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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人呆了一下,有些涩涩地道,“为……殿下有如此好的侍君。”
声音几不可闻。
颜莘笑了下,这才与他撞了杯,饮了。
错眸中见他有些失落般也饮了下去,中间还险些被呛到。
颜莘抬手,示意他再满上一杯。这才笑盈盈地看着他道,“表哥,我亦敬你一杯,只为你,不比莫璃差。”
吟竹又愣在那儿好一会儿,直到颜莘放下酒杯看他,这才开悟似的,把自己的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眉目如画,含笑嗔情。真的是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质,以冰为神。虽不似莫璃艳美,却也风流才俊。颜莘心里正在胡思乱想,却看到身后父后颇有深意的眼光。忙止了念头,接着应酬去。
席间愈来愈嘈乱。
世宗推说身子不好,已退了席,却叫颜莘代她好生宴待众人。这自然把颜莘推成了众矢之的,众人轮番来敬,她又奉皇命一一代饮,末了已是快要哭了。
这“醉金香”虽是果酒,初入口甘甜凛冽,让人不觉酒意,但却后劲绵长,酣沉甜醉。颜莘终于不胜酒力,找了借口,扶了个小侍要出去方便。
晚风寒薄,一阵料峭风吹来,颜莘酒醒了大半。便打发那小侍去准备盆盂热水等物用,自己却穿过左转右拐的宫廊,往符望阁后院走去。
远远听得好像两个人在说话。走近些,却是一女一男,声音不大,好像是在争执什么。颜莘想不到这后宫里除了母皇、自己之外,还能有谁,和男子私相授受是不违宫规的。想来定然是新进宫的秀男,无宠又耐不住寂寞,不知弄了什么外面的女子进来,在这里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便呵斥了一声,“谁在那儿?”
话声骤停。那边两人知道被人发现了,想跑又来不及,想出来又不敢,索性呆在原地。
待颜莘又说了一遍,两人这才听出来是她的声音,硬着头皮走过来。其中一个竟低低喊道:“皇姐……”
待看清这二人,颜莘气极:这二人,一个是贤侍君的皇子,自己的弟弟颜映亦;另一个是主管宫廷费用供应的太府寺大夫郎曼。
颜莘一开始就跟母皇说过,这郎曼年纪轻轻,又生了个清凉貌美、春风化雨的模样。授予他这等宫内外行走常职,便是容易扰得宫里不安。母皇偏生不觉得。如今倒好,别人尚且不论,先把自己弟弟的魂儿勾了去。
映亦见自己皇姐满脸怒气,也不敢拿出平日里撒娇卖乖的作风。想了想,索性直直跪下去。
颜莘见映亦跪下,郎曼却无甚反应,只是行了寻常的礼节,心里一紧,便站在一边不语。
这时去取热水的小侍已经回来了,却没找到颜莘。只得放下盆,在先前颜莘站着的地方四下喊了起来。
颜莘无法,只得冲郎曼道,“你先走吧。”
郎曼躬身又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颜莘也转身要走。
行了几步,映亦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见皇姐没说话,小脸白了白,也没敢出声。
颜莘洗了手,打发小侍先走了,这才板着脸道,“你才多大?”
“可他才比我大八岁……”
“你还跟我顶嘴!”颜莘怒道,“你是皇家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嫁给一个六品大夫?”
“……”
“我告诉你,你趁早给我死了这份心。就算母皇准了,你父君也不会准你,他养你这么大是为了让你糟蹋自己好给他丢脸么?”
映亦心里一紧,“皇姐……”
“不用跟我再说,就算他们都准了你,我也不准!”
“皇姐……”
“况且我看那郎曼,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颜莘继续狠狠用话戳他,“我一看就知道。你跪了,受了委屈,她脸上连点儿表情都没有!”
