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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通侯府有先帝的免罪口谕,方应看会为无情脱罪的这一举动并没有出乎蔡京的意料。真正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去而复返的慕容夕。于是数年的心思便在这一刻统统落了空。
青幽幽的山风,吹散了炎热的浮躁奢华,空气中彷若微微荡漾起几缕耐人寻味的清凉,让人有些似梦非梦的臆想。离壁的高崖之下,成片的细碎白花纷纷打着圈儿的随风而零,大块空秃的褐色枝干如同陷落的斑纹,零散的镶嵌在山间的斜坡上。
奢靡贵戚的男声迎着山风悠悠,带着明显的宠溺和低柔:“你对他说了什么?”
几许轻叹,另一个好听的声音回应道:“告诉他,罪有应得的人已死。他的仇,报了。”
“就这样?”起先的声音显然有些不满,“那么他呢?”
“所杀之人皆是应杀之人,又是受人利用报仇心切,遭遇令人惋惜。皇上已下旨从轻发落。”
“所以,他便进了你的铁血大牢?”更为不满的语气。
静默了片刻,温润清凉的男声带上了几分浅浅笑意:“那么,小侯爷之前朝堂之上的公然认罪,是也想去铁血大牢小住数日?”
原本扶住轿椅的双手徒然向前,几乎将椅上之人整个儿拥在了怀中:“那便一起去吧。”
京城的夏,似乎快要过去了。
那一分秋意的绵延,从丛山巍峨的北端渐渐飘向山明水秀的江南。
美丽的西子湖畔埋藏的惊天之谜,正缓缓揭开一幕风雨飘摇的开端。
(《问情》第二部《流京缘》完)
引
北宋元符年四月,帝,哲宗病逝。
太子赵倜自小体弱多病,虽为人机智宽厚,却因受奸人所害,于其父病逝后不久亦早年夭折。届时太子妃楚相惜已怀有八月身孕。
在此期间,赵煦之弟赵佶为群臣所拥,代为摄政国事。
一个月后,楚妃诞下一女,名唤赵浅琪,号长熙帝姬(注:帝姬——宋时期对公主的称呼)。
赵佶随即正式即位,号宋徽宗。
六角白花
无话可说。
这是女子此刻的心境。
从日暮时分起,她便静静的坐在窗下的筝前,洒下一地粉紫色的流苏裙摆,碎碎的铺在木质雕花的筝架下。然后看着宫女丫鬟不时的进出忙碌着。
天,似乎有些凉了。女子拢紧披纱,一双白皙的素手从水袖的薄纱下悄悄地探出了一小段,搁在琴弦上。指尖轻滑,便带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咚音律。
说不尽的寂寥。
丫鬟小瑶从窗台上取下茶盅端了过去,望望琴前那张绝丽朱颜上轻蹙的黛眉,嘴角化开一丝了然的笑意:“主子,成公子好久没进宫了吧?”
女子接了茶盅,却不就口,只是用两只袖子裹着如笋般的手指,轻轻的包着杯子。看杯中一汪清液微微的颤出几许细纹,像极了那人难得的情动浅笑。
半晌,方幽然叹息:“大概是在忙案子吧。”
“这成公子也真是的,都快成一家人了,也不多来看看主子。”瞧见女子面上掩饰不住的落寞,小瑶不禁有些替她愤然。
女子闻言,菱般的唇角居然扬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与我六岁便相识,可算青梅竹马。又岂会在意这些世俗面上的假意礼数?”
