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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子不愿理会阿荣这闪烁其辞的回答。
一位大夫健步走了进来。他一见市子,立刻停住了脚步。
〃您是这位先生的太太吗?〃
〃是的。多谢您的照顾。他现在怎么样啦?〃
〃您不必担心。他不用手术,而且也没骨折……〃
〃是吗?〃
大夫测了一下佐山的脉搏,然后又量了体温。他看得非常仔细。
〃本来,今晚不必通知外科主任的,但您若不放心的话,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
〃那就拜托您了。〃
大夫出去经过阿荣身边时问道:
〃小姐现在感觉怎么样?〃
〃伯母来了以后,我感觉稍微好一点儿了。〃
〃难道没给她吃药?〃大夫纳闷地走了。
少顷,进来一位护士,她把一包药交给了阿荣。
阿荣说:〃又没有水,怎么吃药?〃那位护士愕然地望着阿荣。
〃怎么啦?〃市子过来问道。
〃我来这儿一见到伯父,就犯了脑贫血,现在腿还发软呢!〃
护士临走前,嘱咐市子明天要办理住院手续,同时还告诉她病床下面有一张陪床用木床,并说如有情况可随时通知她。
〃那个大夫一见伯母,态度马上就变了。〃阿荣不满地嘟哝道。
〃在我来之前,他们还不知伯父住哪儿、叫什么名字呢!〃
阿荣仿佛在抱怨着什么。
她倚墙而立,罩在电灯上的包袱皮的缝隙中泄出的光亮衬托出她那苗条的身影。
略显凌乱的秀发披撒在额头,更使她平添了几分风韵。她的眼眶发青,显得有些神色恍惚。她仿佛被这次意外的打击吓呆了。然而,市子却感到她是在冷眼看着自己。
市子本想说:〃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可是,话一出口却变了样,〃我对你也很担心。〃
〃伯母,都是我不好。这件事全怪我。〃
〃不,是我不好,这事怪我。〃
阿荣的话使市子感到很意外,她也把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
〃伯母,实在对不起。要是我受伤死了的话就好了。〃
〃你瞎说什么!〃
市子怀疑地想,难道阿荣对佐山爱得那么深吗?
〃幸亏你找到了这家医院。〃
市子独自回去了,可是阿荣却凭直觉找到了佐山。
〃就在我第三次去找您时,伯父出事了。我实在是对不起伯母。〃
听着阿荣的道歉,市子也感到万分惭愧。
〃是我不好。〃
〃像我这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阿荣颤抖着嘴唇说道。
〃我也累了。佐山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也休息一下吧。先把药吃了……〃
市子伸手去从佐山床下拉木床,没想到那床竟很重,一动便发出刺耳的声响。阿荣见状,马上跑过来帮忙。
拿来的被子只是佐山的那一套,市子把它铺在了床上。
〃你睡这儿吧。〃市子对阿荣说道。
〃您也坐一会儿吧。〃阿荣劝道。
病房里只有一把木椅子。
市子渐渐看清了室内的景物,这时她才发现,后院的对面还有一栋病房。在朦胧的月色中,她隐约看见许多病房的窗户都是敞开着的。
佐山枕边的窗户也是开着的,虽然没有夜风吹进来,但市子仍觉得浑身有些发凉。
〃还是关上吧。〃市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若是佐山有个三长两短,阿荣自己也不想活了。
在市子到来之前,她一直处于这种绝望的状态之中,但是,她一见到市子,心情便顿时松弛下来,佐山也渐渐被遗忘了。
不仅如此,她给市子打电话的时候也忘记说她自己了。看来,她只是一心盼着见到市子。
可是,当市子在医院出现以后,她又感到自已被排除在他们夫妇之外了。
听到佐山伤势不重的消息以后,欣喜之余,她心底里热情的火焰仿佛被饶上了一瓢冷水,顷刻之间就熄灭了。她沮丧极了。
〃伯母讨厌我,憎恨我也是应该的。〃她幽幽地说,〃我总是给人家添麻烦……〃
〃今晚的事怎么能怪你呢!〃
〃不光是今晚的事。反正,我非常讨厌我自己。〃阿荣痛苦地说。
〃你赶快把药吃了吧。〃
坐在佐山枕边的市子回头望了望躺在木床上的阿荣,〃要不然你就先睡吧。〃
〃我睡不着,心里揪得紧紧的。我害怕伯父睁开眼睛。〃
〃咦?〃
