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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还追得上,我去送给他。”冰鳍二话不说就拿过玩具,开门跑进浓雾中。
回到堂屋,妈妈嘱咐扫地的我说要好好把冰鳍的头发收拾起来,别让祖母看见了说话:“现在理发店里讲究不得,不过以前人们理完发之后,总有一些特别的规矩的。老人家总是迷信,都说拿了头发指甲就可以咒人嘛。”
还有这一说!我半信半疑的挥动笤帚,地上虽然不清爽,可就是哪里也不见剪下来的头发茬,难道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已经有人收拾过了吗?
本来可以找冰鳍问问的,可他去送那下雪玩具还没回来。按说他和琢磨只是前后脚,来回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一定是又拉着人家没完没了地说话了!
急促的电话铃声忽然揭起静默的一角,妈妈和话筒那头寒暄了一阵,便叫爸爸过来听电话。交谈之间爸爸的语声不寻常的提高了:“怪了……市南琢磨啊?笑起来眼角有些下垂的那个,做起文章来很有考证功夫……”琢磨的名字偶尔漏了出来,接着就是他的相貌性情,这立刻引起我的注意,妈妈也疑惑的停下手中的家务活。
良久之后才放下听筒的爸爸脸色格外苍白,他紧锁着眉头,似乎还有些弄不清状况——那是爸爸以前的导师来的电话,因为是谈访问学者的事,爸爸便提起还在这里修行的琢磨。
然而导师那边却大吃一惊,因为他派出的前一批访学者中,根本就没人来香大——本应到这里来的那个人在三个月前拿到推荐书后就抛下未婚妻不知去向了,大家都以为他已经到了这边,可不久前有人发现了一具白骨,旁边就摆着那人的行李衣物!
可是爸爸却无法接受这冲击性的事实,一再陈述琢磨的容貌不仅和推荐书上的照片一模一样,还有和导师在一起的合影什么的,电话那边更是惊讶——那笑起来眼角下垂的青年是那位失踪的学者没错,可他的名字根本就不叫“市南琢磨”!
“市南琢磨”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最后看见那学者的人证实这他正是和“市南琢磨”一起出的门。
这个“市南琢磨”是不久前来导师那里的旁听生,完全是中年人的相貌,因为名字古怪考证功夫又很到家,让老先生很是留意。他和那名学者一起消失后,导师还曾一度向他来的地方询问过,可当地人都说这人不久前和一个女人私奔了,而那个女人是某一天突然来到他们那里的,据说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过因为懂得许多古代养颜秘法所以看起来还很年轻,而这女人的名字,就叫做“市南琢磨”!
这应该不仅仅是冒名顶替或凶杀案这么单纯。因为太诡异了,老先生就没敢再向前追溯下去。如果真如他所说,那么一直在我们家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女人的市南琢磨,中年人的市南琢磨,笑起来眼角微微下垂的年轻的市南琢磨……哪一个才是本体,或者一切都是幻象,根本不存在叫“市南琢磨”的人!
“不会是……拐子吧……”忽然想起了什么,妈妈惊慌地捂住嘴角:“我……还让冰鳍那孩子,去送东西给他呢……”
妈妈的话使每个人的心像被浸入冰水一样突然间剧烈收缩起来——只是到路口送个东西那么简单,可是冰鳍……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爸爸在附近找了一圈但一无所获,而浓雾更是像要夸大人的不祥感,等不到重华叔叔和婶婶回来,爸爸和妈妈就一起披上外衣点好行灯来到门口,大门洞开的那一刻,我正要欣喜地呼喊出来,可爸爸妈妈却毫无反应的吩咐我好好看家,暂时什么也别告诉祖母,难道他们没有看见吗——冰鳍就站在门口啊!
轻轻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冰鳍朝着神色慌张的我做出噤声的手势。这一刹那,爸爸妈妈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走进沉重的夜雾中……
那是像影子一样的身体,难怪爸爸妈妈无法看见——此刻的冰鳍,是灵体!
