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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古木在这自然伟力下疯狂摇动着巨大的树冠,纷乱的落叶间,一股湍流像白龙一般跃出深潭,奔向冰鳍的方向……
几乎同时,夺目的青色光流涌出了冰鳍胸口,迎向瀑布高高腾起,在虺渊上空蜿蜒游走——那是完全觉醒的虺蛇妖灵,它第一次从冰鳍的身体里直接显现出来!我呆若木鸡的看着妖灵的青光盘旋而下,缠绕在冰鳍身上,像光球一样的笼罩在他周遭。本来已经非常虚弱,只是凭着一股狂气支撑着的纨青终于被远远弹开,白龙般的水流温柔的环向光球,旋转着慢慢托起,移向水汽蒸腾的虺渊上空……
不自量力的对抗虺蛇加速了纨青身体的朽烂,连那仅存的眼睛也在渐渐融化,但他依然凭着本能追向被白流带走的冰鳍。纹紫眼疾手快的横过宝剑,从背后一下子制住了纨青的动作,被阻止者拼命挣扎,凄厉的呼喊起来:“别再妨碍我!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痛苦的波纹掠过纹紫被潭水濡湿的面庞,那强壮的手臂的灌注了决然的力量,他紧紧握住神剑,仿佛用尽全身力量的呼喊着——“大哥!”
一瞬间,纨青的动作,停住了……
“我一直在找你……大哥!”纹紫带着彻骨的愤怒与痛惜的言语,解释了他一切反常行为的原因,“我来虺渊就是为了找你——你的身体和妈妈一样,根本承受不了剑的力量!”
“纹紫?”难以置信般,恢复了一点神志的纨青小心翼翼的呼唤着,在得到对方的回应后,他用那几乎已经完全变成白骨的双手,紧紧抱住纹紫的手臂,“我根本不配做你的大哥……继承这命运的人本该是我,可是现在一切都必须由你来承担!我知道为了自己的使命你会不惜一切,只有把封印剑沉入虺渊不让任何人再利用它,才能把你从这命运中解放出来!可还是晚了,你被妈妈送回本家的时候也好,他们唤醒虺蛇的时候也好,我都什么也做不了,难道要我一直眼看着他们伤害你吗……”纨青朝向虚空的目标挣扎着伸出惨白的臂骨。难怪李家长者对待纨青的态度那么暧昧——身为本家的长子,却偏偏没有继承神剑的能力,这尴尬的身份必定一直困扰着纨青,也同样困扰着纹紫吧。
“不是这样的!没有谁能伤害我!”纹紫从背后用力抱紧自己的兄长,将表情藏在那柔软的发间,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哽咽,“辛苦你了……大哥,现在我就在这里,我已经来了!所以……交给我吧,你不必再勉强自己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真可怜……你是被抛弃的孩子啊……”这时,包围着冰鳍的青色光珠飘荡着,不知不觉已移向岸边,“母亲也好,兄长也好,他们用你的未来作为自己自由的代价,你不恨他们吗,恨那些把你束缚在这不公平的命运里的人……”这的确是冰鳍的声音,虽然时常冷言冷语,但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残酷的语调,传达这样尖锐的恶意!
这应该是虺蛇在用冰鳍的嗓音说话吧,虽然冷酷,但他说的应当是不争的事实——行将完全化为白骨的纨青剧烈的战抖着,从喉间发出泣血般不成腔调的啼声。
“你应该不会那么傻吧——看看当年那个‘一’,看看她的下场!你想和她一样拼出一切,结果却得到那样的回报吗?”虺蛇用冰鳍的声音转而甜蜜的劝诱着,金色的霰雪随即从叆叇烟云里纷纷降落下来,“我知道你和那个天真的女孩子不同,你应该懂得用手中的剑获取人人都在追求的东西……不想要吗?那是你应得的补偿啊!”
“不可以听他的话!”我脱口而出高喊着,一旦被虺蛇诱惑而产生贪念的话,纹紫就会和纨青一样,被剑的力量吞噬!
“你是在试探我吧……”纹紫忽然坦率的笑起来,就像面对一个狡黠儿童的小小诡计,“真可怜……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等待着那个能让你永远解脱的人,却总是失望吧!所以你在害怕,于是便一再的试探我!”不断被白浪撞击的潭边,纹紫握着纨青的指骨,一同缓缓的抽出封印虺蛇的神剑,一瞬间,山谷里遍布月华一样的剑光,“我会解放你的,因为我知道我的先祖李寄斩断的是什么——那条蛇不是妖兽也不是神明,而是贪婪,人类强加在你身上的贪婪!”
