吧。〃
有田也和颜悦色地说道。
〃今晚你还要缝那些蓬松的裙子吗?〃
〃昨晚我已经做完了。有什么事吗?〃
〃那颜色不好。我昨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妙子没敢告诉他被梦魇缠住了的事。
〃被梦魇缠住了吧,我还把你叫醒了呢!做的是什么梦?〃
〃我不记得被你叫醒过。我梦见了一对双胞胎,真是可怕!〃
〃是啊,穿着一样的衣服吧?〃
〃听说双胞胎有遗传性……〃
有田又提到了〃遗传〃。他仿佛忘记了昨晚说妙子〃遗传不好〃的事,顺口就说出来了。
妙子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
〃不知谁还会来,你先把镜子放进壁柜里怎么样?〃
〃把我的东西收起来?〃
〃我觉得那样比较好……〃有田嗫嚅道。
〃你想否认我们两人在一起?〃
天空仿佛被罩上了一层薄纱,没有一丝凉风,一大早就热得像是到了中午。
有田沿着白晃晃的大街走去,妙子在窗口目送着他。忽然,他回过头来冲着妙子咧嘴笑了笑。妙子挥了挥手,也报以微笑。
有田大概是出去找工作。
妙子胡乱地化了一下妆,然后照有田说的,将镜子放进了壁柜里。她望着壁柜心想:
〃这里没有我的藏身之地,去楼下的工作间大概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藏起了镜子并不等于没有女人味儿了。妙子总是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虽说她没什么东西,但多多少少总有些小零碎。她站在屋子中间往四下看了看。她想起了阿荣的房间,东西扔了一地,连窗户上都挂满了衣裳。外面仿佛传来了市子家的那只金丝雀的鸣啭声。
〃多摩河该放焰火了。〃
报纸肯定会登出来的。可是,有田没订报纸。妙子打算去楼下的裁缝店看看。
她一边想着市子,一边把自己的那点儿东西堆放在屋子的一角,以便可以随时收起来。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封信,她顺手把它捡起来。
发信人叫节子,不用说,是有田的母亲写来的信。
她真想打开看看。
妙子生平第一次萌发了偷看别人信件的念头。
她曾听说,宪法禁止私拆他人信件。
可是,在妙子的记忆中,佐山夫妇之间好像没有〃书信秘密〃。佐山的信凡是寄到家里的,市子都要一一拆开看一遍,然后把要点讲给佐山听,最后进行整理、分类。对于各类聚会、宴会的邀请,市子也都根据佐山的旨意代为答复。若是决定出席,市子就把预定的日期及地点记在佐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
在妙子看来,这些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她不知自己同有因何时会变成这样。
她感到,有田母亲的信毕竟还是〃他人的秘密〃,假如自己是有田的媳妇的话,则又另当别论了。
〃他从老家回来以后,什么也没对我说。以前,他常常跟我讲乡下老家的事……〃
妙子怀着一种犯罪的心理,用发抖的双手打开了信。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也许对不起那姑娘……〃等几个字。她从前面开始读起来。
〃你肯定是被那姑娘骗了。要是她真为你着想,就不会为难你这个未毕业、不能自立的学生了。我看她不是自愿从那个收养她的家里出来的,也许是出了什么事,被人家撵出来的吧。你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有许多亲人需要你的帮助。等你大学毕业以后,回到乡下可以娶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做媳妇。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会毁了你的前程的。也许对不起那姑娘……〃
信写得很长,在这段话的前后还写了许多。
妙子踉踉跄跄地来到了楼下的水房,拼命地将水龙头拧到最大,然后用双手捧水喝起来。
有田的母亲一旦知晓妙子父亲的事,不知还会说些什么呢!
妙子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跌倒在地。
不过,有田的母亲信中所写的,不正是当初有田背着妙子回乡下时,妙子所最担心的吗?
千代子也曾告诫过妙子,凭着一时的感情冲动就投入到有田的怀抱是十分轻率的。妙子想,也许有田工作以前,两人应该分开生活?难道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并委身于他,就是缺乏生活准则和义务吗?