替女子取下发间的流苏银簪,一头乌黑的发便齐齐的覆上了背。小瑶边顺着女子的长发,边道:“只可惜成公子在一点堂住了不到四年,那神侯府便修建完了。不然哪需要这般数月才见得一两次。皇上也真是的,怎么什么案子都往诸葛先生那儿塞呢。到了那的案子,最后还不是成了他的事儿。主子若真想着,小瑶就替您传个信,让成公子得空进一趟宫。便是品品茶对对诗也好。”
柳眉轻挑,额上一点别致的花妆落入翠衫小丫鬟捧着的菱花铜镜中,隐隐的有些刺目。女子望着镜中那张隐隐失神的容颜,愣了许久。片刻,终似下了决心般的眨了眨眼,烙下一片蝶翅儿的影子。
“小瑶,准备纸墨。”
竹,本是南方的植被。一向喜暖而盛,畏寒而凋。
时近深秋,神侯府小楼前的竹林落叶纷纷,早已没了盛夏时的绿荫勃发。整片竹林连同小楼,徒然间便有了几分恍然的凉意。
伏案批阅卷宗的白衣人儿,近日里总有些心绪不安。不知是因为窗外寂寥之景所致,还是因为案上那一叠画着六角白花的绢纸薄宣。
那种六瓣儿的无名白花,无情是认得的。京郊数里之遥的离壁之下,一到夏日便可见漫山这样的白花,那是一种让他穷尽一生也不可能忘记的景致。
所以,纵然他并不想理会那张画着白花的信笺,却还是收了。
然后,每天都会有同样的信笺送到小楼,画着的,都是那朵六角形的白花。日子久了,无情也有些无奈,索性不再细看,每回只是顺手将信搁在案上便不动了。
所以,当何梵将今日的信笺递给无情的时候,便多说了一句。
“公子,这回,是宫里来的信儿。”
于是,正准备把信叠上去的那只手,在空中停住了。
“鸢琪轩小瑶送来的信。”何梵补了一句。
沉吟了数时,无情拆开了信。何梵透过薄薄的纸绢,瞧见透过的黑影不过三两行,倒是很像鸢琪轩那位主子精简的风格。信上的字看不真切,就是秀气干净的很。
候了片刻,何梵听见自家公子朗润的声带着一些思量,悠然道:“梵儿,我要外出一趟,你们不必跟随。若世叔问起,便说我入宫去了。”
顿了半晌,无情望了望桌上那叠薄宣:“若是再有这般的信笺,便放在这就是了。”
其实,有许多的事,所有人都是心里明白的。就好像是鸢琪轩来的信儿,无情便一定是会去的。
无情是个清透之人,他当然很清楚自己对那位即将与之成亲的女子,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甚至有时,他想着如果……
但是,这个世界上毕竟是没有如果的。有些人,有些事,不是那么容易忽略和遗忘的。
正如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
他显然没有让路的打算,背倚的光线让无情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于是,他也一起静伫在一片沉默之中。
半晌,那低沉好听的嗓音,像是一阵透着凉意的风以一种极为缓慢的节奏幽然响起:“崖余可曾见了那些信。”
疑问的句,肯定的语气。
无情点头。
“那么?”
就是两个字,简单的让人徒然间有一些无所适从的迷茫。但是无情却懂了。
——那么,为何不理会?为何无动于衷?为何日日离壁相候,却不见故人来?
淡淡的吸了一口气,他习惯性地伸手掠过耳边的发,依旧静默。
眼前的人骤然沉沉的笑出了声:“崖余是要入宫吗?不如让本侯送你一程如何。”
鸢尾与莲
皇城的御园湖畔上,有一座九曲石桥。
这桥虽唤作九曲,实则却是弯曲折绕,跨越了整个湖面。桥的一角连接着东面的晖雨亭,一边延伸到西面假山后的绿荫之中。一点堂便坐落在那些绿荫的背后,透过繁密的枝桠漏出一片城中少有的白墙。
这是无情少时居住的地方。
当年的神侯府还没有修缮完成的时候,诸葛神侯便带着少时的无情住在这白墙黑瓦的一点堂中。由于位置冷偏,来御园湖赏花戏鱼的贵人妃嫔们往往过了桥便止步回头。所以,这一点堂倒也是一处鲜少人踪的清净之所。
如今,此处已无人居住。但纤尘不染的桌椅门窗,却处处道着有人时常来清扫打理。就连窗前的青布帘儿也是半年一换,从未间断过。堂内屏风如璃,瓷杯似玉,一切皆与数年前故人离去之时无差。
无情是个念旧的人,所以得空之际也会回来小憩,看水光潋滟屋瓦雨丝。茶自是少不了的了。
长熙知道,无情喜欢绿茶。
碧螺春,龙井,毛峰,这些都是绿茶中的上品。但无情最爱的,是那种产自高山之巅冰雪孕育的三香石亭绿。
兰花香、绿豆香混合着淡淡的杏仁香,在一点堂的客堂中缭绕出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醇。一袭粉紫流苏长袖轻捏骨瓷白的杯沿,黑白分明的烟水秋眸已然凝了对座的白影半晌。
她知道,他在分神。
从他进屋捧起茶盅的那一刻开始。
她自然是不会惊扰着纠缠一个回应。所以,她也只是扣着杯,静静的等着,不知不觉间竟也等出了神。所以,当他唤她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明明是该自己唤醒他的,怎么就调了个儿呢。
突如其来的笑靥让无情蓦然之间有些惊讶,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试探轻轻的又唤了一声:“浅琪?”
