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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晨星一般明亮的眼睛一阵黯然。「听属下报告说,师父今天招你前去……莫非……莫非是因为我……」
我认真的点点头:「嗯,我们谈到你了。」
他没想到我这么直接的就说出了他担心的事情,不禁脸上一怔。随后他紧紧的握住我的手腕,秀气的眉皱做一团:「你们说到我什么?师父他……师父他是不是还反对……」
我摇摇头:「师父他没那么小气啦,不会还惦记你不接他的衣钵。」
「怎么不小气了。」大师兄脸色有些发青,「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不小气他跟唐玄奘嘀咕什么做人要厚道……还给他出歪主意让他把徒弟的名字改成了悟空……取意四大皆空……」
我本来还有点神志恍惚(不然也不会摔一跤),听见这句话却不禁大笑起来。那个男人果然够没品的,真听师父的话改了徒弟的名字,一想起两个光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发牢骚,我就笑得跟胃肠痉挛一样。
「看来师父对你的法号不甚满意啊,戒嗔的程度不能抵挡你下山的义无反顾,他老人家聪明一世,就这件事情上栽了跟头,始终耿耿于怀啊~~~哈哈哈哈~~~」
「嗯……看来你好像很开心这件事情啊……」
「不好笑嘛?我觉得你应该叫悟空而唐师伯的大徒弟叫戒嗔才对,你们俩根本就反了嘛……哈哈哈哈……」
「听说师父最近又给唐玄奘洗了洗脑,现在他的二徒弟叫八戒了……」
「……」我的笑声像踩了鸡脖子,立刻就掐断了。
「取戒娇戒躁,戒吃戒喝,戒懒戒馋,戒嗔……戒痴之意……」
「……××的老秃驴,真××的××……」
我怒发冲冠,不禁拍案而起。
天啊我的一世英名~~谁不知道唐玄奘那个二徒弟的形象啊~~就朱师兄的那丝造型,那个智慧,那点节操,那么酷似某种大型畜类……怎么能跟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聪明活泼人见人爱的小和尚戒痴我——比呢?
我正在那里义愤填膺的做壮士搓腕的悲愤形象,没注意衣襟里探出一角白娟。大师兄眼尖,指着那块白娟问我:「师弟,你怀里揣着什么什物?」
「哪有?」我低头顺着师兄的手指看。
胸前果然有白白的一角突兀的翘起。
这才想起师父给我的偈语,赶快拿了出来,铺在桌面上:「对了大师兄,师父给我了三段偈语,可惜我读书读的少,一点都看不懂,你能告诉我说了什么吗?」
(方丈吐血ing~:笨徒弟!你学过佛学吗?连偈语都看不懂!!我耍的那点神秘都给你这笨徒弟给毁了!!!)