我慌忙跑到门边,牛乳般的雾气里,冰鳍微微发出荧光的灵体摇曳着,无端的令我联想到正在凝固的琥珀里的蜉蝣,我立刻用力摇头挥散这不吉的念头:“是琢磨吗?是不是琢磨干的!”虽然不确定我的声音能否传入冰鳍耳中,但他应该已经从唇型看出“琢磨”这个名字了,所以那比实体更淡薄的瞳色中流露出雾一样悲伤。
是背叛吗?应该不算吧,因为从一开始,就只是我们单方面憧憬着留在琢磨的身边……
“怎会的……琢磨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即使事实昭然若揭,但情感却依然无法就此接受。薄情也好,残酷也好,这样做的理由,我要听琢磨亲口讲出来!不假思索的,我疾步冲下台阶,闯入浓雾之中。
“等等!”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耳中传来冰鳍的呼喊。虽然可以看见那属于彼岸的暗影,但听得见它们声音的人却是冰鳍。我却曾在大门口听见呼唤“少翁、少千”的语声,此刻又听见失去实体的冰鳍的惊叫,也许进入这雾的空间,我就已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忘了提行灯,不过即使有灯也于事无补吧,一切都混沌不明,只有白浊的雾气包围在周遭。退去了潮湿的感觉,渐渐馥郁起来的熏风却缭绕着,夜雾更像是低劣香料的浓厚白烟,这气息是那么熟悉,像是常山花烂熟的芬芳混着某种甘甜的味道——那正是琢磨胸前琥珀坠子的芳香!
“石榴……”冰鳍的灵体微微波动着漂浮到我面前,“我听过‘它们’说,石榴的甜蜜……最接近人肉的味道……”
带着盛极而衰的夏日腐败联想的常山花气,混着石榴人肉般的甜香……被这种气息包围的我,以使不上力的手指拼命捂住嘴角,压抑同时涌起的呕吐和哭泣的冲动。
就像被那香气召唤,窃窃的嘈杂微弱地回响在我耳际,如同落在竹叶上的繁密霰声。白雾像被投入石子的浊水一样摇荡起来,一波一波的涟漪里,渐渐浮现出暧昧不明的形体。我惊恐的抬眼四顾——那是不计其数的苍白人影,和曾在门前呼唤“少翁、少千”的那群暗影并无二致,只不过更加众多,更加清晰。他们目不斜视,如果那空洞的眼睛还能注视什么的话,只是凝注着某个方向,麻木而执著地前行……
冰鳍向不知所措的我再次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缓缓指向前方,随着那抛散光粒的指尖看去,远远的,一片氤氲的十字形光晕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出来,如同云间之月溶开阴沉的夜空。
——这一瞬间,我以为看见了巨大的光之墓标。那些苍白的死灵,像是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在那甘美妖异的芳香里,涌向这通往彼岸的大门……
然而十字形周围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丛丛高大树木端立成雍容通透的泥金屏风,那是在严寒里绿叶褪尽的桐树,原本伶仃可怜的枯枝以前所未有绮丽的姿态伸展着,仿佛浓紫的花也好,苍碧的叶也好,都成了不必要的赘饰。比花更华丽繁复的枝条的簇拥下,壮观的金色十字庄严横陈开来,从容延伸,尽处渐渐融入夜色里,如同映在深黯湖中的辉煌倒影,让人觉得似乎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它蜃气楼般漂浮在辽远天际的本体——这天之街衢的幻影,正是桐坊大街的十字路口!
傍晚置身于那突然涌出的人潮中时我们就应该发觉的——桐坊十字街口重迭着通往常世之国的道路,此岸和彼岸的界限,被浓雾模糊……
苍白人流像飞蛾扑火一样不断前涌,但那高洁的幻之街排拒着想要接近的死灵,无数暗影像泡沫一样消失在金色光晕的边缘。明知也许是徒劳,我还是赶在冰鳍的灵体前面靠近十字街口,轻触那薄膜般的奇妙光晕,光波像被风吹动的帐幔一样微微鼓荡,留在我指尖的却只有残照般淡薄的温暖。
这一刻,吱吱呀呀的自行车声从空无一物的十字路对面响起,虚幻的街市中央,突然出现一辆单车的轮廓,穿过街心的瞬间,骑车人制服纽扣的反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啊!这个是……”身边的冰鳍也惊讶的脱口而出——出现在视野里的,那正是我们曾在斑马线边遇见的穿校服的骑车少年!
停在光之界限边缘,骑车少年朝我们露出了谦逊而坦率的微笑:“我的奶奶,承蒙你们照顾了……”
“你的奶奶……”我迷惑的重复着,突然间恍然大悟,“曾婆婆的孙子……是你!”
