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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词叫绚丽多彩,大概就是说我家的这块地呢。
那时候,我爹经常用手推车推着我和弟弟去自留地里干活,他尤其喜欢在天上刮着微风,地里的庄稼、蔬菜,簌簌颤动的时候,带着我俩去看望他地里的伙计们。在我的记忆中,我爹年轻漂亮又快活,他吹着口哨,用脚踢踢这块土,用手捏捏这片叶,不时冲天吆喝两句:咿呀——嗨!走过一山哟,又一山喽,桑木扁担轻又轻,我挑担茶叶上北京……
我和弟弟就穿梭在沟渠边的花草中捉蚂蚱,我弟弟很会干这活儿,一不会就捉满了一玻璃瓶子,我用一根细细的蒲公英茎给他串起来,我弟弟就摇着蚂蚱串绕着我爹疯跑,风将他的衣服吹起来,令他看上去像一只飞奔在田野上的小鸭子。
有时候我爹高兴了,就让我打开他随身带来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他的二胡,坐在田埂上咿咿呀呀地拉,二胡声把青蛙们的叫声压住了,青蛙们不敢跟我爹叫板,全蔫了,一声不吭,就那么趴在沟底或者蔬菜后面犯傻。风刮完了就该下雨了,我和弟弟就躲在我爹的胳膊下面避雨,我觉得我爹很厉害,他的胳膊就像一只大鹅的翅膀,替我们这两只小鹅遮挡风雨。
我爹该来看我了吧?我站在花坛边静静地想,他会怎么说我呢?我又该如何跟他解释呢?我弟弟他还好吗?我算了算,我弟弟也应该有十一岁了,别人像这么大的时候应该小学毕业了,可他还呆在家里……天上落下的雨滴打在我的脸上,又顺着我的脸淌进了我的嘴巴里,我分不清楚淌进嘴巴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兄弟,想啥呢?”胡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四哥,你来了?”我连忙擦了一把脸,“没啥,跟大澜闹了点儿误会。”
胡四扫了大澜一眼,冲大澜吹了一声口哨:“澜哥,连你这个级别的也面壁?”
大澜摇摇头,傻笑一声:“全是误会,老四,你跟蝴蝶解释一下,大家都不容易。”
胡四拍拍我的肩膀,笑道:“兄弟,你行啊,跟我们队的老鹞子一个德行。”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讪笑道:“四哥,没什么,面一个小时壁就完事了。”
胡四顿了顿,转身就走:“我帮你写了个东西,面完了壁就来找我。”
2
雨下大了,张队在队部门口喊我和大澜:“回车间吧,好好考虑一下,以后不准乱动手。”
往车间走的路上,大澜说:“蝴蝶,我不知道你跟小杰的关系,很抱歉。”
我说:“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眼看着你跟小杰打起来,我不管是吧?”
大澜悻悻地摇摇头:“反正事儿也过去了,咱们还是别提它了。”
胡四站在小仓库门口,把我让进去,冲大澜点点头说:“滥哥,都是自家人,别在意。”
大澜站下了,欲言又止的样子,胡四拍拍他的胳膊,把门带上了。
我想跟胡四解释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胡四笑笑说:“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不管他,没出大事就好,”说着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纸,“你看看我写的怎么样?好家伙,累得我脑子疼,将来出去了你得好好请我喝上一场,光资料就查了一个多小时呢。”
我顾不得多说,连忙展开那张纸,胡四的字写得很漂亮,密密麻麻排满了纸面。我不得不佩服他抓理的能力,上面说,首先这个案子最大的漏洞在于没有被害人的证人证言,《判决书》上说被害人叫“客人”,那么这个客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没有他的证言?其次是没有作案时的凶器,《判决书》上只是说“杨远掏出凶器”,那么这个凶器在哪里?是否作为呈堂证供?当时在场的饭店老板和一起喝酒的牛玉文起码也应该有询问笔录的,可是他们却没有。本案所列的证据全是李俊海的证词,《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某条第某款明确规定,同案被告之间所做的供述不能互相作为证据……我反复看了几遍,心里渐渐亮堂,是啊,即便是我真的参与了抢劫,那么受害人在哪里?没有受害人就这么判了我,这明显是违法的!我的眼前突然像开了一盏灯,亮得让我发晕。当时,我想不了许多,一个劲地给胡四敬烟,激动得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胡四抽着烟,面相矜持地对我说:“兄弟,你也别高兴的太早了,该做的努力你还是得做。”
我说:“我多抄几份,不停地往法院发就是了……”
胡四打断我:“那还不够,你必须跟李俊海取得联系,让他也写。”
我皱紧了眉头:“我不想见他,他爱怎么地就怎么地。”
胡四叹了一口气:“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这不是‘治气’的地方,你跟他有什么利害冲突应该回到社会上去解决,在这里首要的是联合起来,想办法早点出去。你想想,你这边申诉了,他那边不知道,将来法院调查的时候,他还是按原来的那样说,一口咬定你参与了,而且,万一真的找到受害人,受害人又被……这个我不敢说——你做的这一切努力还不是白搭?”