前任师父在看不见的地方莫名其妙的吐了三口血的事情,我自然是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孟湘臣在仔细的看师父的白娟,看着看着,他的眼中忽然就大雪封江。
「荣者,天下玩于掌骨……」
「枯者,万事皆为粪土……」
他轻声反复的念着,手指在白娟的角落上婆娑。
一种我说不上来,让人觉得难过的表情盘踞在他的脸上,让我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我看着他的睫毛在灯下簌簌的抖动着,好像濒临绝境的蜻蜓。
然后他看向我。
用那让我十分难过的表情。
「戒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一无所有的话……」
「你会离开我吗?」
我不禁动容。
我从座椅上突兀的站起来,手指还紧紧的抓住扶手。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一无所有的话……你会离开我吗……
大师兄的表情好像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凄苦的看着我,强忍着让自己不至于颤抖。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是如此的颤抖。「大师兄,偈语是这样的意思吗……你是……这样的理解吗……」
他有些苦涩的笑了,用手指指着那首偈语:「我一直以谦卑之心小心做人,难道真的已经到了『天下玩于掌骨』的地步了……看来果然是会招天妒的……我的余生里……所有的一切都会虚无吧……让我辛苦得来的一切……都成为粪土……」
「如果……这真是我的命的话……」
「还真是难以让人接受啊……」
他嘿嘿的笑着,却一点欢乐的意思都没有。
我没有安慰他,我甚至没有出声。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或者说……安慰我自己。
他远远的看了我一眼,那种距离感,仿佛又扩大了几分。
「你果然是不愿意是吗?」他脸色灰败,颜色尽失,「你果然是不愿意的……」
「大师兄……」我忍不住打断他,「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只是你的说辞让我一时无法接受,我……」
他深深的看着我,让我继续不下去。
「无法接受的是谁?到底是谁呢?」
他没头没脑的反问了我一句,然后淡淡的笑了。
那种眼神遥远而又陌生。
他的手指若有若无的指着一个地方:「童心童根,慧心慧叶……师弟,师父从来没有小瞧过你……我……也没有……」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像他明白我的意思一样。
三个偈语我不是看不懂,恐怕比他看的还明白些。如今故意让他看见,就是为了看他的反应。
他的反应自然是我意料中的,而我的反应,却不是他意料中的。
现在孟湘臣心中的黯然失意,只怕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而我心中的黯然失意,只怕……也不逊于他……
既然是偈语,就有它的禅意。个人修为、信仰不同,对字面的理解自然也是不同。只是……
我眼中、心里的豪气男儿,那种视万事为粪土的顶天立地,现在却在患得患失中迷失自我,原来,不能割舍的依然是那份——
君、临、天、下。
原来。
他跟赵麟君都是一样的。
「大师兄,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心中暗暗的叹过气后,我柔声安慰他,「我真的没有想要计较的心情,你认识我15年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是怎样一种散漫的人吗?」
我注视着他,一点,一点,把话说深。
「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真正的想法吗?」
「你真正的想法?」他仿佛无意识的重复着我的话,眼中快速的闪过一丝什么。
我不给他乱想的机会,立刻接道:「大师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怀疑我对赵麟君动了情,所以无法全心全意的对你……今天我给你下一个保证好吗?我可以发誓……」
我的声音颤抖着,我在给自己下一个赌注。
「黄天在上,后土为证,我赵岩嵩,法号戒痴,此生绝不负我大师兄,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可以对不起大师兄。否则,我将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然后,我心中的某个地方,用同样的声音在说。
黄天在上。
后土为证。
我赵岩嵩。
此生定要忘记赵麟君。
我不要他一世情苦。
我不要他红颜白发。
我不要。
成为他的劫数。
12、
我想。人类之所以认可赌约这种东西,大概就在于对神灵和命运,某种意义上的认同吧。
那天孟湘臣认认真真的听我把毒誓发完后,他看着我,说了一句最终让我放心的话。
「师弟,什么时候开始,你我之间也需要这样猜忌了?」
然后他把我深深的嵌进他的怀里,抚摸我的头发。
「从今而后,你还是当你那懒懒馋馋的小师弟,让我宠着……你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去想……」
他的话有几分真诚,我想我还是听得出的。于是在万分的疲惫中,我的心果然像找到了归宿一般安定了下来。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那十五年的山花烂漫里酝酿的纯真,断断不能被这八年的腥风血雨,玷污了去。
所以,我要信他,这辈子我只信他。
从此以后我只当我简简单单的小和尚,在他撑起的天空下,无忧无虑的快乐着。
虽然……
现实是那么的不尽如人意……
「什么??你要把天地教的武功教给孟湘臣,让他帮助你创造武学心法,解除练功的凶险??」
