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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会想跟「他」分享你开心的事,想一直跟「他」待在一起,即使没做什麽也觉得很开心。
看着便条纸上列出的几个项目,一项一项地在旁边打了勾。随着项目,他不停地想起和父亲生活的种种回忆。
他的确一直想着父亲,也想一直陪着他,和父亲在一起。即使只是坐在父亲身边,就算父亲没理他,他也会觉得开心。会偷偷从祖母身上打听父亲午餐有没有吃,又吃了多少。如果没吃,晚餐时他会一直夹菜给父亲,将父亲喂得饱饱的。如果有吃,他还是会一直帮父亲夹菜,希望他多吃点。
纸上的所有项目他都符合了,这麽说来……
这是恋爱吗?
回家的路途上,他拿着便条纸想了很久,想知道自己对父亲的感情究竟是亲情还是像老师所说的,这是种爱情。但直到走到家门口,他还是想不出答桉,索性先将便条纸塞进口袋,之后再来思考这问题。
回到房间,放下书包换下制服,他便走到客厅帮忙父亲做家庭代工。没留意他的房门大开,也没注意到遗落在地板上的制服裡,滚出了一个纸团。白色的纸团在卡其色的衣物堆裡特别醒目。
从厕所裡出来的他,碰巧在儿子的房间裡瞥见了这一幕。见儿子的制服乱扔一地,他走进他的房裡帮儿子收起制服,折好放在床的一角。离开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纸团,原想直接丢入一旁的垃圾筒中,但不知为何,他却摊开那纸团。看了许久,他将便条纸折好,收进自己的口袋裡。
而后若无其事地走回客厅,继续他的工作,继续和儿子玩闹。
吃完晚饭,他回到房裡拿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澡。看见收拾整齐的制服叠在床上,他突然想起那张便条纸。翻找了裤子前后的口袋,他始终找不到那张便条纸,找遍书包各处、房内所有可能的地方,他还是没看见那张纸。
大概是在哪裡弄丢了吧?
搔搔后脑,他抓着衣物走进浴室,没看见父亲就坐在客厅裡,研究着──那张写着恋爱各种特徵的便条纸。
这些项目是什麽呢?为什麽每项都能切中他的心,清楚地点出他的想法?
看字迹,这应该是儿子写的。这些项目怎麽看怎麽像小说裡情侣会有的症状。儿子为什麽会写这些东西呢?
又为什麽自己会有这些情况,而且对象还是……儿子?
看着满是皱摺的便条纸,他心裡满是疑惑。
「笨儿子,这张是什麽?」英文课上课前,他将纸条递给儿子,想问清楚纸条上写的是什麽,也想弄清楚自己对儿子又是什麽样的感觉。
希望儿子爱他,但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明白什麽是爱,爱是什麽样的感觉,他从未亲身经历过。而心裡对儿子的感觉他同样未曾有过。
这会是爱吗?
但,父母爱子女是天经地义的事,他爱儿子是自然的。那朝思暮想地想着儿子,这是亲情,还是……?
看清父亲递过来的那张纸,他不禁瞪大双眼。
这张纸怎麽会在父亲手上?
「笨儿子?」
「老、老师说这是谈恋爱的徵兆,所以我就写起来了。」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他都还没想清楚自己心裡对父亲的想法,怎麽那张纸就被父亲发现了?如果父亲接下去问了,他要怎麽解释?
「恋爱?」
「对。」战战兢兢地看着父亲的脸色,以为父亲还会再问些什麽,但父亲只是慢慢地展开笑容,一个很开心的笑容。
「是吗?」将纸条收回自己的口袋,他压抑不了心裡莫名的欣喜,无法克制脸上不断扬起的笑容。
他开心地和儿子上了两个小时的英文课,被开心的情绪冲昏头的他,没发现坐在他对面的儿子心裡五味杂陈。
看见父亲的笑容他很开心,但又害怕父亲会继续追问那张纸条的事,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过了两个小时,直到上完课,父亲回房休息后,他才鬆了口气。
父亲怎麽没继续追问那张纸条的事?