〃我不愿再被伯父看见。〃
〃……〃
〃要是自己能看不见自己就好了……我讨厌自己!〃
〃阿荣,你考虑过多,就会讨厌自己的。〃
〃我想躲得远远的。等伯父好了以后,是不是该去京都爸爸那儿看看……〃
〃去你爸爸那儿?〃市子责备道,〃你也不替你妈妈想想,她卖掉大阪的房子还不都是为了你?〃
〃还不是为了能整天跟在我后面提醒我注意自己是个女的?她还说:'假如妈妈死了,你打算怎么办?你这孩子真让人摸不透!'我只有把自己变成个保姆才会讨得她的欢心。〃
〃那是因为你……〃
〃而且,还盼着我找个主儿。哼,我一想到男人,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护士进来了。
〃没什么变化吧?〃
然后,她挽起了袖子,说是要看看佐山便溺了没有。
市子立刻站起身挡住了阿荣的视线。
护士走后,阿荣又接着说道:
〃妈妈一点儿也不理解伯父和伯母对我有多么重要!〃
市子知道,阿荣又开始发牢骚了。
〃我让伯母伤心难过……〃
〃……〃
〃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谁都不会原谅我。要是我能代替伯母受罪的话……〃
〃别再说了。我这颗心一直悬着,连头都疼了。这两三天我感觉身体很怪,常常不由自主地发抖。〃
〃伯母,您可要保重呀!来,我起来,您快在这床上躺一会儿。〃阿荣突然间变得十分温存体贴。
〃不用。〃
〃伯母,这样会舒服些。〃市子见阿荣要来拉她,便走过去躺在了床上,然后看了看手表。
〃已经两点了。〃
〃伯母,是不是我不该从大阪来您这儿?〃
〃……〃
〃是我给伯父带来了灾难。〃
〃又不是你开车撞的。〃
阿荣沉默不语。市子大体能够猜出她在为什么苦恼。病房内变得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不觉,阿荣倚在病床边睡着了。
市子仔细地端详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仍能看出尚留在她脸上的哀伤表情。市子给她盖上了一条毛巾被。
与妙子不同,阿荣的可爱之处恰恰在于她的娇憨任性和不安分。市子正是被她的这一点所吸引。
她对佐山的爱莫非也是出于盲目的崇拜?那么,又是他的什么地方吸引了风华正茂的阿荣呢?
市子望着阿荣那疲倦的面容,觉得自己对这个姑娘的嫉妒宛如天方夜谭。
可是,令市子惊讶不已的是,这种嫉妒心竟神差鬼使般地与生育或者说〃孩子〃联系在了一起。
〃市子。〃就在这时,佐山苏醒过来。
〃市子。〃佐山不停地叫着。为了能够看到市子,他费力地晃动着脑袋。
〃你醒了?〃市子站起身,将一只手伸到枕下,另一只手温柔地握住了佐山的手。
〃真吓死我了!身上疼吗?〃
〃这回可惨了。〃
佐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也许药力还没失效,看他那迷迷糊糊的样子,像是尚未感到剧烈的疼痛。
〃不过,幸亏伤得不太重。大夫说不必担心。〃
〃这是筑地医院吗?〃
〃是,你怎么……〃
〃被撞倒以后,我记得自己连说了两声'筑地医院',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说话不得事吗?〃
〃就是觉得脑袋发木。〃佐山苦着脸,用左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又搔了搔头。
〃头怎么啦?右手不能动吗?〃
〃右手被绷带绑着呢!头倒没碰着。〃
市子把佐山的右手放下来,然后轻柔地拨弄着他的头发,仔细地察看了一遍,结果没发现有伤。
〃我正在等着的时候,忽然看见马路对面匆匆走来一个人很像你,我刚要打招呼,脚却不由自主地跨上了汽车道,结果被车撞了。都是我不好,是我错把别人当成你了。〃
〃对不起,实在抱歉,我……〃
市子的心里难受极了。
〃全怨我自己,跟你没关系。从帝国饭店往银座方向去的路上不是横着一座铁路桥吗?就是在那座桥下出的事。真是性命攸关呀!〃
〃……〃
〃你呢?〃
〃我跟你们走散以后,就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后来就从有乐町坐电车回家了。〃市子说得十分艰难。
佐山的目光移向了阿荣。
〃阿荣刚刚睡着,是她给我打的电话。〃