我的心很乱,搞不清楚胡四说的在不在理,就那么傻坐在那里,大口地抽烟。
胡四也不说话了,在我眼前来回溜达,外面的雨下得更急了,沙沙作响。
闷了好长时间,胡四站住了:“兄弟,你好好想想,此一时彼一时啊。”
我把烟踩灭了,抬头说:“四哥,我听你的,你帮我打听打听李俊海在哪里。”
胡四嘿嘿地笑了:“这不成问题,哥哥的‘职业’很自由,在哪里我也能找到他。”
我说:“就这样吧,找到他就让他来见我一面。”
刚商量好,门就被推开了,张队站在门口呵斥我:“你没事你老是往这里出溜什么?回去。”
胡四打个哈哈道:“张队,这小子不老实,我帮你教育教育他。”
张队推了他一把:“你刚好受点了就‘慌慌’上了?少拉拢我们队里的人。”
站在小仓库门口,张队说:“杨远,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问这个干什么?我一楞:“张队,你把这事儿告诉我爸爸了?”
张队笑了:“紧张什么?我没那么多的闲工夫。回答我,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我茫然地回答:“当老师的。”
张队把眼睛瞪得像两个煮鸡蛋:“真的?那他应该是个文明人啊……”
听这口气,我爹好象办了什么不文明的事,我急了:“张队,我爹他怎么了?”
“怎么了?”张队讪笑着摇摇头,“喝大了,在大门口发酒疯呢。”
“这怎么会?”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也变得蜡黄,“我爹几乎不喝酒!”
“他喝了,喝得还不少呢,”张队说,“刚才内管队长打来电话,说一个犯人家属在外面扯着嗓子喊杨远的名字,武警赶他走,他不走,把铁门拍得山响,非要进来见他的儿子,几个人拖他都拖不动他。内管去人了,告诉他今天不是接见的日子,动员他先回去,等到了接见日再来看儿子,他直接躺地下了,他说,我想我的儿子,我今天非进去看他不可,他身边还有一个半大小子,也一起嚷嚷着要看哥哥……你说,他喝那么多酒干什么?还教师呢。最后我去了,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回去。”
我甩开张队,大步冲进了滂沱的雨线,我大声喊:“爹——爹,我对不起你——”
张队冲上来,一跤把我摔在一个水坑里,泥水溅了他一身。
3
1986年4月27日,我回家了。
记得那天有着明媚的阳光,风也是那种柔和的黄色。早晨吃过了饭,我跟小杰蹲在监舍的大门口闷头抽烟,内管值班的犯人老苏哗啦了两下铁门,然后冲我勾了勾手指,我迎着他走过去:“苏哥,我要走了,谢谢你一年多来对我的照顾。”
老苏说:“没什么,我还依靠你将来在社会上照顾我呢。”
我说:“照顾什么?这个社会变化这么快,出去以后还不知道能混成个什么呢。”
老苏笑笑,回头瞄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俊海来了,他想见见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见他?”