躺在床上翻滚几乎已成了他的习惯。
他在床上滚着,对于父亲没有追问一事,觉得有点安心,也感到些许失望。
父亲怎麽没多问呢?那可是有关恋爱的问题,他可能有喜欢的人了,父亲难道不担心吗?而且如果刚才父亲问了,他大概会全盘托出,对父亲说出他心裡的感觉。
父亲你怎麽没问?多问几次我就会说了嘛!
在床上滚了很久,他又想起下午的问题。他对父亲的感情是亲情还是爱情呢?
歪着头想了许久,想到后来乾脆不想了,这问题留到之后再说吧。
只要他能一直陪在父亲身边,管它是爱情还是亲情。
用棉被矇着头,他努力想让自己睡着。让厚重的棉被包覆着自己的全身,那感觉……就像被父亲抱在怀裡。
不知是不是被棉被烘暖了脸,他的脸红通通的。春末夏初的晚上有点热,他踢开棉被,抱着棉被睡了,像是抱着父亲一般,安心地睡了。
比起睡得安稳的儿子,另一间房的他可是辗转难眠。
他对儿子的感情到底是什麽,亲情?爱情?
反覆看了纸条好几次,也反覆思考过他对儿子的感情,但他始终不明白那究竟是何种情感。
是亲情还是爱情?
他和儿子是父子,亲情是确定的。但爱情又是怎麽回事呢?
他不懂爱,所以他无法确定自己对儿子的感情是不是爱。他只知道,如果那情感就是爱的话……
抚着心口,他扬起微笑。
如果这就是爱的话,那麽他愿意一直陪着儿子,愿意像这样一直爱着他。
便条纸从熟睡的人手中飘落,静静地随着晚风摆动,吹入两人的梦中,带着爱情的色彩在梦裡徜徉,编织一场两人心底所期望的梦。
纯粹
「笨儿子……」深情地盯着怀裡的人,他轻轻地唤着。
「父亲……」偎在父亲怀裡,他紧攀着父亲的胸膛,就怕自己的身体压伤了父亲。
父亲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轻,像是怕吓着他一样,轻声安抚着。望着越来越近的父亲,他也收紧攀着父亲的双手,主动地靠近。
终于──
「砰!」
从床上摔落。
原来是梦。
揉了揉摔疼的屁股,他重新爬回床上,回忆方才的梦。
抚着急跳的心口,那场梦让他心惊胆颤。会让人心惊胆颤的梦,照理说来是恶梦一场,但方才的梦该说是一场恶梦,还是该说那是……一场春梦?
春梦。
当这个词闪过脑中,他羞红了脸,不愿再去想那场梦是怎麽回事,而那个名词又代表着什麽涵义,只是窝回被窝裡,继续睡他的觉。
试着继续那场梦。
「笨儿子、笨儿子……」
是父亲的声音,等了这麽久终于能继续那场梦了。
想着,他翻身转向声音的方向,心想自己主动转过来让父亲抱进怀裡,那父亲就能省点力。
完成自己的任务,就等父亲将他揽入怀中。但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而父亲也唤他唤了许久,父亲始终没有抱住他。
他悄悄地睁开一隻眼,见到父亲放大数倍的脸,他吓了一跳,从睡梦中惊醒。
「父、父亲……」把被子紧抓在胸前,他缩在床角。
见他颤抖着身子,他带点歉意地摸摸儿子的头。「快点去刷牙洗脸,上学要迟到了。」
见笨儿子睡得很熟,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近距离看他的脸而已,没想到却吓到他。不过刚才笨儿子躲在角落那样子真的挺有趣的。
摀着嘴用咳嗽掩饰笑意,他又叮咛了会便走出房门替儿子准备早餐。
「喔……」
望向桌上的闹钟,他赶紧将被子扔到一旁换上制服,飞也似的冲进厕所裡盥洗。
为了那场梦赖床赖过头了,不快点不行。
随便喝了几口粥、夹几道菜,他便抓起书包和便当准备出门,却在踏出家门前让人拦下。
「你看你,一急起来连衣服都穿不好了。」将儿子轻轻揽入怀裡,替他整理衣领,又替他拉直制服,才推推他让他出门。
「那、那我去上学了,父亲。」无法控制地颤抖着牙齿,他紧张地说着,突如其来的脸红心跳几乎让他连话都说不好了。
以前也曾经和父亲靠得这麽近,更近的距离也曾经有过,也曾紧抱着父亲不放。但现在……只是听着衣物相互摩擦的声音,父亲的手只是轻轻地掠过他的耳边,稍稍拨弄他的头髮和衣领,就让他心跳不已。
明明未触碰到父亲任何一处,但心裡的悸动和狂喜让他的脚不住地颤抖。
