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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一石头,打破了脑壳,当即倒地。 端加荣上来制止,也被王昌茂给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洪刘顺毕竟年轻, 爬起来与王昌茂对打,将王昌茂身上也多处打伤,让他歪着腰哼哼唧唧地 踉跄去乡派出所报案,说是他捉奸却被洪刘顺打了。这样的事,派出所见 多了,按惯例,双方各罚五十元,还要写下保证书。这也就是:凡是这样 村民斗殴打架的事报案,派出所都会稳赚一笔,至少一百元,两败俱伤, 让他们从此害怕警察,不再找上派出所的门来。王昌茂罚了款,洪大顺也 赔了钱,没有正义,无所谓对错,谁伤谁倒霉。这以后,就不找派出所评 理了,王昌茂就报复,见到洪大顺与端加荣在一起,就邀人去打,打洪也 打端。洪反击,也邀了一些亲朋打王,不再找警察公断,只凭自己的拳头。 自己打死自己埋。打得洪大顺再不敢找端加荣,端加荣也再不敢找洪大顺 了。打端加荣是关起门来打的,谓之关门打狗,打得端加荣三昏六醒,五 青八紫。可他自己呢,常言说得好:好打架的狗子没张好皮。王昌茂也被 洪大顺打得够惨了。乡警不管,村长也管不着这三个人的烂事。直到有一 天,背着大红国徽的法官来到村里,宣布端加荣和王昌茂两个人离婚。这 个婚离得村长也舒心了一大截,离得端加荣看到了一线人生的阳光。从那 个设在村长家的法堂里走出来,端加荣该是多么轻松啊!她看到的是天高 地阔,白云朵朵,是红花绿叶,她如脱笼之兔,离绳之犬,终于摆脱了王 昌茂的魔掌,自己能成为自己的主人了。虽说断给她两个女儿,可精神轻 松了,魂儿又回到了体内,生命和希望像一双强劲的翅膀,借着这高山的 气流,要开始自由自在地飞翔啦。
可是她高兴得太早了。她还是得住在二十五块半,还是得住在王昌茂 家隔出的一间屋子里,共一块菜园,撇成两半的田地还是连在一起,只是 端加荣自作主张用石头垒起了个田界。一起下地,一起收工,一起做饭, 一起喂猪;同一条路,同一个屋场。这哪儿是离婚哪,这就是两口子怄气。 刚开始,端加荣还无法犁地,无法使牛,要耕地使牛,还是要求王昌茂, 就要丫头去喊;病了,她挑不了水,只好请王昌茂挑。儿子王天吃饭,有 时还是过来吃,甚至王昌茂死皮赖脸也过来吃;背重的,端加荣背不得, 被王昌茂打残了(基本上残了),只好要王昌茂背。王昌茂也残了(被洪大顺 打得吐过血,躺在床上半个月),可毕竟是男人。王昌茂瘦,瘦得有骨头, 端加荣瘦,瘦得像根筋。问题是:只要求王昌茂帮忙干活,王昌茂就要跟 她睡觉。离婚以后,王昌茂性欲更旺盛了,就像跟别的女人偷情,田头山 坡、竹园牛栏,都是王昌茂的发泄场,不睡不给干活。高兴时性交,不高 兴时就打,跟婚内一样,甚至比婚内更残暴。说要把她打死,谁要她离婚 跟洪大顺的。
有一天,她喊道:“救救我!”这是向天呼唤的。端加荣向天呼唤着救 命人。有一天,她带着两个娃子,来到了二组(她不是来投奔洪大顺的,是 想离李登凤近一点,李登凤的娘家跟她娘家是一个村的),想要村长给她母 女三口调一下田,调到二组来,躲开那个像鬼一样缠住她的前夫。可是, 没调,不给,端加荣就只好到八里荒搭了个窝棚,决定自己开荒养活自己。
端加荣受了儿子的气从二十五块半出来,在雪中哭着走着,她想到乡 政府去。她想找乡长评理去,要乡里解决她的土地问题。当她踏上另一条 去乡政府的路时,又记起了钥匙在自己手上,两个娃子还反锁在窝棚里。 如果现在去乡政府,晚上断是赶不回来了,就要到路上讨歇。她没有办法, 背着苞谷种,只好先往八里荒赶。
现在,就来说说这天晚上所发生的事吧。端加荣总算在天黑前赶回了 八里荒的“家”。两个孩子在棚子里哭得昏天黑地,特别是小丫,她姐姐二 丫打了她,因为她尿了床。想生火,又没有软柴,门被锁了,不能出外寻 柴。两个女儿你抓我,我打你,在地上滚得像两个泥人,敞着衣,赤着脚, 锅朝天,碗朝地,狗也被心烦的二丫打得嗷嗷乱叫,也是因为饥饿。家里 像遭了劫一样,心也烦得慌,各给了两个女儿两巴掌,就生火,做饭,烤 衣,喂狗。好在从二十五块半背了些蔬菜和懒豆腐,一锅煮。
正吃着时,听到了敲门声。问清楚是洪大顺,开了门,洪大顺掰着腿 背了块血淋淋的岩羊肉裹着一身风雪进来了,且脸色苍白,一副紧张惶恐 的样子,进来就迅速关上门说:“不好了,有野牲口跟上我了!”