我皱了一下眉头:“让他过来吧,我跟他说两句。”
是啊,我为什么不能见他?在我申诉的这件事情上,我俩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共同度过了不少艰难岁月呢。记得那天我回监舍以后,趴在窗前,望着漆黑的雨夜想了很多事情。我想到了自己叵测的未来,想到了我爹年轻时候对我的殷殷期望,想到了如果我无休止地呆在这里,我爹将如何独自承受生活和心理的压力,想到最后,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一幅场景:我爹躺在泥泞的地上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弟弟趴在他的身上喊——爹,爹,你怎么了?那一宿我几乎没有睡觉,手里捏着胡四给我写的申诉材料,不停地想,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早一天出去,有一刻,我甚至起了越狱这个念头。
第二天,我连早饭都没吃,直接去找胡四,催促他赶紧去找李俊海。胡四很办事,中午的时候,风尘仆仆地赶到车间对我说:“找到了,他在四车间干质量监督员,也是个很自由的活儿,我把情况跟他说了以后,他的眼都绿了,在门口等你呢。”
见面以后,我俩都很尴尬,他伸出手来想跟我握一下,我说:“免了吧,你还好吧?”
他递给我一条烟,脸红得像烤虾:“还好,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把烟给他推回去,直接说:“我不想听废话,我的事儿胡四都跟你说了吧?你的意思呢?”
李俊海的嗓子颤抖得像是被火在烧着:“杨远,我一切都听你的,说吧,我能干点儿什么?”
我把提前抄好了的一份材料拿到他的眼前,告诉他就按这上面说的,你也开始申诉。
他急速地看着材料,看着看着就哭了:“冤枉啊,冤枉……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心想:你冤枉什么?难道你没抢人家“客人”的钱吗?他的哭声让我非常难受,我开始相信武侠小说上说的一种用声音杀人的武功的存在,甚至怀疑他练过这种武功。我让他别哭了,我害怕他用哭声把我杀了。他果然不哭了,嗓子也不颤抖了,他笑得很天真,真的哎,啥叫“客人”?这样说来,人家根本没报案……我记得那是个南方人,嘿嘿,他们找不着他的。
我退后一步,冷冷地说:“回去开始吧。记住,不管找没找到‘客人’,我杨远都没有抢劫。”
他好象舍不得让我走,站在那里,用一种怨尤女子那样的目光看我。
说来也怪,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浮现出李老爷子躺在病床上的情景,心猛地一烫,转身就走。
小杰靠上来递给老苏一根烟,转头怏怏地对我说:“怎么,想你的杂碎哥哥了?”
我瞪了他一眼:“别这样,杂不杂碎不是在一两件事上就能体现出来的。”
老苏推着李俊海的后背过来了:“哈哈,把兄弟俩又见面啦。”
李俊海的眼圈红得像兔子,挂在眼帘下面的一滴泪珠大得像黄豆:“兄弟,恭喜你。”
我隔着铁棂子握了握他冰凉的手,笑道:“俊海,也得谢谢你。”
我的申诉终于在年初成功了,拿到《裁定书》的那天,李俊海来了,他也同时改判了,我们“抢劫”的事情,因为证据不足,适用法律不当,撤消原判。他高兴得像一头被拉到配种站的公猪,一蹦三尺高:“老天爷呀,共产党万岁,法律万岁!”
我俩有了三年来的第一次拥抱,如果不是胡四和小杰在旁边拉着,我们还准备接吻呢。
唏嘘感叹了好久,我问:“俊海,再有两个月我就到期了,你呢?”
李俊海的眼神黯淡下来:“我还早,将近四年……”
他还要罗嗦,胡四踢了我的屁股一脚:“走吧,回去请我喝茶。”
当晚,我没有请胡四喝茶,我们喝的是酒——因为那时候我和小杰都已经是中队的大值星了,条件方便得很。记得那晚,我俩联合起来把胡四灌醉了。喝醉了的胡四一直在傻笑,嘿嘿,嘿嘿,你申诉下来了,我也不错,法院也给我改判了,现在政府开始尊重法律了嘛。咱哥们儿都是有脑子的主儿,到哪里都是条龙……然后就瞪着醉眼给我们讲一些带色的故事,讲得小杰直摸裤裆。末了,胡四说,等咱哥们儿回到社会上,我一一给你们介绍个好对象,我认识老鼻子美女了。三天以后,胡四走了,他改判以后又减了刑,提前了十个多月呢。
“杨远,别记恨我……”李俊海把两条胳膊伸进铁棂子,用力搂了我一下。
“俊海,不会的,咱们还是好兄弟。”我似乎被他感染了,动情地说。
“代我问你爹他老人家好,抽空去坟头看看我爹。”李俊海抽回手,哽咽着扭过头去。
小杰“操”了一声,拉着我就往里走,我听见李俊海“哇”地一声哭了。
站在出监的大门口,我跟牢友们一一握别,小杰、那五和我师傅都哭了。
张队握着我的手说:“回去以后好好做人,可千万别让我再在这里碰见你了。”
“杨远——哥们儿接你来啦!”铁门外传来林武的声音,我看见林武的身旁还站着笑眯眯的胡四。
~第十二章 扬名立万第一仗~
1
说到这里,杨远惬意地将身子倚到墙上,眯缝着眼睛看我:“兄弟,我的运气还不错吧?”