“火翼……你在说什么啊!”冰鳍似乎还没有弄清状况。
“冰鳍你忘了吗?是放学时在十字路口碰见的那个男生嘛,穿我们学校制服的,骑车想要闯红灯的那个!”我连忙解释。
“奶奶已经答应了器官移植的事情。”少年爽朗的声音没有任何杂质,“虽然还是很伤心,不过她最后还是想通了,比起返魂香,还是用那种方法让我继续‘活’下去比较好!所以这个……已经不需要了。”
少年将手伸入怀中,灿烂的光束箭一样疾射出他襟口。这一瞬间,十字街的光芒煊赫地波动起来,随着近处的死灵无声无息地消亡,苍白的人流发出惊恐的嘈杂潮水般的后退,我连忙去遮挡冰鳍,但是那金色疾光不断荡涤着他的灵体,像正午的阳光透过波光粼粼的深潭。一时弄不清状况,我疑惑的回过头,只见少年递来一个银光闪烁的圆形物体,薄冰似的穹隆覆盖下,象牙灰似的粉末形成不可遏抑的汹涌湍流,那……不是琢磨的下雪玩具吗!
“谢谢你们……当时想拉住我……”伸手去接那下雪玩具的我,听见了渐行渐远一样的语声……
如同水雾蒸腾,骑车少年的身影瞬间崩散;紧接着,残烟般的碎片被急速吸入那覆盖雪粉的剔透穹隆!失去依托的下雪玩具错过我指尖滚向地面,但温暖的重量却随即朝手腕压来,我下意识的一把扶住,却发现倒入我怀中的是紧闭双眼的冰鳍!
看着大惊失色的我,冰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刚刚你看见的是骑车的那个男孩子吗?可从一开始,我看见的就是自己的样子……”
在傍晚的十字路口,那少年就已经属于彼岸了吗?为什么当时他没有走过那异界的通路,又为什么要拼尽最后的力量凭依在冰鳍躯壳里,将这下雪玩具送到我们面前?
准备取回自己的身体,冰鳍的灵体波动着温润的荧光飘过来,可那无主的身体却突然闪出盾一样光晕,像被无形丝线操纵的傀儡一样滑出我臂弯,以不自然的姿势起身,歪斜地撞向桐坊十字路口。随着那躯壳的移动,刹那间响起无数贪婪的声音:“是身体,空的身体!”原本远远退开的死灵带着同样的回响,从夜雾里投来窥探的眼神,觊觎着那不受控制的躯壳,只等那光盾消散,便会如蝗群般纷至沓来,鸠占鹊巢……
我慌忙转身一把拽住机械地走向街口的躯壳,被光盾迫退的冰鳍却向着十字街的方向,发出惊讶的低呼。越过那以僵硬动作挣扎的肩膀,只见琢磨的下雪玩具闪闪烁烁地漂浮起来,悬停在半空;闲寂的银光幽微映出支撑着它的一只手的轮廓——然后就是那笑起来微微下垂的眼角,那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眼神……
“滚开!”低斥的声音明明还是那么从容自得,却足震慑那不计其数的贪婪死灵,随着暴涨的光芒,以“下雪玩具”为中心展开了摧枯拉朽的无形折扇,苍白的人潮退缩着、消散着、发出混乱的咒骂:“少翁,你等着瞧!”“可恶的少千……”“少君……”
不计其数的称呼……少翁、少千,这是我曾听过的,还有那些没听过的、无法听清的名字,再加上“市南琢磨”——我究竟该如何称呼面前的存在……
“少翁,少千……原来那时他们叫的是你!”在刺耳喧嚷里,冰鳍痛切直陈自己的愤怒。
并不搭理叫嚣的死灵,琢磨慢条斯理的转向我们:“少翁……应该是我朝见汉武帝用的名字吧,为楚王召唤亡女时,好像是叫过少千的……总之记不清啦!不过你们应该很清楚——真正的‘名字’是不可以告诉别人的,不是吗……”诉说着匪夷所思的话语,他轻扬手中的下雪玩具,冰鳍的躯壳立刻以难以想象的力量执拗前行,几乎将我拖倒。
“不要白费力气了,火翼!我手上可有控制这身体的东西!”琢磨苦笑着转向我,“其实一开始,我是想要你的头发的——因为变成小姑娘的话,应该会比较适合吧……”
一瞬间,我悟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头发和指甲可以化成强大的咒术,一个月前琢磨让我留长发的戏言中,竟潜藏着如此险恶的用心!
为什么即使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能用那混杂了纯真与沧桑的诚挚表情,那么自然的面对我们呢?琢磨懒洋洋的勾勾手指,被控制的躯壳猛然挣脱,像穿过平静水面一样没进那寂光中的街衢。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冰鳍的灵体一言不发地追着躯壳冲向十字街,却被绚丽翻卷着的光流骤然弹开。再也压抑不住怒火的他大喊起来:“你究竟想干什么!市南琢磨!”