听说有野牲口,屋里大人小孩三个人都瞪大眼看着他。端加荣问:“你 咋知道的?”洪大顺说:“进了八里荒垭子口,林子里就有响动,有个野牲 口一直跟着我。”
“是啥哩?”端加荣问。
“好像是狼。”
“是吧?!”端加荣说。她想起昨天晚上听到的声音,这更加证实了昨 晚她的感觉是对的。八里荒虽然有些鬼鬼祟祟的野物,可白天是安静的, 晚上也相对安静。有一天端加荣在地里收工晚了,拿着工具正准备回家时, 曾看到过一头小熊在林子边打量着她。不过她一声大吼就把熊给吓跑了。 不管怎样,野牲口总是怕人的。特别是那些獾啊狸啊山猫啊野羊啊,见了 人就跑。
“你这两天是上山下套子去了吗?”
“是下套子去了,几个一起去的,是听说狼来了,大家去套狼,从秦 岭那边过来的,套到了几只岩羊子。”
“你这么背来,狼闻到了腥味哩,”端加荣说,“你不该这么背的。”可 一想,他是给她们母女背点肉食来的,他是一片好心。可好心看来办了坏 事。昨晚的狼兴许是在这一带游弋,没吃的就走了,下山也好,去巴山也 好,秦岭也好,反正八里荒没啥它可吃的。这下,狼来了,问题就难办了。
端加荣心里乱乱的,洪大顺就劝她不要着急。今天反正是招了狼,不 能回了。当晚就把那岩羊肉煮了,棚子里的四个人还吃了一顿羊肉宵夜。 棚子从中间拦了一道,前边用木桩子搭了个客铺。端加荣与洪大顺睡在客 铺上。雪应该是住了,风也停了,外头正悄悄地、精心地冻着凌,把大地 冻成一块死尸般的冰壳。可是,他们听见棚子外头有什么走动的声响,并 且,窝棚壁子有什么扒动的声音。
“果真啊!果真啊!”端加荣说。可傍着一个男人,端加荣没有很害怕, 手只是紧紧地箍住洪大顺,箍住洪刘顺温热的腋窝。
“不要怕。不要怕的!它陪我来的!”
“果真啊,是狼?”
狼见过,可狼今日在八里荒。好在有一个男人,可也正是这个男人, 把狼引来了。事情就是这么,你感激他,你埋怨他。
狗很灵敏,狗叫了起来。
“不要怕的,我说了,就是狼,明天我喊村里的人来,它也不得活的。”
“妈,妈呀!”两个女儿在喊。
端加荣只好去照顾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吓得抱成一团,往被子深处拱。 洪大顺睡不了,他也有点恐慌,寻刀,又去火塘拨火,把火烧大,抽烟, 说:“狼见了烟火昧,就会走的,它不得活的。”他反复说。
端加荣说:“这么大的雪,它们肯定没吃的,见了这些肉,它们哪不想 吃一口呢,肯定不是吃咱来的。”
洪大顺说:“肯定,是啊,它咋吃你们呢,人这么容易让它吃!”
端加荣问:“没有拦你的路啊?”
洪大顺说:“我照见林子里有两只牲口眼睛,绿莹莹的。它不敢轻举妄 动,就证明它没有成群。”
“一只?”
“就一两只,我估死了,狼跟虎豹一样,都是独心独肝。不要怕的, 不得活的。狼现了身,在这里不得活的。”
“可这不是在草浪坪,是在八里荒呀!当初你为何不把肉甩给它算了?” 端加荣说。
“人都没吃的给它!”
