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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不沾我,不缠我,我快死了,我就是鬼,我端加荣快死了, 我死了你才高兴咧!”
端加荣把背篓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双灯芯绒面的厚厚的棉鞋,是王 天的。她把它放到地上,两只并排放在一起,抹着泪,无声地抹着泪,打 开黄桶,到里面去装苞谷种。
“你哭啥哩?又没哪个打你。”王昌茂怔怔地说。
“俺哭自己的命。”端加荣说。
端加荣不敢装,可今天王昌茂却主动给她装,装的全是做种的铁籽白,
“多装点,要吃哩。二丫小丫还好吧?”
“她们好不好关你什么事?是死是活由不着你来假充善人。”
“她们是我姑娘我咋不心疼?回来吧加荣,我去接你们……”
“回来?你把我名声败了,你把我打惨了。”
“我败你名声?二十五块半哪个不知道你跟那掰(瘸)子鬼搞!你这婆 娘还猪八戒上城墙——倒打一耙!你搬到八里荒不就是想跟掰子结婚吗? 你休想结婚!你要结婚,我让掰子过不了年!”
“不许你胡说!不许你跟掰子过不去!你把我整得这个样子了,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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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月报 么还不放过我?啊?!”
“我不放过你?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不放过你?你自己跑的,想去 享福的……”
“你逼的,王、昌、茂!”端加荣把她前夫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塞进牙 缝,用冰水冰了,再一个一个吐出来。
“贱!女人就生得贱!……村长说了,说不给你土地。”
“是的,村长说了。”端加荣说。她想,不给土地我也要过下去,我绝 不回来。
端加荣就这么离开了二十五块半吗?她就这么离开了二十五块半。连 儿子都不理解她,她还不离开吗?雪还是雪,还那么深。雪后风冷,风从 山背后冒出来,就像一瓢瓢凉水往你内衣里灌。二十五块半,她嫁到这里 来时对这个地名还抱有好奇,怪哩,还带有憧憬。二十五块半是很久以前 一个从秦岭来的开荒人开出的,他开了荒,数数只有二十五块,咋丢了半 块呢?后来一拿开自己的斗笠,唷,盖住了半块。这就是二十五块半村民 常常聊天的内容。当年,二十五块半的王昌茂还不是像现在这样邋遢糟糕, 那时的王昌茂整齐的中山装上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还能在村小学的 水泥黑板上写板书——他当了两个月的代课老师——还有人见了他的面喊 他王老师。跟王老师结婚后只有两个月大家又喊回了他的原名。王昌茂想 富哩,什么都干过,熬过黄连素粉,打过“金钗”(一种名贵草药),还下 河炸过鱼;有一次炸鱼,把同行的一个伙伴——就是吴老发的三儿子炸死 了,以后再不敢干了。可不敢干生了三个娃子,要吃要喝。眼看家底越来 越薄,三个娃子连墙都要啃穿了,他找不到生财之道,就想有几百块钱可 以买些椴木棒子来种香菇、木耳,慢慢发展兴许弄成气候,能每年赚个一 两千块钱,只要把生活过过去也就行了。