好开心,不知道为什麽就是觉得很开心。
低着头让父亲抚摸,他在晃动的阴影下傻笑。
笑着挥挥手,在走出家门的路上不停地回头,只是想多看父亲几眼。
甚至,他希望可以不要上课,就在家裡陪着父亲,一直看着他。
「自己路上小心。」
在门口和儿子十八相送,在儿子看不见的背后,他握紧拳头,忍住心裡冲上前拥抱他的冲动。
故作从容地接受他的目光和他的依赖,表面上看来他仍像从前一样,仍喊他笨儿子,仍在儿子喊他父亲时,笑笑地摸着他的头,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麽不同。
但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儿子的感情已经变了,当他喊他父亲时,他不再只是想摸摸他的头,而是想紧紧地抱住他,感受他的温暖。
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能将他揉入自己的身体裡,佔为己有。
这样的情感会吓到他的,所以不行,不能让他知道。
心裡想对儿子做的所有事也该全部禁止,他的冲动会吓到他,会坏事的。
他想保有儿子的笑容,却不希望见到在他瞭解到他这做父亲的对他不再纯粹的感情时,他的笑容也不再纯粹。
他不想失去笨儿子的笑容,也不想失去他对他的信任。
他渴望爱,却不想失去儿子对他的爱。无论他对他的爱是不是他所要的哪种「爱」,他都不想失去他的笨儿子。
他不奢望笨儿子有和他一样的感情,他只要能爱着他就好,这样就好。
多少次的早晨,他笑笑地在背地裡握拳,忍着。
儿子对他的信赖,给他的笑容是他的救命良药。
只有他会给他真心而纯粹的笑容。
简单的一个笑容裡,其实包含了许多东西,眼神、深度,以及最重要的──
心意。
人的面容表现出来的情感是很明显的,带着什麽样的心情,脸上就会浮现什麽样的表情,笑容便是个很好的例子。或许有些人有办法掩饰,但有些时候,掩饰却轻易地无法逃过孩子们纯粹而不加修饰的目光。
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望着笑脸盈盈,脚却踩在他的脚上不停辗着的同学,他狠瞪。
「哎呀,真是抱歉,我好像踩到你了。」
随手推开那人,他一语不发地拖着疼痛的脚走过,忽视后头对他的挞伐。
反正他们骂的不外乎就是自己是个没礼貌的贱民,骂他说那名同学既然道歉了,为何还要动手推他。
是,口头上是道歉了,但他的动作以及笑容却不是那麽回事。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欺负着他,这就算是道歉。
谁说日本是个礼仪之邦?
他冷笑,轻蔑地望过所有取笑他的人。
你们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你们。你们看我不顺眼,而你们在我眼裡又有顺眼到哪去呢?
揹着书包,他在教室的储藏室裡找着面目全非的课桌椅,清空抽屉裡的垃圾,努力将桌椅回复原状,便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安静地看着书,不想理会不停在他耳边尖叫的同学们。
这些人比大房那边的人还爱耍猴戏。
这是他刚到日本留学时的想法。
那是在日本时的他,十五、六岁时的他,也是……
当时带刺的他。
从抽屉裡拿出学生帽来回检视,确定裡头没有钉子和小石头之类扎人的小玩意儿,他戴上,在他人蓄意的推挤下,颠跛地走上回家的路。
说是家,也只不过是个寄居处罢了。但比起学校,待在这个「家」比较自由,也比较快乐。
因为有他在。
在进门前,他抬头看了看他所住的地方。
两层楼的木造房屋,有些老旧也不算宽敞,但两个人居住便已足够,虽然实际上住在裡头的人是两个半。
特意放轻动作,儘可能无声地拉开门又关上,他连问候语也省去了。
只因不想吵着那个人。
保正。
真是黑杆仔装酱油,看不出来。
从前老是在村裡閒晃,不然就是和警察跑得不见人影的保正竟然会是个作家?