“不错,不错,”我连忙附和,“听说那时候不少错判的,最后都不了了之了呢。”
“那是,很多人犯迷糊,不相信法律呢。”杨远伸了个懒腰。
“远哥,接着说,你回家以后又怎么闯荡江湖的?”
“不是闯荡,那叫活着……”杨远的眼神又开始恍惚起来,“一个字,难啊。”
“谦虚了不是?”我笑道,“你这么猛的人还难‘活着’,我们就更难了。”
“这就是我跟你们不一样的地方,我活得太谨慎了……”
“谨慎还不好吗?玩大的更精密。”刚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感觉自己说的有点多。
“呵呵,这不?又‘精密’进来了……睡吧,明天给你说点‘拿血管’的。”
一缕黄色的阳光斜打在灰暗的墙壁上,我发觉这又是一个明媚的早晨。
刚吃了早饭,管理员就打开了铁门:“杨远,提审。”
杨远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把手伸向我:“扶我一把,我走不动了。”
“又跟我装是不?”管理员横我一眼,“不许扶他,让他自己走。”
我站着没动,我知道杨远真的是装的,跟我聊往事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他不时抻胳膊撩腿,麻利得很。杨远见我没动,好象有点上火,拿眼瞪着我,似乎是在责怪我,你小子不听话?我白跟你聊弟兄感情了。管理员进来拽了他一把,催促他往外走,他一个趔趄扑到了铁门上,铁门发出一种类似打雷的声音,管理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指指我:“你搀着他走吧。”
杨远一手提着拴脚镣的绳,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沙沙地笑了:“小子,还得听政府的吧?”
管理员好象不喜欢跟他走在一起,摇着钥匙突突地赶在前面。
我俩走得很慢,脚镣拖在地上“哗啦哗啦”响,整个走廊被这种声音渲染得更加寂静。
门口停着一辆沾满泥浆的吉普车,车旁站着的一个警察冲杨远笑道:“老杨,还活着?”
杨远扬了扬手铐,笑得像一只刚踩完母鸡的公鸡:“咳咳,托你的福,活着。”
警察上来帮我将他架到车上,边赶我走边拍拍他的肩膀:“活不长啦,老朋友。”
离开很远了,我还能听见杨远在车里的朗声大笑,笑声里夹杂着一丝不屑。
车扬起泥浆,状如扬场。我的心空荡荡的,不知道杨远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或许这次回来就要跟我告别了……我站在雨后灿烂的阳光里,难受得直想蹲下来哭上几声。管理员把值班室的墙壁拍得山响:“傻站在那里想什么?进来,问你点事儿。”
“这两天你跟杨远聊得不错嘛。”管理员的口气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意思来。
“所长,你不是让我多跟他说说话,稳定他的情绪吗?”
“别激动,我不是在批评你,”管理员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报告所长,他很能吹,老是跟我吹他当年多么多么的威猛……”
“再没别的了?”管理员打断我,眼睛熠熠闪光,“比如策划绑架,组织抢劫运钞车什么的?”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杨远还干过这么大的事情?身上冷不丁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发麻,声音也变了型:“所长,这些他真的没说,说了我还能不报告政府?我正想逮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呢……所长,相信我,我抓紧时间套他的话,我非让他都说出来不可。”这样说着,我还真起了这个念头,我咽口唾沫接着说,“他很能说,很快我会让他抖搂出来的,到时候……”
“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