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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白的是雪,红的是格子,亮晶晶的是冰枝子,翠白相间的是雪松……
掠过通向内阁的一堵高墙,他意外地发现,有几株老梅绽开了!
平素日,他无聊地向着深宫怅望时,必然会首先发觉到这些老梅树,每一回他都情不自禁地自语道:什么时候开花就好了。
这么粗的干,向天伸展着,可以想象出来,缀满了朵朵红梅该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致!
现在他总算看见了。
像是一团火,不,火太渲染了,更像是一抹淡淡的晚霞,被风吹散了的朵朵红霞。
这个譬喻,好像也不甚恰当。
总之,这个发现,较诸他初次发现到雪,更令他惊讶,更令他陶醉……
自从来到王府,他行动极有分寸,虽然铁王爷常常要他们随处走走散散心,可是他们却不敢真的那么放肆。
几个月的“韬光养晦”,他们居然也能安定下来,没有事的时候也能看看诗书、动动翰墨了。
像是两个人都变了,变得不再那么狂性不羁了。
但是,并不是说他们当真内心“古井无波”!
就像在这一霎时,他就产生了一种冲动——狂奔的血脉,燃烧着海阔天空的壮怀逻思。
他纵身由雪上踏过,施展“踏雪无痕”的轻功,一直奔到了那堵高墙跟前,遂一长身,攀住了墙沿。
墙上簌簌地落下来一片雪屑,洒在他脸上冷冷的。他的手已攀着一根梅枝,然后全身拔上来,轻悄悄地没有什么声响。
他的身子爬上了树,正当预备摘取顶上的一大枝梅花时,似乎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一个清脆的女子门音:“江先生手下留情!”
江浪猝吃一惊,急速地收回了手。
循声望去,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真丢人,就在跟前不远,这么大的一个人,他居然没有看见!
可不是别人!
王府里的第一美人儿——巧妃!
人本来就生得漂亮,再稍稍地修饰一下,那可就更标致了!
巧妃一身葱绿色滚着银边的紧身裤袄,外面又加披了一领枣红缎子面的紫貂斗篷。
由后面半兜上来的皮帽子,轻轻压着头上的秀发,脸儿白中透红!一双眸子,似笑不笑地瞧着他。
她站在亭子里,独个儿欣赏着凌晨的雪景——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石几上摆着一个朱漆匣子。
匣盖子敞开着,里面盛着蜜饯果子。
她原是独个儿品味着院子里的冷清,却意外地发现到了外人,碰巧了这个人还不讨厌,所以脸上带出了一片笑靥。
江浪人在树上,继续上也不好,下也不好,那张脸可就臊了个通红!
“对不起!”
他窘得很:“我太喜欢这些花了!”
巧妃含着笑道:“江先生你快下来说话,小心掉下来摔着啊!”
“哦……不会!”
说完,他身子微晃,轻同飞絮一般地落在地上!
巧妃点着头道:“莫怪王爷赞你一身好功夫,看起来真是一点不错!”
七福晋虽是江南大家出身,但是自嫁郡王以后,也学会了北京官话,原本的吴依软语加上些京腔,听起来是十分悦耳的。
江浪立在院子里,恭敬地抱了一下拳,道:“在下一时鲁莽,打扰了福晋的清静,真是罪过!”
巧妃笑道:“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大概还不知道咱们是邻居吧!”
“这个……在下不知!”
“我是刚搬过来的!”
她笑吟吟地道:“你大概还不知道,王爷有事到京里去了!”
“啊……在下不知!”
“已经去了三天了!”
她缓缓地就着身后的琉璃鼓坐了下来,又道:“江先生不必拘礼,随便坐坐吧!”
“这个……”
“我请你过来坐坐总可以吧!”
“在下不敢当!”
说完,他深深打了一躬,走过来在最远的一张石鼓上坐下来。
“今儿个真巧!”
她漫然地伸展了一下胳膊,笑着说:“还在被窝儿里,瞧见窗户发亮,就猜着下雪了,果然没错——你瞧瞧这场雪有多么大!真美极了!”
“福晋喜欢赏雪?”