佐山回过头,眼睛盯着天花板,面部的肌肉不停地抽动着。随着逐渐清醒,疼痛也越来越厉害了。
〃妙子来了。〃
〃嗯,那件案子也该……不知过几天才能走路。啊……我不说了……胸好疼!〃
〃别再说话了。你能不能睡一会儿?〃
〃不行。我的右腿完全不听使唤,可是身子稍一动,腿就疼得厉害。〃
市子在佐山的身边一直守到天亮。她累得几乎快要支持不住了。
护士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此时已是凌晨五点半了。
〃给他量量体温。〃
〃阿荣,起来一下。〃市子摇着阿荣的肩膀。
佐山已经昏昏欲睡了。他的体温是三十八度一,市子又不安起来。
〃我也发烧了,让我也量一下……〃阿荣将体温计夹在了自己的腋下。
佐山似乎连笑都不敢笑。
〃市子,你脸色好难看呀!〃
〃昨晚我一宿没合眼。〃
其实,市子也想量量体温,可是,她又怕佐山为自己担心。
作为陪房家属,市子一直忙到早上七点开饭时间。
她让阿荣帮着一起收起木床,打扫病房,待到为佐山洗脸时,开饭的铃声响了。
佐山却什么也不想吃。
市子打电话给妙子,托她把昨天忘带的东西都送来。
开始视察病房了。外科主任带着主治医生、实习医生和护士等一大堆人走了进来。
〃真是飞来横祸呀!〃外科主任走上前来说道。
以前,佐山的一位朋友住院,他曾来这里探望过三四次,所以,在事发的一瞬间,他脱口说出了〃筑地医院〃。
市子把这群穿白大褂的人送到走廊,然后又问起了伤情。
〃只要不出现其他症状,发点儿烧也无大碍。〃外科主任简短地答道。
〃是吗?实在是太谢谢您了。〃
病房里,充斥着跌打药膏的酸味,市子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妙子提着一个大包,悄然走了进来。
〃伯母,您……〃
〃我不要紧。辛苦你了。〃
妙子点了点头。看她的眼睛像是也没有睡觉。
阿荣立刻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她对妙子连看都不看。
〃妙子,你手里拿的是今早的报纸吗?〃佐山问。
〃是,我给您拿来了。〃
〃你能为我拿在眼前吗?〃
〃是。〃妙子刚欲上前,站在佐山身旁的阿荣无言地伸出了手。于是,妙子便把报纸交给了她。
阿荣在佐山的胸前打开了报纸,佐山却忽然闭上了眼睛。
〃伯父,我给您念吧。您要看哪儿?〃
〃算了,好疼!〃
〃报纸看不看也没关系。〃市子在一旁说道。
阿荣不屑一顾似的说:〃伯母,是您叫妙子来的吗?〃
〃我也没特意叫她,正赶上她昨天来了。〃
市子强压住心里的一股火。
〃我想安静一会儿。〃
市子不知阿荣又会对妙子说些什么,她想就此让阿荣安静下来。
〃想睡觉了吧。〃
〃睡得着吗?护士进进出出的,而且,过一会儿铃声又该响了。〃
果然,这时护士又拿着一瓶跌打药膏走了进来。据说,每隔两个小时就得换一次药。
〃这么小的屋子,三个人在里面都转不开身子。〃
阿荣暗指妙子碍事。
〃阿荣从昨晚就一直陪在这里,一定很累了。你先回去睡一觉再来吧。〃市子有意打发阿荣回去。
〃我跟妙子可不一样,她是人家的太太,我是来陪伯父的。〃
〃别吵了!管他三个人、四个人的,大家在一起更热闹。〃佐山皱着眉头说道。
市子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可是全身却感到阵阵发冷,头很重,脖子针刺般地疼痛。这似乎不单纯是疲劳和睡眠不足造成的。
〃我去办一下住院手续。〃
市子一出病房就感到头晕眼花,直想呕吐。
不知这是生病的先兆还是已经病了,总之,自己在这个时候绝不能倒下。市子来到医生值班室,可是大夫们都去门诊看病了。护士见她的脸色很不好,便带她去了门诊。
〃大概是疲劳过度造成的。〃大夫随口说道,〃另外,也可能是妊娠反应,不过暂时还不清楚……〃
〃啊?〃
市子的面颊腾起了两片红云,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护士用熟练的动作为市子打了一针。
市子宛如大梦初醒,精神为之一振。她步履轻快地来到走廊上。
她自己并非全然没往这方面想过,可是,经大夫这么随便一说,她反而更不愿往这方面去想了。
然而,事与愿违,她越是不去想,这种期待的心情反而变得愈加强烈。