“现在咱把煮熟的甩出去喂它行吗?”端加荣问。
“不行的,喂白喂了,明天先看看再说。”
后来,洪大顺看着端加荣,看着这个大自己十岁的女人,看着这个棚 子里的一切,说:
“住这里,也不是个事。”
这时候,狼,狼的叫声真的清晰地传来,是在风中,起风了,河谷在 低低地吼叫,荒野浩荡,那声音像一把剑横扫过来,发着寒光。
“那又住哪里?我愿意的吗?我疯了!有地方住会往这里跑?我不开 荒翻过年我们母女三人吃啥?村长又不调换地儿,你说我能住哪儿去?”
她最后一句话是想洪大顺接茬儿的,如果洪大顺下了决心,把她们母 女接走,接到草浪坪他家去,那不一切就解决了吗?
洪大顺不接茬儿,他欲言又止。端加荣故意这样说的,让他很不自在, 逗逗他,有时,让他弄得浑身不自在,端加荣会在心里笑,笑过之后轻松 些。洪大顺毕竟是个小青年,整整他的蛊。端加荣见洪大顺又卡住了,就 说:
“大顺,我不是逼你呀,你不消吓得。”
洪大顺说:“我又不是吓大的,我晓得,反正……反正你们住在这儿总 让人捏一把汗……我要是接你们走呢?”
端加荣说:“你搁不得我的。大顺,算了,我知道自己的命,我就这个 命。你这么说,理不直,气不壮,声音打战哩,我不会当真的。”
她这么说,洪大顺就越觉理亏,就越想把那句话铁板钉钉决定算了, 可……
“我来这儿,又不是像别人说的,是来投奔你的。我住这离你那么远, 我不住草浪坪,我住孤魂野鬼住的八里荒,看哪个嚼舌根子去!你接我我 都不去的,我就要争这口气!”
他们撕着苞谷,他们听着外头的风声。雪不知还在落没落,雪落是无 声的。
“明天,我到乡里去!”端加荣说,“大顺,明天劳烦你照看娃子,就 打一天照拂。”
“还开不开荒呢?”洪大顺问。
“开呀,咋不开?没看我苞谷种都背来了嘛。”
“你果真要在这儿长期住下去?”
“我说了一百遍,长期。”
“换给你田也在这儿住?”
“也!”
女人的声音有点嘶哑,可很决绝,干脆。这个女人!……
早上一打开门,就看见了雪地上有零乱的兽迹。端加荣喊出了洪大顺 来看,洪大顺看后,果断地说:“狼的,说不定不止一只哩!”
“那它们去了哪儿呢?或是藏起来了?”端加荣问。
洪大顺掰着腿,踏着狼的脚印看了一段,指给端加荣看说:“它们去了 北边的林场,估计是那儿羊多。”
“林场养的羊子啊?”
“正是。”
这么说,端加荣心就放下了一点。不过她依旧放心不下,问:“它们还 会不会来呢?或者,藏在对面山上的林子里了?”
——那儿,离端加荣开的荒田不远,那儿也有些兽迹,乱七八糟的。
“甭怕哩。”洪大顺不在乎地说了这么一句。他又补充说:“昨晚咱一 个,还背着这么好的肉,它也没敢上来,兽总是怕人的……”
端加荣就无话了,就要去乡里。
雪没有化的意思,踏在上面像一个硬壳,每踩一步都要下很大的劲儿, 好像要捅破一层玻璃似的,令人心惊肉跳,还格外吃力。路上已有些脚印, 路两边的雪地有许多神秘野兽的脚印,大的,小的,零乱且多,雪下过之 后,通过这些脚印,清楚地感觉到昔日死气沉沉的山林里是很热闹的,熙 来攘往。不过也平添了一份寂静的恐怖。她就这么去乡里。她过去就没有 去过乡里吗?去过一百次,可乡长是县里派来的(不是当地人选的),三天 两头找不着,人家住县城里。就算找着了,事儿多呀,这点调田的小事就 打回村里去,要村里解决。听说现在新调来一个乡长,这就让端加荣下了 决心再去找一次,人与人总归不同的。但我该跟他咋说呢?……我要说, 我不是“搬”到八里荒,我是“逃”。我是逃跑的,从前夫非打即骂、整天 追你强奸的魔掌里逃到八里荒的。我是在村人的指指戳戳甚至是家人的误 解下逃离村庄的。是呀,我不再有能力承受那样的流言飞语,我内伤严重, 精神崩溃,走投无路,最后跑出了人们视线,跑到山林里,成为野人,带 着我的两个女儿,成为与野兽为伴的山林孤客,没有亲人,没有田地,没 有住处,无家可归。我先是住山洞,后来洪大顺和李登凤见我可怜,帮我 搭了个窝棚,可也四壁透风。前不着村,后不靠店,每天对着荒山,太阳, 在石头缝和荆棘丛里开荒寻地,垒石填土,过的是比野牲口都还艰难的日 子。我躲避了,心情轻松了,身体完蛋了,两个娃子嗷嗷待哺,上学更是 奢望,可村长还说我是自讨的,是胡毬乱搞,我这样一个形同叫花子的女 人莫非是个坏女人?……