到目前为止,妙子不但害怕进入社会,更是对社会一无所知。
〃不过……〃
妙子感到自己与有田不过同居数日,但身心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洗了洗脸,心里平静了许多。
□ 作者:川端康成
第十八章 焰火与贝壳
光一不是作为一个摄影家,而是作为一个职员在美术印刷公司的营业部工作。可是,开始工作不久,他就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借助了作为知名商业美术家的父亲的帮助,另一方面,他还独自完成了清野的公司委托印制的宣传挂历。因此,上半年公司表彰业绩时,发给了他一笔奖金。
由于挂历受到了普遍的好评,清野决定请光一吃饭以示谢意。
其实,光一能够承担这项工作,全凭清野的照应。这大概是因为上次在东京会馆,清野看见他和市子及阿荣在一起的缘故吧。这次清野请他吃饭,他亦感到其中不乏市子的因素。
一到位于筑地的饭店,他便被引到一个雅致的包间。
脱去外衣的清野已经端上了一只白酒杯。一个年近三十的艺妓亲昵地坐在他的身旁。
〃抱歉,我迟到了……〃光一谢罪道。
〃快请坐。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呢!本来是请你的,可是我却先喝起来了。〃
〃没关系。〃
清野看上去像是比光一的父亲和佐山大六七岁的模样,长年在海上风吹日晒使他的皮肤变得黝黑发亮,他的瞳孔有些发蓝,给人一种异国的印象。
清野死了妻子,现在孤身一人。这事市子没有说,光一自然也不会知道。清野虽然有些难以接近,但光一对他颇有好感。
〃你也来点儿?〃说着,清野示意艺妓过去。
〃不,我……〃
〃少来点儿吧。我也顶多能喝两杯。你喝啤酒还是洋酒?〃
〃我不能喝。〃
光一拿开了杯子。
今晚绝不能喝酒,因为他还要去舞厅见阿荣。佐山请他去家里观赏多摩河焰火大会时,市子给了他一张舞会票。
〃请你替我监视阿荣。她要是再被那个中国人的养子勾搭上就不好办了……说不定她还会主动勾引人家呢!〃市子笑着说道。
不知为何,放焰火的那天晚上,市子没有叫阿荣来。
不久,又进来一个年轻的艺妓,她跟清野似乎十分稳熟,不过,她显得很稳重,坐在那里一声不响。
铺满小石子的庭院里有一个小水池,围墙上映着稀疏的竹影。
光一从心底里感激清野的好意,可是,这样一来反倒使他感到有些拘谨。
〃听说,您跟佐山先生的夫人是旧相识……〃光一忍不住张口问道。
对于光一这出其不意的提问,清野只是简短地〃嗯〃了一声,然后便又沉默了。
光一也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光一猜测,清野借挂历的事单单请自己一个人,大概是为了向他了解市子的情况。所以,他以为清野是在期待自己主动提到市子。
光一从清野的言谈举止中感到,他对自己的好意与市子大有关系。
若是不说市子的事,光一觉得心里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似的。
〃您见过佐山夫人收集的贝壳吗?〃
〃嗯。〃
清野随口应道。他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朦胧的目光似在回忆过去。不过,也许由于他曾长年漂流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所以早已习惯用这种目光了吧。
清野没有同艺妓搭话,看来,他并不想岔开话题。
在东京会馆初次见到清野时,阿荣当即满有把握地说:〃刚才的那个人是伯母的情人。〃当时,光一半信半疑。他揣摩不出清野究竟是什么人,就如同一个小孩子看一个大人。
光一转向那个年轻的艺妓,说要请她给自己当一次摄影模特。就在这时,清野发话了。
〃挂历上的那张照片用的是市子夫人的贝壳吗?〃
〃不,那是我去江之岛……〃
〃江之岛……〃
〃……〃
〃挂历中的青竹和焰火都不错,像我这样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年的人,对八月份的贝壳照片印象最深。〃
〃是吗?〃
其实,用贝壳的照片正遂了清野的心愿。
光一感到,在自己与清野之间,不时地闪出市子的身影。
〃今年春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见你跟一个漂亮的小姐在一起。〃
毫无思想准备的光一顿时显得十分狼狈。
〃她是……〃
〃她是佐山夫人的朋友的女儿。〃
〃哎哟,我还以为她是你的什么人呢!〃
〃我还没……〃
〃是啊,这事不能操之过急,但也不能错过大好时机。像我这样无牵无挂轻松自在的倒也不错,可是内心却免不了空虚。〃
一听这话,坐在旁边的两个艺妓马上嚷起来①。清野连忙解释说:
①日本的艺妓均未婚。