雪岄听见我说得话差点没跳起来,而雪宸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在沙发上坐的那个姿势,简直与躺无异。自从我认定了孟家的门儿,身上的懒惰就像八百辈子没晒过太阳一样,全都涌出来可劲的喧闹——他们越是高兴,我的表现就越发的令人憎恶,尤其让雪岄憎恶。
他的鼻子几乎杵到我的鼻子了:「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呢?你不是说要做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的事情吗?怎么现在这么快就放弃了,我还对你抱有很大的信心呢!」
他虽然声音大到我几乎耳聋,但我还是优雅的保留了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正在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啊,不过我改变目标了而已。」
「咦?你做什么了?」雪岄可爱的睁大眼睛。
「我正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犯懒啊,你见过像我这么懒,而且懒得心安理得的人吗?」
我理直气壮的回答他。
目瞪口呆。
记得雪岄曾经佩服过我的肚子。
而现在他打算对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就那么直挺挺的倒下去,而且趴在地上吐啊吐啊~~于是我转过脸去担心的看着雪宸:「他吐成这个样子,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看一下啊,该不会吃坏肚子了吧。」
雪岄彻底翻起了白眼。
雪宸不理会我的插科打诨,他依然一脸沉静的看着我,声音更是无比正经:「主人,您不可以这么做。」
「反正我也研究不出来什么了……」我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这么痛苦的事情怎么可以让我一个人承担呢?爸爸,叔叔他们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聪明人中的聪明人,他们都不能改变的事情我哪里有本事改变啊,还不如去劳烦别的聪明人,看能不能从另外一个角度发现问题的本质。」
「可是你这么做,无疑于叛徒的行为啊!」
我轻咳一声,淡淡道:「我从来没有一天入过天地教,雪宸你可不要忘了。」
「没有吗?那总坛上的封侯拜相,又算是什么呢?」
我继续神色不变。「那都是赵麟君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做的一场好戏。可与我无关。」
这下连雪宸也是无话。他低下头,深深的皱着眉头。
而雪岄又如同起死回生般跳了起来,继续雪宸未完成的事业:「主人,再怎么说赵右使对你、对我、对雪宸还是不错的,你这么做,可不是要毁了他吗?」
雪岄跟赵麟君交情不深,却还是记得主人被俘后赵麟君的照顾。作为食物的他们本来只有一个用途,拖多久都只有一个用途。本来以为那把保护伞没了也就什么都没了,可另一把保护伞又出来了,而且非常的及时。
雪岄虽然不懂赵麟君脑子里到底想着什么,但是他那寂寞的眼神还是明白的。
而当他看到有人还勒索上门,那时的愤怒,雪岄也是明白的。
想到这里雪岄果然激动起来,他没上没下的拼命摇动我的肩膀,几乎把我摇散了:「主人啊,你可不要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啊!要知道你傻没人怪你,你丑也没人怪你,可是你不懂怜香惜玉就是你的错了,你辜负别人的一腔深情那就更加不应该了,更何况……」
「喂喂!我说你脑袋发烧了对不对?」我敲敲他的头颅,「我做的可是伟大的事业啊,难道你们不希望天地教可以改变吃人的习俗吗?难道你们不希望改变你们这类人的命运吗?难道你们不希望身为天地教的人,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人吗!」
这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浩然正气,连我自己都觉得非常得意。雪岄果然听得一懵一懵的,差点就跪下管我叫爸爸。
还好他没机会叫出来,不然这一幕就比较喷饭了。他没说出来的原因有三,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当时雪宸说了一句很有效果的话。
「我们不是不想改变天地教的现状,只是不能信任这里的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雪岄差点转头叫雪宸爸爸。后来一想跟雪宸的关系好像不对,生生的把话憋了回去,憋的满脸通红。
我的注意力,也全然放到了雪宸的身上。
「不能信任这里的人?还是不信任孟湘臣。」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自觉的感到危机感。」雪宸忧郁的看着我,「主人,这里有太多的谜团我不能想清楚。刚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这里不太平,好像有人在暗处针对您一样。为什么武功高出那么多却不把我打死只是打伤?为什么孟湘臣明明对你颇有情谊却还是让你在监狱里遭受了危险?为什么太子急于笼络一个阶下囚难道您真有通天的本事?为什么唐门一门突然灭绝而且所有的指向都是指向赵麟君……」
雪宸似乎还要说下去,但我确又轻轻巧巧的打断了他的话。
「雪宸,我觉得你真的是很聪明诶~~照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好多问题……所以我就说,那些很难的事情,还是留给你们这些聪明人去想嘛~~」
「主人……」
「可是我有一个原则,」我伸出一只手指,在面前轻轻的晃动着。
而我的笑容在晃动的背后。「我相信孟湘臣。只要我信任他,所有的难题自然就不是难题了。」
旗子为什么在动?