黑亮的目轻轻眨了数下,赵浅琪笑意不减,托了托袖中的瓷杯道:“崖余可惦完了事?不妨品一品长熙煮的茶是否还有几分过去的味儿。”
望着眼前素手芊芊的女子,雕笼玉钗轻挽乌丝,留下两缕松软的低垂于胸前,额间细碎的发半掩着一点别致的淡紫花饰,说不尽的简洁清雅。
这般的女子,即便是被冷落忽略,自然也是不会哭闹娇侈的。
然而,她越是这般,无情便越是觉出了几分疚意。
他知道,方才他分神了。
那送他直至一点堂门前的人,一路反常的静默无言。当他独自推了轮椅进门之时,他望见了他看自己眼。
无情说不上那种眼神里到底有什么。嘲弄?决裂?还是隐晦?又好像都不是。那是一种让他隐隐有些不安的东西,就像是某种决定,翻云覆雨的决定。
如此想着,竟又出神了。
周而复转的空洞让赵浅琪突然觉得有些冷。
无情今日,一共认真的看过她不到三次。
次次哀怜。
这样的眼神让她莫名其妙的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只是此刻的她,完全没有能力来诠释这种异样的感觉是什么。
她只是觉得,这个相处了数年之久的青梅竹马,她真的,完全不懂他。
从一点堂出来的时候,日已西斜。
如火残阳将天空映出一片朦胧的艳,就连方应看的雪缎白袍也一并染上了几分暖暖的色泽。扬袖,绽开如白莲般的得体笑容,道一声:“长熙帝姬安好。”
浅琪一身粉紫流苏动了动,微微地一欠身,还一声:“神通侯多礼。”
再无多余的言语,便是步伐的停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鸢尾般的女子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去,在迈上九曲石桥的一刻顿了顿。
回首。
残阳之下,两道斜长的身影随泛动的湖波,闪出一片和谐至极的粼光。
浅琪再度拢紧肩头的薄纱,想着是该让小瑶换上厚些的衣衫了。
天,真的越来越冷了。
京城的入夜时分,是非常热闹的。
尤其是安平街的晚间市集,几乎大半个京都的人都会聚集到这里,各取所需之物。
花灯高照,人声鼎沸,方应看便推着无情走在这般纷华的闹市之中,沉沉的声在耳边尤其清晰。
“那长熙帝姬,倒是与崖余有几分相似。”
微微一愣,似乎有点不明所以他话中的意思,无情的眉扬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沉沉的声没有理会这边的疑惑,自顾自的继续道:“放眼一望,大宋有万里河山,繁荣城镇,还有数不清的绝代佳人。但剥开这层层华丽的皮镐,却深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肮脏交易。帝王昏庸,官员腐败,外忧内患又怎堪一提?”
“小侯爷说这些话,就不怕惹祸上身吗?”无情心中一叹,知他所言非虚。眼前这份安宁的国泰到底还能撑上几时,却是谁都说不好的事。
方应看闻言只是笑:“如果我说,有朝一日这片天下都将是我的。那崖余又作何想呢?”
双手按上椅轮,阻止身后之人继续推他前行之力,无情猛然回头。
他想起今日他送他进入一点堂时的那个眼神,那个让他不安的眼神。那里面包含的,正是这种欲望,这种对天下的欲望,这种……对他的欲望。
“你没有理由。”他正色言辞。
“我有。”他俯身,“帝王昏庸,天下将乱。这不是理由吗?”
“那不过是你狼子野心的借口罢了。”他皱眉。
轻挑的笑,凑近他的耳边:“无情,那么你呢?其实你,才是给了我一个最大的理由。不是吗?”
欠与不欠
九现神龙戚少商回京了。
诸葛神侯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坐在无情的小楼中听箫。
无情很爱萧。他的萧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小吻。
小吻很美,色泽鲜翠欲滴,周身有精致无比的雕纹。小吻的音也很美,有一种不似凡间之声的感觉。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缠绕着绝世芳华的淡然。
曾几何时,诸葛先生问过无情:“笛似清溪,箫若波澜。悠远绵长的箫音,你品出的是什么?”