可王昌茂哪有资格贷款呢?因为王昌茂无还款能力,村长不给盖章, 他只有干瞪眼。一个没有还款能力的人想贷款,他必须要攻破驴脚拐代销 店那个掰子洪大顺。洪大顺有一年把脚给摔了,就摔掰了,他就在峡谷口 驴脚拐开了个代销店,后来银行不知怎么让他的代销店成了信用店,就是 信贷员,搞小额贷款。因为洪大顺是初中生。洪掰子——大家都这么背着 叫他——自当上了信贷员,那个代销店的生意也就好了。他一脸白净,梳 着三七开分头,早晨分头用山溪水洗了,丝毫不乱,两只手戴着蓝色的袖 套,坐在用柳木板拼成的小店里,待人和蔼,彬彬有礼,就像是从城里来 的工作同志。因为是掰子,也没有哪个女人找他,或者说他还瞧不上一般 的女人呢。一个单身汉,嘴上刚刚长毛的毛头小伙子。王昌茂想了想自己 家里,想尽了一切,都拿不出什么攻破洪掰子这个人。后来,有一次,他 看着自己的老婆端加荣,看她洗澡穿衣时,胸前多出来但已下垂的两坨肉, 清瘦的髋骨和平坦的阴部,他心头一亮:只有这个虽然生育过度但多少还 有点年轻的老婆了。算一算,老婆大洪大顺十岁,但老婆的眉目间还是有 魅力的。征服一个百事不晓毛头小子,应该是不难的。——心头不算很亮, 也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不过心还是虚,就怕老婆不肯……
老婆成为他改变家庭环境或者说实现一点小致富计划的牺牲品。一分 钱难倒英雄汉,人到了穷处就没什么顾忌了,唉。
这一天王昌茂到驴脚拐——离二十五块半有三四里地,他凑了几天凑 了一块五毛钱去买了包纸烟(他抽叶子烟),给洪刘顺说对不起呀,上次赊 你的一包烟,过几天再还。洪大顺这掰子是个好人,也没找他讨要,给了 他买的烟,说行的行的,不碍事。“大顺哪,你可是这个——”王昌茂伸出 大拇指来,他又说,“明天到我家吃饭去。”
第二天晚上,王昌茂精心安排的晚餐就开始了。杀了一只生蛋的鸡, 要儿子提了些四季豆去到下面喊洪大顺来吃饭。一锅鸡和一壶酒这就拉拉 扯扯吃到了九十点钟,又下起了小雨,又出现了罩子(雾),王昌茂精心地 把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心地单纯的残疾人洪大顺灌醉了。灌醉了就留宿, 让他到客床上歇息去。从来就只知顺从丈夫的农妇端加荣并不知道丈夫恶 毒的计划。那应该是一个冬天,端加荣只记得她收拾完后脱下棉衣要上床 睡觉了。丈夫王昌茂说:“加荣,给掰子送点水去。”“我要睡了,你送去吧。” 端加荣累得只想上床歇口气。伺候酒饭,灶前灶后,桌上桌下,都是她一 个人忙,王昌茂是甩着手不干的。可这天王昌茂不让她睡,把她往床下推, 并说:
“我又不欠他的鸡,我是想贷点款,去林场买些椴木棒子,花栎木也 行。你去再加加温。”
“咋个加温?”端加荣被丈夫推下床了,懵懵懂懂地问。
“你不会来事啊!”王昌茂吐着酒气埋怨说,“人家的老婆啥都赶不上 你,还把村长乡长哄得团团转!伤鸡巴心!”
端加荣这就愣住了,说她迟钝也不至于迟钝到什么也昕不出。她听出 了,要她去哄他。我咋哄他?我咋个样来事儿?端加荣一脸茫然地站在那 儿。
“就要我给他送茶啊?”端加荣问。
“走啊,去啊!像截呆木头!……”丈夫拍着床沿小声而严厉地说。
端加荣披上棉衣,就去找杯子找水瓶。她提着开水推开客房的门,那 个姓洪的年轻的掰子早就醉得睡过去了。端加荣说我给你送点水来的。我 怎么哄他呢?我笨嘴笨舌,再给他说说贷款的事?……端加荣没有五分钟 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可丈夫说:“你咋就回来了呢?”端加荣说:“天冷 哩,我不回来我怕冻凉了。”丈夫说:“你去呀,你缠缠他,把咱们贷款的 事搞成……啥事咧,你让他怎么都成,我说得还不明白吗?老婆,你头脑 咋就不开个窍呢?”
到这时候,王昌茂把话说明白了,端加荣也就全明白了。他是让我去 陪他睡觉,把他勾引了,拉下水,贷款就成了。端加荣看着自己的痛苦的 男人,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生活了多年的男人,她没想到他会这么黑心, 把自己的老婆当诱子去达到他的目的。
“孩子他爸,这可不行呀,咱就是不要这个款也不能这样……”
“莫非咱就天生的穷命,噢?为咱家,为三个娃子你就胆大一点不行 吗?又蚀不了个什么!”