因为有风。
不。
是你的心。
你的心在动。
白道里面混杂着黄道的势力。
想我死,或者探我的底的人,不禁白道有,黄道有,只怕黑道上,想的人也不少。
孟湘臣撑起的天空显然还不够大,偶尔漏了点小雨,打湿了我的左膀右臂。
想笼络孟湘臣的人自然也会想到我,太子与其说是针对我,不如说是打狗看主人。
说白了,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如此而已。
雪宸自然明白我没说出来的那些意思,所以他眼中又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悲伤,那种悲伤是如此的像另一个人,没由来的让我一阵烦躁。
「主人……您真的那么相信孟湘臣吗……要知道孟湘臣的武功智慧,也足以杀了唐孝……」
我不说话。我认真的准备着听雪宸的下文。
「万一孟湘臣也欺骗您……你为他做的这些事情……」
「我没有为他做任何事情。」我沉静的,缓缓的吐露着心声,「我只知道他为我做了什么。他照顾了我十五年教了我十五年,他替我受罚他替我隐瞒我的功课,他带着我满南山的疯玩只为让我高兴,他在后山上吹草叶子歌给我听,常常一吹就是一个下午……」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不连贯,我还发现我的眼前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朦胧中我又想起那次我被上嵩山进香的女眷欺负,而大师兄居然想出卖色相去替我出头……我那么真实的笑着……在最最无垢的回忆里……
「如果还不能信任他,那我……」
「就真的不知道还可以信任谁了……」
同样的话我在孟湘臣面前又说了一遍。
不是我怍情,而是,我想他知道我心中真正的想法。
在这个变化莫测的江湖里,人和人的关系是如此的岌岌可危,就像那晚的誓言一样,虽然多了它不能证明什么,少了它,却也是万万不可。
自然而然的,孟湘臣也红了眼睛,抱住我许久不说话。
那种感觉,就像在很遥远的过去里,我还是个孩子,每晚我都一定要在他的怀里入睡。
温柔的感觉,真的很熟悉。
不过……
至于那种轻柔温暖的触碰……
我就不太记得了。
我连忙打开眼睛,看着孟湘臣那张杵的近近的帅脸。「大师兄,你刚才做了什么?」
他眨眨眼睛,难得的耐心。「我不过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难道不是吗?」他看着我一脸着急上火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于是故意凑过嘴来,做势又要吻我。
这个……这个……
「大师兄!大师兄!这样不会太快了吗?」
大师兄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十分困惑的看着我,心里肯定在想这小子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做的都做了现在装什么纯情装什么处男这不什么跟什么嘛~~~
「你别那么看我嘛~其实我心里还是很单纯的,而且我也好想做正常人应该做的事情,遵照正常人应该走的程序……」
他的表情简直是啼笑皆非。「你跟我在一起还算什么正常啊,那些正常的程序你这个带把的能做吗?你该不是还要我三媒六聘的把你八台大轿抬过门吧?」
「这个……倒是不用了,我穿那种衣服一定很难看。」我脑子里出现我穿戴凤冠霞披的景象……
天!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而师兄早笑得肚子都疼了。「我说戒痴啊,你有点常识好不好?我跟你相守止于心,你不会真的还要走什么排场要什么名分吧。」
「当然不要了,不过,不过,」我绷着一张丑脸扭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