被虺蛇妖灵包围着的冰鳍,闪动着美丽的青色立瞳,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你才不会成功!自大的家伙……”
和纨青的白骨一起,如同仪式一样高举着皎洁的剑身,纹紫注视着缠绕在冰鳍身上的妖灵,露出了毫不虚伪的微笑:“我会成功的——这一次把神剑也交给你,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打扰你的沉眠……”
这一刻,剽悍的山地少年以最刚毅的手势握紧利剑,却以最温柔的动作拥抱着怀中的白骨:“还要告诉你,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被抛弃被束缚!我喜欢这片山林,包括你在内的这片山林,就算只是一直一直的看着,我都觉得非常幸福——所以我会保护它,也保护你……”
一瞬间,视野被炽烈的白光撕裂了——
虺渊……泛滥了,咆哮的山洪涌出深潭,像不可计数的巨兽张牙舞爪,吞没了纨青和纹紫,吞没了虺蛇和冰鳍,吞没了我……
这浊流,会荡涤尽这片土地上存在了千载的,人与虺蛇的爱恨交缠吧……
……
现在,从我们居住的九祠的客房里也能看见从前隐藏在密林中的,羞涩的女神一般的瀑布了……
坐在几案前,爸爸一直惊魂未定的说着太危险了,我和冰鳍这回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当他问到为什么三更半夜要跑到那么可怕的山里去,我们两个连同作为主人前来郑重道歉的纹紫只能支支吾吾的应付过去。
今天是九一村李家虺蛇大祭的正日子,可因为昨夜突然山洪暴发,源于人迹罕至的深谷里的洪流毫无征兆的朝九一村奔涌而来,人们连逃亡的时间都没有!好在山洪在村前突然分裂,就像潮水绕开岩岛一样绕开了村落,扫平了众多巨木,带走了无数山石,奔流汇入山下的大河中,然后像不可思议的幻景一样消失无踪。虽然有惊无险,但村民和客人都吓得魂飞魄散,祭祀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这次山难几乎没有人员伤亡,但还是有不少李家的子弟遇险,差点被困在山中;因为他们为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也在半夜进山,幸亏几头领路的黑犬回来报信,洪水过去后村民们慌忙搜救,他们才得以生还。其中几个走得比较远的村民因为山洪冲倒树木的关系,发现了藏在山林深处的美丽瀑布。
那一刻,他们以为看见了神明——洒满金色野花,铺着苍翠植被的铁灰色岩壁包围下的山谷中,瀑布像珍珠帘一样悬挂着,幽邃的深潭上散布着细碎的白波。像从身体内部焕发出光辉一样,一位少年躺在瀑布底的岩石上,沐浴着皎洁的细流,仿佛被那涓涓山涧拥入怀中……
随后,村民们发现了在瀑布下潭水边不省人事的我和纹紫,并把我们一起背了回来。
可是没有人看见纨青,也没有任何人追问纨青以及被他带走的神剑的下落……
爸爸似乎习惯了飘荡在九一村中的暧昧氛围,所以也不再提纨青的名字,只是一直注视着窗外,窗棱上缠绕着一棵细弱的九重葛藤蔓,因为九一村的规矩:只有李家才能种这种植物,所以这棵藤蔓已经被砍断,曾经碧青的叶片也因为脱水而萎蔫了;但奋力攀爬上小楼窗口的枝条上那绯红花朵却像初开一般,带着新鲜明丽的光晕,在朝露里熠熠生辉。
“原来花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柔弱呢……”爸爸突然发出了没头没脑的赞叹。
纹紫稳重的点了点头,不失礼貌的附和着:“是因为拼了命去开花的关系吧——花期的植物,都有着意想不到的坚韧。”恢复了少年当家气度的他,从表情上再也找不出半点与昨夜经历有关的蛛丝马迹。
因为大树被冲倒,澄澈的天空占满了整个窗框,和走向暧昧不明的盛夏不同,此刻风清晰的画出了云的通路,仿佛打开了朝向天国的大门。像呼应着寥廓的青空一样,充斥于空气中无休止的蝉鸣变成了断了线的腕串,时不时滚下一粒溜圆的珠子。辉煌鲜烈的夏天,也许就是从这里呈现出衰微征兆的吧……