当时的无情,只是淡淡的沉思片刻,便道了一句:“相别洛水缠绵赋,而似巫江万里云。”
从那时起,诸葛先生便知道了无情心中的志。
他也知道,若非他有朝一日能放下几分,这志,便会伤他极深。
其实,诸葛先生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四位弟子。
铁手个性温和,最为懂得处事之道,是最让他放心的一个。追命曾历经沧桑,不羁之中自有分寸尺度,况且年龄最长,也不需他过多的担心。冷血生于群狼之中,性格单纯质朴,心中从不会有过多的忧虑与杂念,况且对待敌人从不心慈手软,有几位师兄带着倒也安心。而眼前这个自小由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却一直是最让他放心不下的。
无情太聪明,又过于悲天悯人,看似淡漠却多情的性格让他一次又一次的陷入绝境之中。加之他从小身体荏弱,个性却是四人之中最强的,对待上了心的事,他看的比自己还重上几分。也正是这一点最让诸葛先生担心,且不说他是……便是自小相随的这一份亲情也足以让他俯身长叹一番了。
端起桌上的茶盅,不动声色的隐去那道不尽的无奈,诸葛先生黯然道:“今日司公大人请辞告老了,眼看着老一辈的臣子便只剩下几人。这星辰日月的交替让人心生微寒啊。”
箫声噶然,无情若有所思的望了望那独自沉吟之人,道:“世叔莫不也是生了隐退之心。”
毫无避讳的直白让诸葛先生刚入口的香茶在齿间一个激灵直呛入了喉,半晌才在那带着几分趣味的目光注视下,渐渐平复。
“余儿啊,世叔老了啊。”
无情轻轻的摇了摇头:“世叔若不是还有放不下心的事,怕是早已不愿再涉入这般乌烟瘴气的朝政之中了。”
反常的用词,诸葛先生注意到了,无情亦注意到了。
于是他们良久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那方长长的睫毛兀自垂了下去,那本就略显苍白的唇更无血色。清透不在,唯有几分自嘲的迷茫。
“明日破乌云,这人人都懂的理,为何唯独我不懂?或者,不是不懂,是懂了,却装作不懂……”
“余儿。”蓦然打断了他的话,诸葛先生看着无情的眼,带着极为认真的目光,“这个道理,其实你早已懂了。只是即便懂了,你也不愿。你这一生,若说欠谁,便欠了千千万万的人。若说不欠,便谁也不欠。”
这一生,若说欠谁,便欠了千千万万的人。
若说不欠,便谁也不欠。
诸葛先生离去之后的许久时间里,无情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坐姿。
浅目轻垂,纤指交叠。
他沉沉的想着那些话。诸葛先生的话,自己的话,还有,方应看的话。
就这般想着。
直到,清脆的金属“咔嚓”声撩动起一连串低度的声响。
袖间隐隐的半截指尖探出了几分,又随着即时化开的浅笑迟疑了片刻,不动声色的收了回去。无情知道,那是小楼外围的机关被关闭的声响。除了府内的人之外,知道如何关闭机关的,也只有那一个。所以,当戚少商风尘仆仆的出现在小楼门口时,便见着那个傲梅似雪的白衣人儿半扬着眉,道一声:“戚兄辛苦了。”
九现神龙离京的事,无情或多或少是听说了一些的。只是,无情不知道他回来了多久,更不知道他连自己的楼子都没有回,便直接到了神侯府。
“王爷回京了。”这是戚少商带给无情的第一个信息。
普天之下,九现神龙只喊一个人“王爷”。而这个王爷,其实早已不是王爷了。
“楚相玉?”好看的眉头皱了几分。
“是,同我一道回京的。”戚少商的面上似乎有些疲惫,而无情的眉头却拢得更紧了。
“他回京做什么?现在哪里?”
戚少商倒茶的手微微停了停。
其实,这般的口气并没有什么问题,甚至连急促都算不上。但是问话的是无情,便不一般了。
“王爷回京的缘由,是因诸葛先生托戚某转交的一封密信。一到京城,他就急着来见先生了。”依旧是如实的回答。
无情不再说话。
他没有想到九现神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