“唉!谈不上什么赏不赏的!就是喜欢,从小我就爱雪。姑娘的时候常爱堆雪人儿什么的,到大了,可就没这份儿闲情啦!”
眼角瞟过来,看着眼前的人,笑着说:“江先生请吃点蜜饯!”
两根春葱似的王指,由匣子里拿起了个冰蜜枣递给江浪,道:“吃个枣儿吧!”
手指上那个翠马蹬戒指,碧绿碧绿的,戴在她雪似的纤指上,说不出的华贵美丽,艳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
“谢谢!”
江浪接过来,真连多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巧妃自己拈了一个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天冷了,你们也该做些厚衣裳啦……”
“谢谢福晋。我们的衣裳足够了。”
“赶明儿个,我叫府里的裁缝过去给你们量量尺寸,前些时候,圣上赐的那些俄罗斯驼绒还多得是,用来做袍子暖得很!”
“谢谢福晋的关怀,我们不能给您添麻烦了!”
他尴尬地站起来道:“外面冷,也该回房里歇着去了……”
巧妃摇着头道:“我不冷!”
她那双澄波的眸子湛湛有神地注视着他,笑道:
“江先生你用不着害怕,我这梅园里,没有我的准许,谁都不敢随便进来的,况且天还早,丫环婆子都还没起呢!”
“是。福晋!”
巧妃眉头微微一皱,嗔笑道:“你怕什么?”
“没有……”
江浪索性坐正了身子,正色道:“七福晋有话就请直说,否则,这是七福晋的寝宫所在,在下天胆也不敢擅入!”
巧妃微微点头道:“你倒是个正人君子,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好吧,就算是我召你来的,你能不来吗?”
“在下不敢!”
“那就对了!”
她轻轻叹了一声,接口说道:“从第一次看见你和你兄弟,我就知道,你们是两个直率的人,只是你们……”
她话声一顿,又试探着道:“你们认识王爷多久了?”
江浪怔了一下道:“有半年多了!”
“半年多了!”
她笑笑道:“这是我私下的一句话,你觉得王爷这个人怎么样?”
江浪道:“王爷对在下二人,恩重如山!”
“怎么个恩重如山?”
“七福晋莫非不知道?”
“你说说看。”
江浪呆了半晌,遂简单地把二人拦道打劫,以及误陷法网的经过说了一遍。
七福晋仔细地听着。
江浪惭愧地叹息一声,接着道:
“请您想一想,要不是王爷救我们,焉能有我们兄弟的命在?所以,在下二人欠王爷的恩情,今生今世是难以报答完的!”
七福晋微微一笑,道:“这么好的人,可真是天下少有……你不觉好得太离谱一点了?”
江浪陡然一惊!
他当然不会想到巧妃话中的深意!
只不过心里一惊,即付之一笑,当她是一句玩笑而已:“王爷对在下二人,确是仁至义尽!”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报答他?”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巧妃轻轻叹息了一声,缓缓地站起身子,向着高处走了几步。
江浪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
七福晋悠悠转过身子来,冷冷地道:“你们认识王爷不会比我更清楚!”
她苦笑了一下,又道:“一个心里只想着权位功名的人,他必定是个无所不为的人!”
江浪呆了一下,冷笑道:“在下不敏,七福晋请明说,以开茅塞!”
巧妃一时像由梦境中回到了现实,摇摇头,很凄凉地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福晋话中有话!”
“我?”她苦笑着说:“江先生,我只想告诉你,该多提防着王爷一点!”
江浪陡地一惊,倒抽了一口冷气,可是转念一想,即泰然地道:“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当报以涌泉……”
略一停顿,他又严肃地道:“王爷恩义,今生难偿,七福晋如果认为在下二人对王爷生有二心,以此试探,那可就错了!”
他说了这几句话,即欠身抱拳道:“七福晋如果没有别的关照,在下就去了。”
巧妃呆了一下,点点头道:“你去吧。”
江浪反身纵起,轻若无物。
他身子方自站定,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
那位身披绦色披风、风姿绰约的七福晋奶奶却已站在身边!
江浪陡然一惊!
任何人也不会想到,这等美艳娇柔的一个美妇人,竟然身藏武功。
他脸上闪过了一片惊讶。
“在下有眼无珠,想不到七福晋您……”
“别大惊小怪!”