她身上的困倦和疲劳顿时一扫而光。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新的不安。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担心自己又会流产。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从上次流产到现在,一晃已经十年多了。她现在心如止水,已不再作此想。
〃真是不可思议。〃
诚然,以目前市子的心态来说,确实是不可思议,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又实属正常。
回到病房,一遇到佐山的目光,市子不禁又赧红了脸。
〃还疼得厉害吗?〃
清晨下起的瓢泼大雨到了中午也不见丝毫减弱的迹象,窗玻璃已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雨给病房里带来了一丝凉意。
身上裹着绷带的佐山觉得脚很凉,而且,受伤的右腿与左腿的感觉也不一样。
在以后的三四天中,佐山恢复得比较顺利,身上的疼痛逐渐减轻,同时也未出现其他症状。
但是,从昨天下午起,市子就一直未在病房露过面,佐山感到有些纳闷。他一问,阿荣马上答道:
〃我们劝伯母说,伯父现在已经不用担心了,您先回去休息一下吧。后来,伯母就回去了。妙子,是吧?〃佐山没想到阿荣竟然会拉上妙子。
他觉得事情蹊跷,市子绝不会不说一声就回去的。他一问护士,方才知道市子正躺在别的病房。
〃她大概有喜了。〃
〃什么?〃
〃医生怀疑她是怀孕了。〃
佐山惊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伯母她……〃阿荣那张小脸顿时紧绷起来。
〃不,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知道。〃护士含糊其辞地说道。
〃哦?〃佐山一动不动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
他恨不得马上就见到市子。他想让阿荣和妙子都出去,自己单独见市子。
他又有些后怕,假如自己死于这次交通事故,那么,出生的孩子就永远见不到父亲了。
这次事故也是未曾意料的,由此看来,人的一生中往往会遇到意料不到的事。
若真如护士所说,那么来年他们夫妇就会抱上一个胖娃娃。到了六十岁,他们也会有一个像阿荣那么大的女儿或光一那么大的儿子。
他的眼前浮现出上次流产后市子那年轻的身影。她面色苍白,躲在被子里嘤嘤抽泣着。
〃伯父,今天午觉您睡不着了吧。〃阿荣说道。
佐山默默地合上了眼皮。
他醒来时,见阿荣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她穿着白尼龙衫,外面披着一件黄毛衣,嘴上叼着一支香烟。望着她那吐出烟雾的嘴唇,佐山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自从您受伤以后……〃
〃喜欢吗?〃
〃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我只觉得心里舒服些。从自己的嘴里居然能吐出烟来,多好玩儿呀!另外,看着烟雾还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
〃妙子呢?〃
〃她在伯母那儿。〃说罢,阿荣又吐出了一口烟,目光追着渐渐散去的烟雾。
〃你哪儿也没去?〃
〃嗯。您这一觉睡了两个多小时。我感到,今后恐怕再也见不到您了。〃
阿荣一直在床边端详着熟睡中的佐山。她觉得,顺着窗玻璃流下的雨水,仿佛就是自己的眼泪。
市子可能怀孕的消息对阿荣的打击,不亚于这场交通事故。她感到自已被市子和佐山毫不留情地抛弃了。
〃伯父出事的那天晚上,我本想一走了之的。〃
〃……〃
〃当时,我真不该离开您。〃
〃你还在想这个?〃
阿荣的绝望情绪深深地感染了佐山,他几乎不敢正视可怜的阿荣。
〃你去把妙子叫来好吗?〃
跟阿荣在一起,令佐山感到紧张。
这姑娘的娇媚动人之处佐山至今不能忘怀,而这个心存幻想的姑娘恰恰为此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佐山后悔自己彷徨迷离,他在心里不断地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