端加荣想得心潮澎湃,想找一个好乡长倾诉一下,积郁太深,心里要 发泄,要找人评评理,让世人明白是非曲直,好坏善恶。
可是,乡是个小乡,进入乡政府小院的门口两边,是几家农户的猪圈 牛棚,散发着稀奇古怪的臭味,每来乡里,心情就坏了,乱了。乡政府院 子里断砖遍地,野草深深,雪没人扫,走了进去,没见一扇门是开的,没 一点生气,没一点光明,几只铜嘴八哥在雪地上寻草籽吃,发出苍老的叫 声。雪地上有几串黄鼠狼和大山猫的脚印。
澎湃的心海骤然间止息了,冲口而出的火炭般的话语咽下了,跑了, 无影无踪了。脚下冰冷,头昏眼花,找个人问问都不行,拍门,无望地拍 门。走到前面的农家——一个代销店问问,代销店的老板是人称“瞟花” 的斜眼老孙,他家里其乐融融,老伴正抱着被大红大绿毛毯包着的小孙子 笑呵呵,儿媳刚生过娃子,脸红红的。看看别人的家,看看别人的幸福与 温暖,端加荣的眼泪都快掉下来。可她忍了忍。这家人家知道她来的意思, 说这大的雪还上班,公路不通,封了山,汽车开不进来,都躲到县城去了。 ——又是一个从县里调来的乡长!端加荣几近绝望,就去选钁。她还要一 把钁头。就选个钁板,钁柄儿要洪大顺配配。
老孙他们知道她目前的处境,还是同情的,看她选镘板的那双手,那 双比男人还糙还破,血痂累累冻疮片片的手,就说,田总是村里的事,总 不能没田还让人活吧!端加荣笑笑说,你活是你自己的事。她眼是肿的, 红的,嘴上都有裂口,血水丝丝往外渗,舔舔是咸的。可这一切她并没在 意。她精心选好了一把钁,又买了两盒蛤蜊油,还把那柜台上的棒棒糖抽 了两个下来,给两个女儿带回去。她背上揸背篓,迎着风就开门走了。
“这不算什么。”她鼓励自己。
“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对自己说。她想着那个蓄得白白胖胖的媳妇, 那个抱孙子的大娘,那一家人,泪水流了出来。“这没有什么,”她揩着泪 说,“我也会有幸福的,以后,我也会挣来我的幸福……”
天色晦暗,前面碰到一个在雪路上赶羊的人,跟她打着招呼说了几句 含含糊糊的话,那话被风抢去了;那话在那人匆匆地走过后让端加荣回忆 了半天,说的好像是狼。狼?!
狼与这风雪,这天色,这羊和挥鞭赶羊的人……
端加荣是走到她的八里荒地头遇见一只狼的。本来她可以迅速地回到 她的窝棚,可她看看自己戴的电子表,时间还早,虽然天色看起来快近晚 了。她在路上想着如果我不去这么求他们,如果我自己能刨出二十五块半 不求他们,刨出五亩——我现在已刨出了十一块了,我还有劲儿,心中的 热望还没冷却,希望还没死去,我就省得这么一遍一遍热脸贴冷屁股找各 级领导被他们看轻被他们羞辱,被他们误认为神经病。因为我拥有了五亩 地,又离前夫王昌茂远了,就算洪大顺不答应,他家不认我,我也不靠男 人能生存了。要男人干什么呢,我所见到的男人,想依靠也依不了啊,他 们哪叫男人啊,就像是些没有目标的野牲口,像些没头苍蝇,你无论怎么 努力也难换来一个男人对你的温热,不是让你遍体鳞伤,就是让你声名狼 藉,遇事了就用酒来麻木自己,或打老婆娃儿出气。我如果努点力,拼点 命,我会比他们活得更好!……这么想时,她就站在了自己这一个秋冬搬 石挖土砍树根垒起来的一片田地面前。可是,她看到了田头蹲着一个黑糊 糊的家伙,那家伙眼又闭着,使你看不清它是个什么活物,仔细想想该不 是自己砍的来不及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