偶尔去大学讲课,剩下的时间他不是窝在家裡看书就是在写作。保正的生活悠閒得很。
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日本警察竟然是一名老师,白天去上课,晚上就和保正一起窝在书房裡写作。
只是警察没和他们住在一起就是了。
不过他每天都会来保正家报到,一来便是待到半夜才走,与住在保正家无异。
轻手轻脚地摸上二楼的小阁楼,利用晚餐前的空档完成今日老师所交代的作业。外头街道上有许多孩童正嘻笑玩耍着,但他置若未闻,因为他知道那不是他能进入的小圈子。
孩童们的声音嘹亮,不只一次地打扰到保正,保正也曾多次询问他要不要和那些孩子们一同玩耍。
但在加入过几次后,无论保正对他说什麽,他都只是摇摇头不愿再和那些人一起游乐。
有谁会愿意一直在鬼抓人的游戏裡,当个抓不到人的鬼?又有谁会愿意在好不容易找到消失已久的「人们」时,听见他们在暗地裡取笑自己的话语呢?
这种事他在学校裡已经受够了,没有必要再自找罪受。
看着古文课本,他嘴角扬起一抹冷笑,笑自己先前的无知和懦弱,也笑那些人的幼稚。
几个月前他可是怕那些人怕得连学校也不敢去呢。
在学校裡上课上了几天后,他就知道自己在学校裡的处境──一个任人欺负的玩具。
对那些人而言,他不是人,是个来自蛮荒之地的下贱人种。既然下贱,就不必以礼相待,他们的「礼」只献给同等的族群,对于外来的他,讲「礼」太过浪费,讲拳头就行了。
每天上学桌椅总会消失不见,翻遍整个校园找到桌椅时,裡面不是塞满了垃圾就是沾满臭酸的厨馀。下课时间走出教室东西若没随身携带,就得去垃圾场或校园的哪个地方寻找,据说没被丢入焚化炉裡是因为同学们心地善良,每每找回自己的东西回到教室,那些人总是对他吼着,要他跪下来磕头感激他们有良心、善待同学。
每天回家身上带点伤更是常有的事,衣服没破不但是他运气好,更是同学们手下留情。
这是什麽世界?
那时,每个夜晚他总是窝在阁楼裡的角落颤抖着。
手裡握着当初来日本前父亲给他的信,裡头满满的都是父亲和母亲对他的期望,要他好好听保正的话,好好用功唸书,要好好和同学们相处。
摊开快要被折烂的纸张,强忍住的泪水随着父母潦草的笔迹落下,纸上的水痕晕开,如同他心裡的痛楚。
父母一再叮咛的事,白纸黑字提到的事,他每一项都有做到,可是为什麽在日本他会是这样的处境?
他实在想不透啊……
努力将自己塞进橱柜的小角落,让自己躲进自己的小小世界裡,他不想听见任何人的声音,也不想看见其他人,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的,静静地平复自己的心情,尽量不去想自己孤身在他乡,尽量不让自己觉得委屈。
他一个人也可以克服这一切的,他可以的。
努力做好心理建设,但颊上的泪水却怎麽抹也抹不乾淨,怎麽擦也停止不了。
「怎麽躲在这?我叫你叫好几声了,晚餐弄好了快下去吃饭。」
爬上阁楼没找着君仔的人,开了灯后才在半掩的柜中看见频频拭泪的他,不顾君仔的抵抗,他直接将他拉了出来,不管他会不会撞到木板或着让木屑刺伤。
在大灯下,他才看清君仔脸上的泪水。捏捏他的脸,他问道:「怎麽哭了?」
「没、没事。」倔强地撇过头,不想让那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以为掩饰自己的窘态就能粉饰太平,但一回到家便躲在角落裡的他没发现自己的颊上带着伤,青紫的痕迹,一碰就疼,肉疼心更痛。
恶意地捏了捏君仔的脸颊,牵动他的伤口,在他吃痛地捂着伤时,他摸摸他的头当作安慰。
「去洗把脸,要哭吃完饭再继续哭。」
保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