“我听李家那位老先生说,纨青有先天性的疾病……那种无论什么时候死去都不奇怪的疾病……”在蝉声的间隙里,爸爸突然提起那被小心避开的名字,他露出淡淡的笑容注视着那株娇艳的九重葛。在微风里,开在早已死去的藤蔓上的花,和所有生气勃勃的花朵一样,因为风的手指而变得仪态万千,爸爸端起面前的茶水,像敬酒一样朝那些花朵举起:“我一直想不通纨青这次回家为什么一定要邀我同行……不过看见这花我就明白了——被选为赏花人,我非常的荣幸……”
这一刻,我、冰鳍,还有纹紫都忘却了言语,不知道应该报以怎样的表情,我们只能摹仿爸爸的动作,默默举起茶盏,用喝酒般的姿势一饮而尽……
虺渊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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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金缕衣
回想起来,小时候我们老是缠着祖父讲些悲恋的传说:织女也好、赫映姬也好、莎贡达罗也好,在这些故事里,天女总愿为人间的男子放弃一切。对于那义无反顾的天上之爱,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虽然似懂非懂,但天人们的姿影却异常鲜明的存在于我们那童稚的脑海中——因为祖父的描述是那么逼真,甚至连那无缝天衣上飘扬的斑斓花纹都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传说固然美好,不过也有它糟糕的地方——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冰鳍的梦想都是遇到一位天人的新娘,这令祖母十分恼火,严厉禁止祖父再向我们灌输这种无稽之谈。
虽然多年以后的今天,祖父早已过世,这些故事也像泛黄的绘卷一样褪去了鲜艳的色彩,可那来自天界的明媚姿容依然会突然间闪过我最昏暗的记忆底层,就像眼前熏笼里点燃香料的小小火苗,让这样的念头,如同氤氲的香气一样摇摇曳曳的浮现出来——究竟哪里不同呢,天上之爱和人间之爱……
“真不敢相信,为什么火翼连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好!你以为是在点蚊香还是在着炉子啊?”冰鳍这个挑剔的家伙,连一点小事也会抱怨个没完——不就是我在帮忙准备中秋团聚时想到往事走了神,熏笼里的火头太旺,燎到了祖母挂在衣架上的旗袍吗?
秋日午后的房间,没来由的一片昏暗,只有冰鳍的动作格外的清晰——他扯下那件玉虫色的旗袍紧皱眉头翻来覆去的看:后摆上燎的小洞本来不算很明显,因为玉虫色是蓝与紫混合的那种幽深颜色,在不同光线下还会透出黯淡的绿影;可因为薄而细致布料上用金线织了繁复的丛菊图案,火烫斑正好落在花蕊上,反而格外刺眼。我这才感到不妙——这块料子是上好的吴绫,祖母特地请绫罗户老当家织的,一直放着没舍得用,因为这次中秋我和冰鳍的外祖母两家都会过来,才专门请了人裁了,没想到还没出新就被我弄成这样……
可是……为什么这么暗呢?那绫子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不透明的浓稠感,织金的、盘金的菊纹却异样的鲜亮起来,像一张透出荧光的蛛网,挂了熏笼暗火的网眼之间,映着冰鳍那张苍白的脸……
不不……那不是熏笼里暗红的火星,而是一根像是由薄薄月光凝成的蛛丝,缀满细碎的露珠,斜挂在冰鳍的肩上,蜿蜒着没入他胸口……
我伸手去摘掉那根蛛丝,可是指尖还没触到细线,那清冽的光芒就突然间暗淡下去,玉虫底色上丛菊纹的幻象顿时烟消云散,黑暗像墨汁兜头浇下,我只觉得一下子被人抛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巨大染缸里……
视觉被剥夺的同时,其他感官立刻敏锐起来,听觉只是徒劳无功的捕捉到了耳中寂寥空阔的回响;一缕甜甜腻腻的气息却殷勤的在鼻端缭绕着,眼前朦胧浮现出像剪碎的白绫一样的花影——包围着湿润的鹅黄蕊芯的柔嫩花瓣,轻轻一掐就会留下水痕,但叶子却像匕首一般嚣张的戟指着——那是白凤仙,黑暗中幽微弥漫的是白凤仙香气!
为什么会有这种香?我放在熏笼里的,明明只是普通的茉莉香啊;因为会惹虫,庭院里也根本没种这种植物!难道……难道这里不是我家!