七福晋微笑着说:“早先还是姑娘的时候,练过些年,以后有些荒废了!”
她抬头向着树上瞟了一眼,道:“你既然来了,当然不能空手而回,你不是喜欢梅花吗,带回几枝去!”
江浪方要谦逊几句,巧妃已腾身而起。她双足微微分踏着梅树的枝机,只是弹指之间,已柔升而起。
紧接着飘身而下,有如红云一朵。
等她身子站定之后,却见她两只手上举着数枝红梅。
“江先生笑纳!”
双手微抬,手上梅枝就像联枝箭般的,一连哧哧几声,直向着江浪面门、咽喉、前胸、小腹四处射来!
既发觉对方不是寻常女子,也就留了些心意。
江浪见状,轻叱一声道:“好!”
他双手连抬,身形在一个快转里,已飘出五尺以外。
继之,把四枝梅花接到手中。
发得妙,接得更绝!
一发一收,虽经巨力,却不曾有一片儿花瓣落在地上,足见双方技艺多么高明!
七福晋微微一呆,含笑说道:“好本事!”
江浪道:“福晋夸奖。”
他退后欠身,心中固是诡异费解,却也不便饶舌多言,借着欠身的势子,身形一个快旋,飘上了墙头。
七福晋道:“慢着!”
江浪站立墙上,转身拱手道:“福晋吩咐!”
七福晋上前几步,道:“我会武的事,你不可张扬,在王爷面前也不可提起,知道么?”
江浪躬身道:“福晋请放心,在下岂敢!”
七福晋大概还想说什么,可是眉头皱了一下,并没有说出她只是叹看气,轻轻挥了一下玉手。
江浪再次躬身,已经旋身而出,飘向自己所居住的梧桐阁内。
他身子方飞纵着落至阁前。
门内忽然闪出一人,叱道:“哟!”
江浪猝吃一惊,发觉竟是裘方!
他怔了一下道:“你起来了?”
裘方道:“你上哪去了?”
江浪顿了一下,心里盘算着是否要把方才的情形告诉他,不意裘方冷笑道:“我都看见了,你就实话实说吧!”
“你看见了什么?”
“你心里有数!”
裘方说罢,忿忿地转过身子走向一旁。
江浪把手里的梅花放下,跟过去道:“你看见什么了?”
裘方回过身子,鼻里哼了一声,道:“看见了你跟七福晋梅园幽会,还能看见什么!”
“你胡说!”
江浪长眉一挑,可是一转念间,又温和地说道:“老二,你错了!”
“你放心,我只看了一眼!看见你们在亭子里……”
裘方稍停顿,又冷笑着道:“有说有笑、边吃边谈,好舒服!”
江浪怔了一下,道:“这又怎么了?”
裘方冷冷地道:“老大,铁崇琦对你我恩重如山,你可不能干糊涂事啊!”
“你……”江浪叹了一声,道:“你我同生共长,难道还不了解我的为人?无聊!”
说完,转身步入屋内。
裘方呆了一下,大步跟进来。
“这么说,是我看花了眼?”
“你的眼不花,是你想花了!”江浪转过身,又道,“你坐下,老二,好好听我讲。”
裘方傻哩呱咭地坐下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浪叹了一声,道:“你当七福晋是寻常女子么?”
裘方一怔道:“谁说她是寻常女子了?人家是王爷最宠爱的王妃……”
“我不是说她的身份。”
“那是说什么?”
江浪道:“她身上有功夫……”
“功夫?”裘方一震道,“你是说她会武?”
江浪点点头,冷笑道:“不比你差!”
“我不信!”
江浪信手由桌上拿起了一束梅花,低头看了一下折枝处。只见断处,刀切一般平齐。
他随手把梅枝一抛,道:“你看看断折之处就知道了!”
裘方看了一下,瞠然道:“是指头剪的!”
“你还算有些眼力!是剪梅指!”
“好!剪梅指当真用到了剪梅花上!”裘方一想到那么娇滴滴的佳人,竟然会身负奇技,端的是有些不可思议!