〃我是说,我们俩都是独身,虽然标签一样,但里面的货色却不同。假如我是罐头,敲一敲就知道里面已经腐烂了。〃
〃让我敲敲看。〃
〃好吧,敲哪儿都没问题。〃清野将身体转向年轻的艺妓。
清野转而对光一说:〃别说是你,就连我……人生的路还长着呢!〃
〃是啊,还很长。〃
〃有人曾对我说过这句话……〃
光一凭直觉感到,那人一定是市子。
〃人毕竟不同于罐头,就算是孤单的一个人,也不会轻易烂掉的。不过,罐头如果坏了也挺可惜。〃说到这里,清野爽朗地大笑起来。接着,他又说,〃实际上,为罐头的事还想请你再帮个忙……你能帮我做一些罐头的宣传广告吗?当然,其中一定要有照片。这几天,公司的样品就会送来。〃
光一只是个刚出道的年轻人,可是,清野在送给他工作机会的时候也毫不倨傲。面对和蔼可亲的清野,光一也不好意思中途离席去和阿荣约会了。
清野吃得很多,他喝的那点儿酒成了开胃酒了。
〃您不再上船了吗?〃
〃由于战争,我已经厌烦了。我的船作为运输船被征用,能够在战争中幸存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出了饭店,清野又邀请道:
〃今天吃得太多了,散散步怎么样?〃
〃对不起,我还有约会。〃
〃那好吧,你就坐我的车去吧。我要一个人走走。〃
一见清野要用公司的车送自己去舞厅,光一便不安起来。可是,清野已经吩咐司机了。
坐在车里的光一又在想,清野莫不是借散步的机会向自己打听市子的情况?
光一乘电梯上了产业会馆的五层,他在坐在走廊里的人群中间寻找着阿荣,可是没有找到。于是,他走进了舞厅。
舞厅里,正在介绍各国学生代表。
随着热烈的掌声,身着白缎旗袍的中国代表出现在灯光下。
过了不久,乐队奏起了华丽的舞曲,一对对青年男女步入圆形的舞会大厅,在光一的周围翩翩起舞。
小姐们都身着漂亮的衣裙,有的甚至袒胸露背,长裙曳地。年轻的男人们则西装笔挺,不过,其中也有几个穿学生服的。
〃这些都是学生?〃光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难道他们都是富家子女?抑或是为了迎合外国学生?这些衣着华丽的人都是从哪儿来的?
光一对学生的印象与这里的光景大相径庭,他不由得看呆了。
从左侧的通道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光一发现阿荣正跟他在一起。
她穿着一件宽袖衬衫,下面是一条百褶裙,虽然穿着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可是在这里却格外引人注目。
阿荣的脸几乎贴在了那人的胸前,跳舞时,他们还不时攀谈几句。每当说话时,阿荣只是仰起头看着那人,身体却依然紧贴着对方。她兴奋得脸都红了,那盈盈笑脸宛如盛开的花朵。
在光一看来,阿荣无论是任性撒娇也好,搞恶作剧也好,都是出于她那古怪的性格,他对阿荣并没有任何成见。
他极想知道阿荣究竟想要什么。
阿荣似乎向光一这边瞟了一眼,可是换舞曲时,她依然手搭在那青年的肩膀上继续跳下去。
〃那个人大概就是那个中国人的养子吧。〃
光一想起了市子所说的话。
尽管遭到了阿荣的冷遇,但是光一也没有理由上前责备她。
这时,他看见了一位大学时代的低年级女生,于是便也走进了舞场。
跳了两三曲之后,他觉得浑身发热,于是又回到边上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阿荣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光一身旁的椅子上。
〃啊,累死我啦!〃
她坐在那里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跳上瘾了吧?〃
〃是那个人跳得太好了……〃
〃陶醉了?〃
〃其实,我早就看见你了。〃
〃可你还装作没看见。〃
〃我是想让你好好学学。〃
〃那可太谢谢了。〃
〃净说一些汽车的事了。不过,那也不错。〃
〃那个和这个都不错。〃光一调侃道。随后,他又问,〃那个中国人是干什么的?〃
〃他还是个学生。〃
〃他那个样子是学生?〃
〃我告诉你,他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个日本人!他只不过是中国人的养子而已。〃
〃那也算中国人。〃
〃我们回去吧。〃
〃咦?你不跳了吗?〃
〃你要是想跟我跳的话,我也可以陪陪你。那个姓张的,我已经跟他说再见了。〃
阿荣就像是个玩腻了的孩子,软软的靠在椅子上。
〃他一看见你就问我,'是不是情人来接你了?'我说,'是。'那人可真难缠。〃
阿荣的声音周围的人几乎都能听见,光一羞得满面通红。
〃我可不愿替你做挡箭牌。〃
〃那……〃
〃那个养子正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