慌乱中我呼唤着冰鳍的名字努力站起身来,却因为撞到了头,脚下一滑跌坐在地——这黑暗的空间似乎非常狭小,墙或天花板连同地面都像是由同一种材料构成的,并不坚硬,但也决不柔软,那种触感像最细密的丝织物层层叠压,有着不可想象的韧性与厚度。
“有点糟糕啊……”冰鳍没有太多情绪波动的声音在黑暗的彼端响起,语尾很快就被和黑暗一样酽稠的寂静吞没了,不久那单薄的声音又努力扎破沉默这块厚布的表面,“火翼,你还弄得清楚吗——这是哪里,我们怎么会在这儿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冰鳍的疑问正是我的疑问啊!在这幽暗封闭的空间里,白凤仙的香气隐约飘荡着,我用力的拧着额头,回想刚刚浮现在脑海中的状况:“好像是旗袍……那件玉虫色的旗袍……被我燎破了……”
“既然这样,我们应该赶在家里人发现之前补好它才行……”冰鳍推论着,可一片黑暗中,谁也不知道我们身边究竟有没有那件可以作为证据的衣物,但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被不可知外力击碎的记忆点滴,因为这线索,又开始明明灭灭——
“火翼你连这也弄不好,将来会找不到婆家的!”按下熏笼里火苗,冰鳍一边愤愤地叠着旗袍,一边牙尖嘴利的讽刺我。
“这种小洞只要到街上找个缝穷师傅就能解决,犯得着说这种话?你不觉得自己身为男生有点太婆婆妈妈了吗?”我毫不客气的反驳回去,“我只要找个不用熏笼的人家就可以了,可是某些人的问题不是更难办吗——某些人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可是织女或者赫映姬啊!”
见我翻这种陈年旧帐,冰鳍脸色立刻变了,他也不应这话头,只是冷笑两声别过脸:“很好,你就去随便找个缝穷的吧!这么细的活,看他做得来做不来!”
我费力的俯拾着记忆的碎片:“好像你说缝穷师傅那里不行……”冰鳍依然坚持这个意见:“那当然,这活儿缝穷的做不来。可这种黑灯瞎火的地方又是哪里?”
“是……”我费力想着,却看见眼前空寂的黑暗中,一道金丝像光洁皮肤上的血痕一样,细细的沁出来,慢慢连成一线,不断的增加着亮度,最终再一次黑沉沉的画布上勾勒出冰鳍肩颈的轮廓……
柔软地搭在那消瘦的肩头,缓缓地顺着单薄的胸口流淌下去,然后突然褪去了鲜明感,仿佛被遮挡住一样,从斜斜的屏障下散射出朦胧的柔光——
“是金线!”我脱口而出,一下子伸出手去,虽然这道光在我的触碰下再次失去了踪影,但我已经从冰鳍的领口中,扯出了那奇妙的光源——没错,是金线!冰鳍的衣服里放着一团线,线头一直缠绕到他肩上!
“金线……”黑暗中冰鳍发出了迷惑的声音,“什么金线?”
我慢慢摊开手心,暴露在空气中的线团又隐约的亮起来,这线团并不大,但丝线的长度却绝不会短,因为金线的质地要比一般的高档品还要均匀细密很多,颜色也格外澄明周正,即使是外行人的我也看得出这不是一般街面上出售的东西:“就是这团线,它自己会发光啊!难道你刚刚一直没看见吗?”
沉默表示了肯定的答案——冰鳍看不见!他看不见而我却可以看见,是因为从我们那位古怪的祖父那里,冰鳍遗传到的是倾听彼岸之声的耳朵,而我则遗传到了凝视不应当属于这个世界之物的眼睛!
看来……又遇到麻烦的状况了!千头万绪就像这团线一样纠结着,我不由得着急起来:“我们到底哪儿来这团线的啊?”
冰鳍微微沉吟了一下,突然发出了恼怒的咋舌声:“难不成是那个人,我撞到的那个人留下的?那家伙慌慌张张的,当时迎面碰上躲都没法躲,我只能闭上眼等着他撞,可是完全没有冲击感,我还以为他避过去了……”
我立刻回忆了起来:“是那个人!我没看真,只记得你走得快,先到门口就碰上他了……”
“你说在那里碰到的?”冰鳍突然大声打断我的话。我不解的重复着:“门口啊……”
门口!什么门口?怎样的门口?谁家的门口?
金线团像小小的烛火,在幽暗密闭的空间里静静吐出微弱的光线,借着这微光,我抬头看着冰鳍思索的侧脸,和他一起努力的回想着那个人的样子,可就像隔着雾霭般,那张脸意外的模糊……
眼看就要抓住了,那个人的容颜却又倏忽溜走,为什么始终静不下心来?因为……某种炽烈而甜蜜的气息,一直像呵痒的手指,恶作剧的干扰着我们。
“未免香得过分了吧……这白凤仙……”我忍不住自言自语。
“是的,白凤仙!”突然想到什么的冰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