“孩子他爸,你说这话,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是我亲口说的,别争了,去去!……”
丈夫霸着床沿,不让她近身,端加荣那是第一次发觉自己无家可归, 就像不是这屋子的人似的。她在这个屋子里结婚生子,生了三个娃子,每 天里里外外,忙了田头忙灶头,忙了白天忙黑夜,忙了丈夫娃子忙猪子羊 子鸡子狗子,可她发现她在这个屋子里连栖身的自主权都没有,这个男人 一句话就可以把她赶走。可怜的端加荣就是这样怅然若失、失魂落魄地再 次进到客房的。丈夫怂恿我跟别的男人……在眼皮子底下……农妇端加荣 进去浑身都在战抖,那是天冷或者心冷。她把那个客房的闩子插上了,她 走到洪大顺床前,灯捻得很小,洪大顺说是哪个?端加荣说看你喝了茶没。 她说话喉咙哽哽的,发硬,说不出来。她坐到了床沿,抓到了洪大顺的手, 洪大顺醉醺醺地说:大姐你是昨的啦?他发现她抖得厉害,手冰凉。端加 荣听他问更加抖,她知道丈夫要贷的那三百块钱就押在她身上了,让她做 那种她从没想过的坏事,坏女人干的事。端加荣还是说你你你喝了吗?洪 大顺说茶我喝了谢谢你了。端加荣不知道下一步应当怎么做,就把他的手 抓起来贴到自己胸前,隔着一层内衣。男人应当喜欢那里的,当初王昌茂 与她相处最早就是去那里,摸那个东西,以后娃子们从肚里一出来,眼都 没睁就抓那个东西。现在那个东西稀稀朗朗了,不再是做姑娘时那么有分 量了。一次又一次地哺乳,增大、缩小,增大、缩小,增大、缩小,虽然 她才三十岁,可那儿已经松弛,就像被掏空了一半的面袋子,但那时候她 还在给小女儿哺乳,也不至于太难看。这里果真管用,洪大顺就把手伸了 进去。就是这样,端加荣挨着他躺了下来,甚至无耻地把那个东西送到他 嘴边去。端加荣心里咚咚的直想哭。洪大顺把那个东西叼住了她还是想哭。 洪大顺吮着她急切切地说:“昌茂哥睡没?”端加荣说睡了。可洪大顺虽吸 了几口,却兴趣不大,端加荣去摸他下身,他说:“我还是个小娃子,不会 做这样的事。”
当然,这样的事端加荣是会做的,就这样,端加荣把洪大顺的童贞给 缴了,洪大顺的童贞丢在了端加荣的身上,就在她丈夫王昌茂的眼皮子底 下。
端加荣回房去的时候鬼头鬼脑的王昌茂还没睡,还脸朝着里面的墙壁 唱歌:“姐儿住在三岔溪,相交哥哥打铳的,听到对门枪一响,姐在房中笑 嘻嘻,晚上又有鸡子吃……”
“王昌茂,你唱啥啦?”
王昌茂嘿嘿笑说:“我唱 ‘晚上又有鸡子吃’……”
就这样,王昌茂的三百块钱贷到手了。第二天,端加荣找邻居借了两 个私章——洪大顺说要几个人的章一起贷,王昌茂一人贷村长不批,就把 钱从驴脚拐代销店拿回了。
王昌茂拿着这些钱,甭提有多高兴了。手头活了,能干事了,抽烟抽 纸烟了。得意忘形之际,跟洪大顺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子称兄道弟起来,经 常接他上来吃饭,还时不时让端加荣和孩子给他送些蔬菜下去,让端加荣 给他洗这洗那。有时候高兴了,就对她说:晚上你就别回来了。这人不是 没了人味吗?王昌茂的确就没了人味。可村里的人都服他,他是怎么跟洪 大顺这个掰子搞好的?要想找洪大顺贷款,都得找王昌茂去说个情。端加 荣当然晚上还是回来,可渐渐地,村里就传出了风声,没有不透风的墙。 洪大顺成了王昌茂家座上客,端加荣经常在代销店出入,人家也不是傻瓜, 长了眼睛不会看!这就有了闲言。加上贷款的次数多了,洪大顺就躲端加 荣。端加荣被指使了去贷款(就是借款),赊烟,她不想去,王昌茂就发狠 地说:“你去不去?你还不去呀,你这么厉害!”端加荣知道他恫吓她的理 ——自己的软捏在了他手里。他又从不说穿,就是要她去,一次比一次凶 狠。只要去,就容忍她在洪大顺那儿待的时间。端加荣哪敢多待,村里的 议论她也感受出来了,她是个敏感的人。而且,去洪大顺那里,一次比一 次难开口。洪大顺一次比一次不情愿,甚至不愿近端加荣的身。端加荣知 道洪大顺是在嫌弃她,她这个样子,清醒时的年轻小伙,是不会对她感兴 趣的。可就是自那一次,端加荣勾引醉后的洪大顺那一次,她就在王昌茂 面前没了说话和做人的狠气与底气。因为她做了丑事,做了一个良家妇女 不该做的事。有时候王昌茂跟她睡觉时,酸酸地说:你莫有了洪掰子把咱 甩了呀!端加荣发现自那以后每一次睡觉他越干越狠,像干别人的老婆一 样,在她身上疯狂。端加荣见他这么酸酸的,说:“王昌茂,你说什么啊! 咱们是夫妻!”王昌茂说:“人家年轻呀,有钱呀,人都想吃口新鲜的,我 是老鸡巴一条了,你没兴趣了。”
——从此后,端加荣不能拒绝王昌茂的要求,例假也不行,妇科病也 不行。如拒绝,就是那种带暗刀子的话,就说:“跟别有兴趣,跟老子没兴 趣!”