伴着潇散的微笑,琢磨垂下头颅:“干什么呢?你们也闻到了吧——连灵体也贪恋它的甘美聚集而来的……那种香气……”
那种香气,渗入浓雾坚硬的机体里……常山花和石榴,甜蜜而腐败的芬芳……
“我并没有骗你们,它真的是古董……”在烂熟的熏风里,琢磨举起下雪玩具,“听说过吗?上古之人定下盟约时总会宰杀一些神兽,将血盛在容器里埋入地下,作为信物表示永不毁约。可世间没有什么约定会被坚守,一些被背弃的信物就会变成最残酷的符咒,从地底发出醉人的馨香,永不餍足地呼唤无穷无尽的灵魂……”
饶有兴致的玩味着冰鳍的愤怒和我的惊慌,琢磨一手扶住逐渐瘫软的躯壳:“有一天,某人听见了它从地底发出的呐喊,和朋友一起找到了这件东西。这个人想毁掉这不祥之物,可他的朋友却发现只要好好地运用,这可怕的咒具不仅可以使生魂永驻,甚至还能召唤回徘徊的幽魂……”
“难道说是……返魂香!”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冰鳍却低垂单薄的眼睑,向琢磨投去冷冽的目光:“市南琢磨,你究竟是什么人!”
“返魂香?也可以那么说啦,至于我……好久没听见那种称呼,我都忘了……”琢磨像鉴赏古董一样审视冰鳍的躯壳,漫不经心地回忆着,“是什么呢……对了,‘术士’!天下未知的事情是那么多,其中最奇妙的要算生命了:为什么不能长生不老呢?为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呢?——就是出于对这些不可解事物的热望,我成了术士,可以说,最成功的术士……”
冰鳍凛然直视琢磨得意的表情:“你活得还不够久吗!又要我的身体干什么?”
“本来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凑合用那骑车孩子的身体,不过……”随着冰鳍发出恼怒的咋舌声,琢磨用擦拭珍贵瓷器的手法轻拂那躯壳的面颊,“还是这个比较好——更完整、更清净、更容易凭依……”
“那孩子他怎样啦?”记挂被吸入像下雪玩具一样的咒具里的少年,我战战兢兢的发文。
琢磨朝我悠然地眯起眼睛:“我还以为那孩子的灵魂离开了呢,没想到你们竟然在十字路口留住了他!害得我一个不小心让他偷走这么要紧的咒具,差点还送到你们的手上!”说着他瞅了一眼冰鳍的躯体,不紧不慢地叹了口气,“唉……躯壳是必不可少的啊!我本来安排得妥妥贴贴的——这个身体就让给我,然后运气好的话,冰鳍可以在那孩子的躯体里重新开始,这样大家都会开心的!可那婆婆说话不算数,明明说让她孙子回来怎样也愿意的,到头来还是同意了器官移植。亏我这么为她费心,还几乎为她打乱了计划!”
“你就那么贪恋生命吗?没有死的威胁,活着还有什么珍贵可言!”冰鳍的嘲讽是那么犀利,可他的眼神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悲哀。
琢磨不置可否的笑了,将返魂咒具轻轻放入那躯壳指间后便松开手,失去支撑的身躯像蝉蜕般依然保持站立的姿势;它手心的透明穹隆霎时发出微光荡漾起来,雪粒在波光下翻腾奔涌,推挤着变成半流质状的屏障,仿佛随时都会夺路而出。看着这一切,长生的术士微微垂下了眼角,那是混合着温柔和残酷的笑容:“所以才要这样做啊,因为我已经活腻了……”
那是魂魄!突然间我意识到那数不清的洁白碎屑,就是被咒具吞噬的难以计数的人魂!
这是贪生的微笑吗——面对死别,人们痛彻的悲伤像嵌入心中的尖锐沙砾,随着时间流逝而被回忆层层包裹,渐渐变成美丽的珍珠。可时间对琢磨而言没有意义,泅渡过生死深海,他的存在就如同琥珀中的羽虫,千万年来,一直以展示不灭之死取悦观赏的眼睛。
不再看我和冰鳍一眼,术士从颈上取下那沾满返魂香气的琥珀吊坠,慢慢举到咒具上方:“我终于可以解脱了,现在轮到你……品尝这种滋味……”这用意外缱绻的语调诉说的恶毒诅咒,我不能确定它真的存在,还是仅仅来自我的幻觉……
琢磨松开手指,象牙色的琥珀无声沉入返魂咒具蠢动的辉光。刹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