这话算是说到映亦心眼里去了。
本来就知道她不在乎自己,好几次表白都被她当面拒绝了去。可还是一直拿热脸去贴她冷屁股,指望日子久了她自然能回心转意。今晚上见她在席上服侍一会儿又下去了,自己便忙跟上,想把绣的香囊送了出去。可他还是说自己官微职小,万万配不上公主。
好不容易有了一心一意想要喜欢的人,幼小的心灵却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皇姐这一席话更是把自己那满心的憧憬击了个粉碎,脸上再也撑不住,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这又是何苦呢,”颜莘叹气。一面又心疼地把他拽过来,拿起自己的手帕,给他拭泪。
孩子的特性便是越哄越哭。加上确实委屈,又仗着颜莘疼他,颜映亦索性更放声大哭了起来。把个颜莘弄得不知所措,忙得手忙脚乱,直恨不得立马把个郎曼拿过来打死才好。
柳丝榆荚自芳菲3
自那以后,莫璃便时常找借口到颜莘那儿去。
起先还是送个他亲手熬的羹汤,做的点心。颜莘偶尔也尝尝,味道是不错的,也是用了心的。但到后来实在没什么花样,索性就直接说过来看看有什么要服侍的,便也天天来了。
他本就十分聪明伶俐,很多事情不等颜莘说便早已透悟。人又乖巧,在颜莘面前倒也从不卖弄小聪明,该张口时便张口,不该说话是一句也没有。再加上可爱温顺,人又长得甜美,不久便深得颜莘的心。
颜莘习惯了他在身边,偶尔有一日他不来,她还会问,有时干脆叫人去叫了来。
时间久了,不仅默许了他自由出入自己房里,有些事情,还会想要听听他的想法。
其实颜莘一开始就看得出,莫璃虽说是冰雪聪明,教养规矩,可内心里不仅很有主张,最重要的是他很冷静,时时都能记着自己最想要什么,然后一门心思去努力。颜莘总觉得男人这么要强,不是什么好事。
这就与读了满肚子书,却毫无心机的芮叶,截然不同。
芮叶的出身也是不错的。他的舅舅是早年夭逝的英侍君。
英侍君当年选秀入宫,得到世宗欣赏,一年里从才人到华庚直到得封君位,几与当时的贵侍君比肩。姊妹兄弟更是青云直上。可惜红颜薄命,未生有一女半儿便染疾早夭,也惹了世宗伤心很久。
从他死后,他的家族也开始败落,到如今也仅剩芮叶的母亲在朝里做都御史,不大不小从五品的官,做监察弹劾兼上奏民意,经常因为说话不动脑子被世宗骂,又在官场里得罪人而处处受人排挤。
芮叶这次入选,一者他自身面容姣好,身形有致,又饱读诗书,工于琴棋诗画,再者也的确是运气使然。
在这四个侍书里面,颜莘最喜爱的就是他。
这几个月里,只要一有闲暇,她就往清如苑跑。
或看他临画摹字,或听他抚琴奏乐。芮叶自幼习琴,颇有造诣,只是很少在外人面前表现。但他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文雅,清冷高洁的气质,把一路看着这官场、后宫里的勾心斗角长大的颜莘,完全吸引住了。
但颜莘总觉得芮叶不该是这世俗之人,和他一起,只能使自己超脱喧嚣,却无法谈及男女之爱。自己若沾了他,像是玷污了他。所以不论夜里二人说笑到多晚,颜莘都要回自己的万福阁睡去。有时候嫌路远了,就到旁边莫璃的叠彩苑里留宿。芮叶倒也不强留。只把清如苑的侍从们弄得不明就里、郁闷万分:自己主子明明好像是得宠的,可殿下就是连一个指头也不碰他。
至于另外两个侍书,一个叫水卉,今年已有十九了,和芮叶是同岁的。是端明殿学士水凝庶夫的儿子,安置在凉染阁里。他出生时便白发银瞳,被家人视为妖异。母亲更是想要把他溺死,幸亏刚生产的父亲拖着羸弱的身子拼死护住,才捡了一条命来。水卉自小便生活在家人的厌弃中,和身份低微的父亲相依为命。但年岁渐长,姿容却出尘离世,日渐倾城。这才引起了母亲的重视,把他头发染了,加以调教,送到宫中待选。不料竟也真的入了围,成了太子府的侍书。
因从小便饱受欺凌,水卉沉默寡言,终日郁郁的。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不知为什么就又哭了。颜莘每次叫了他身边服侍的人问情况,都说刚又自己对墙抹泪了。颜莘起初还劝劝哄哄,后来见再劝再哄也没有用,反倒把自己弄郁闷了,便索性放弃,由他自己悲秋伤春去。
另一个叫甘韫,也比颜莘大一岁,是太常寺医药司总管的孙儿。人倒是温柔可亲,性子和顺。只是也不对颜莘的口味,颜莘便也不常去见他。
由此晃晃悠悠便也过了大半年。
这一日一早下了朝,颜莘便跟世宗请了假。回府换了便衣,带了两个身手不错的侍卫,牵了马,从角门出了宫,一路朝东,直奔玉澜山脚下。
今天的天气还是不错的。虽是秋老虎仍肆虐,上午却也并不酷暑。
待进了近郊,颜莘便不再一路急行,只下了马,一路看景,一路溜达,朝灵恩寺走去。