洪大顺终于要钱来了,要他还贷了。你猜王昌茂是什么反应?王昌茂 是从端加荣口中听到要钱这个话的,他当即摔了碗,破口大骂道:
“你×都卖了,他还敢找老子要钱?”
原来,他认为那个钱就是不还了的,是端加荣卖×的钱。端加荣一听 到他这么恶毒地把话说白了,就急了,说: “你说话咋这么难听啊, 孩他爸?”
“你不是卖了×?你的×就白给他这个掰子捅的,他就不付钱?”
“没有!你不要瞎说啊王昌茂!”端加荣否认,她当然要强烈否认,可 她的否认是无力的,明显中气不足,后来求饶似的说,“都是你闹的,你的 鬼点子。当着孩子们的面,你可要小声点呀!”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端加荣就还是厚着脸皮去找洪大顺,她说:
“你我发生关系,王昌茂知道。”她只好使出了吓唬他这一招。
洪大顺说:“知道,他写的有条子,你也要还。不还我的账抟不拢。” 洪大顺不在乎,洪大顺就是要他们还钱。 端加荣有什么办法呢,只好 回去。她没能完成任务。她记得就是那天晚上,一个又雨又潮又冷的日子, 她与王昌茂又为这事吵了起来,王昌茂终于动手了,不仅说话恶毒,而且 出手凶残,拿起扁担就砍,将端加荣腰砍伤了,头砍出了血。那是往死里 打,几个娃子一起呼天抢地。王昌茂不让娃子们拉她,边打还边骂:“打死 你个骚×,你这卖×的偷人货!”
端加荣若是跑得不快,那天她就会死在王昌茂手上。她跑了出去,往 二组跑去,跑到好友李登凤家里去。娃子们的呼叫被她狠心地掷开了,越 跑雨越大,越跑山越陡,越跑路越滑。可是李登凤不在家,回娘家去了。 端加荣站在大雨里,无家可归。她在黑咕隆咚的山道上又溜又滑又摔跤。 摔跤不算什么了,爬起来又走,浑身泥水,腰更疼痛,头上的伤口在冷雨 中仿佛凌迟在刀刃上,头皮像被人掰开了似的,脑髓给雨水泡烂了……山 林里雨水轰响,那是山溪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吼叫。到处是泥石流崩坍泛滥 的碰撞声,到处是野兽失魂落魄的号叫声。端加荣在山里喊叫,喊自己的 亲爹娘,亲爹娘太远,隔了几个县,不会管她了,她已是嫁到这深山里有 三个娃子的女人了,娘家已经越来越淡越来越远了。端加荣就是这样跑到 了驴脚拐,没摔下河摔下岩没被野物啃掉,拍开了代销店的门。
可是,洪大顺没有把她拒之门外,给她烧水洗,给她包扎伤口,给她 把泥浆衣裳鞋子也洗了,升起火塘给她烤衣服。年轻的掰子洪大顺是可怜 她。她躺在洪大顺有着男人酸臭味的被子里,在屋子的融融火光中,疼痛 和惊悸被这个年轻娃子慢慢抚平了。洪大顺给她洗衣服,可王昌茂从来没 给她洗过一次衣服,没有,仿佛洗衣物天生就是端加荣的事情。自嫁到二 十五块半来,生成了一辈子就是要洗男人和娃子所有衣物的,生就是王家 的奴狗;洪大顺给她端茶喝,热气腾腾的茶水端到床头,可王昌茂从没在 她生病或坐月子期间给她端过一杯热茶,都是自己下地自己倒着喝的。端 加荣要说感谢,洪大顺说,什么也别说了。
她发现她喜欢上了这个细心体贴的残疾小伙子。这小伙子腼腆,她勾 引过他,不错,她夺去了他的童贞,她是一个荡妇,这都不错。可这不是 她的错。她欺负了他,可她感觉到这小伙子的善良、单纯、不谙世事、小 娃子般的可爱。她后悔,有负罪愧疚感。
可是,当王昌茂得知那天晚上端加荣是在代销店借的宿后,厄运 就落在了她身上。不仅打她,还要与洪大顺拼个鱼死网破。有一次,李登 凤请客,把端加荣和洪大顺都请去了,吃到结束时,王昌茂赶了去。洪大 顺知趣出来,还是让王昌茂从背后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