“七福晋关照说,千万不可把她会武功的事张扬出去,你一定要记住!”
裘方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江浪紧紧拧着眉毛,忽然叹息了一声,道:“老二,你以为铁崇琦这个人怎么样?”
裘方一怔,冷冷笑道:“那个娘儿们儿句话,你就动了心?她是有意试探你呀!”
“她为什么试探我们?”
“这个……”
裘方怔了一会儿,冷笑着道:“也许是铁王爷有意要她这么说,试试咱们两个的心诚不诚,看看我们的贼性子变了没有!”
一个浑人,偶尔也会说出几句明智之言。
江浪颇以为然地点点头:“也许你说得对,他不能不防着我们点儿!”
裘方长叹一声,道:“老大,说正格的,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我真过不惯……铁王爷要真信得过咱们,这次他回来,咱们就跟他讨份差事,给他卖命都行;只是一样,可千万别叫我们闲着,老当客人对待,这他妈比什么都难受!”
江浪喃喃道:“我们欠他太多了!”
“回报给他,我们也好走路!”
“只是……怎么报?”
“这……”
江浪咬了一下手,继续道:
“你说得不错,我们跟他讨差事去!他私下必有所求——姓铁的贵为王爷,用不着这么巴结咱们两个穷小子,我看他心里一定有事,嘴里却不好说!”
裘方叹口气:“这就是人家厚道!”
“可是我们还有我们的事,怎么能一直住在王府里?”
江浪站起来走了一圈,然后定住脚,掌拳合击了一下:“等王爷回来就见他去!”
坐在西暖阁里的热河郡王铁崇琦,斜倚在虎皮靠椅上。
火盆里燃着熊熊的炭火。
火光明灭,照着王爷那张精神饱满的大红脸,眸子里永远闪烁着精光——深奥、机智、果断……
像是真诚,又有些虚伪。这样一个人,确实不容易亲近,更难去了解他。
江浪、裘方拘谨地坐在他对面。
檀木桌子摆着盛满冰柿子、蜜枣、哈蜜瓜、山楂糕的几个碟子。
只听见铁崇琦亮而脆的嗓音,大声笑着道:“两位兄弟,我可是真没把你们当外人哪!这是干嘛?有好日子不过,非找事做不可!”
江浪道:“在下知道王爷的恩宠,可我们两个实在是静不下来!王爷要是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一声!”
裘方道:“王爷再要这么养着我们,哥儿俩可是要疯了!”
“哈哈……”铁崇琦大声笑着,一手拿起鸡血红小茶盏,嘴对嘴地吸了起来。
哥儿俩等着他的回话,只见他吱吱喳喳地吸个没完,可真是好饮量。
一盏茶被他一口气喝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地搁下了茶盏。
在喝茶的时候,他那一双浓黑的眉毛,紧紧地皱着,好像是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
他眼睛直直地瞧向哥儿俩。
“事情嘛,是有一件,就是……”
他边说边摇头,叹气道:“唉,算了!”
裘方道:“王爷只管吩咐!”
铁崇琦道:“唉!兄弟,不是我不说,这件事实在是太危险了!”
江浪道:“什么事王爷只管吩咐,我们兄弟是万死不辞的!”
裘方道:“对,王爷您说吧!”
铁崇琦很高兴地点着头,道:
“二位这番心意,我很感动。唉!只是这件事……即使说出来,你们也是不敢去做的!”
裘方焦急地道:“王爷,您说吧,当今天下,还有我们不敢做的事么?”
江浪却徐徐道:“王爷莫非要我俩去杀一个人?”
铁崇琦倏地一怔:
江浪付诸一笑道:“该杀者自当杀之,王爷只管说出那人是谁,我二人是不会误了王爷的大事的!”
铁崇琦脸神一变,陡地收敛笑容道:“江兄弟你果然智力过人。不错,是要杀一个人!附带着,还要拿回一样东西!”
顿了一下,他打量着二人道:“怎么,有这个胆子吗?”
江浪道:“王爷请讲,我们量力而为!”
“好吧,我说出来以后,你们只管掂量掂量,干不干都无所谓,我绝不勉强!”他把身子靠回来,那张原本就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