说是出宫走走,实际上是去见一个人。
这灵恩寺已有百年基业。因是京城附近唯一的寺院,因此香火旺盛,游人颇多。又兼玉澜山景色好,因此颜莘也常往这边来。
灵恩寺有一位得道高尼,法号显静。
据说她舍身前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出生时便有一个跛脚疯尼,言她在尘世中必然受苦,要随了去。阖家数年只得这一女,如何舍得,便将尼姑赶走。果然到得十三岁上,染了恶疾,眼看不保,梦里忽见那跛脚尼,因稽首相问:“姑姑,此系何方?仙师法号?”尼姑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时驻足而已。”一梦惊醒,病竟痊愈。从此索性剪了三千烦恼丝,舍了家业,投身灵恩寺来。
颜莘也是因一日在玉澜山脚下办事,偶遇显静,几番交谈,甚是投机。她见显静不过三十岁上下年纪,竟不料已是寺中长老。又因她悟性了然,修习精深,谈吐有致,见识卓越,被颜莘引为知交。便告知了她自己身份。显静却也不是很惊讶,仍如常交往。
所以颜莘每每出了想不透的麻烦,都忍不住往灵恩寺跑。
此刻,颜莘正翘脚坐在显静禅房里唯一一张有个蒲团的黄杨木椅子上。
显静一手慢慢转着精巧的琉璃茶壶,一手从上往下浇淋热水,为的是将茶里的清香浸了开来。
待水淋尽了,方徐徐倒进一对青窑茶盅里。递了一个给颜莘。
“这是今年明前的六安银针,请殿下尝尝。”
颜莘端起茶盅,见水色碧绿,叶片厚实明亮,形如莲花。沏茶时便雾气蒸腾,更是清香四溢。抿了一口,只觉气味清香高爽,余韵留齿不散。
“果然好茶。”颜莘赞道。
“六安因有药效,历来为皇家所禁,大内并无供品。贫尼也是想殿下定然没有尝过,所以才取出来献丑。但这茶确是好茶,《霍山县志》载:‘本山货属,以茶品冠。其品之最上者曰银针,仅取枝顶一枪;次曰雀舌,取枝顶二叶微展者;又次曰梅花片,择最嫩叶位置;曰松萝……俱以雨前为贵。’这银针每年统共只得不到二斤,而至贫尼之手,又不足二两。”
这时外间走进来一个小尼姑,手里端了一盆水,放到桌上。显静便将琉璃茶壶连带剩下的茶水澎了进去。
“这是外间刚打上来的清凉井水,”显静解释道,“暑间炎热,等下再用便是凉茶了。”
颜莘莞尔:“大师这等细致。”
“既是殿下到此,老尼又岂敢怠慢。”
说完二人对视,心领神会一笑。
“大师近日倒是愈发雅静了。”说完这话,颜莘在心里腹诽,我大老远辞了事情跑来找你,你也不关心关心我有什么事儿,就要我坐这里陪你品茶。瞧你多金贵的茶,这天下都是我们颜家的,什么茶喝不到。
显静这时却呼了声佛号,仿佛看穿了颜莘似的说道,“贫尼虽说是槛外人,但也知殿下必是为些俗事苦恼。贫尼无处开解,只为殿下说说我佛五祖传衣钵于六祖的故事。”
“愿闻其详。”
“我佛五祖欲传其衣钵,苦于无人接任,便命座下弟子提偈语于壁。其首席弟子作曰: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众人深以为然,只五祖并未为之所动。时六祖尚为俗事杂役,路经此处,乃在其下续曰: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五祖见之大喜,命人寻了六祖来,乃传其衣钵。”
“这个故事我倒是也知道。这世间万物,本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也是你们佛法的说法。我们俗人自然是看不透的。”颜莘仔细品了品,悟道。
“殿下所言差矣。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我佛并不因皈依我佛者而划分天下众生。学我佛法者,自然能得我佛恩惠;舍我佛法者,亦为我佛所庇。但这天下间人,却往往不明此理。”
“大师说得是。”
“做事往往瞻前顾后,只徒然自扰,却不如称意随心,见事所趋。所谓“天性之谓道”,困扰殿下的俗务,本也不是什么事,殿下且只宽心,只作顺其自然。”
“我也正是为这些俗事。”颜莘在显静这里,一向用的“我”的自称,“凡人心中自有侧重。先时我承诺母皇父后以国事为重,总以为自己不会为色所惑。如今心中早已不复往昔平静,只担心自己就此失了方向。”
“殿下不必为此事费神。我观殿下,为人端庄,行事谦谨,万万不会被一二俗人俗事困扰。只须心自开阔,眼自高界,便无碍矣。”
“大师不知。这次我可是动了真心。”
“无妨。”
“是痴心指望能成连理的。”
“这更是好事了。”
见颜莘还在犹豫,显静又道,“古人云:人生之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乎?”
“这不像大师你这出家人说的。”
“殿下乃世之英雌,位登大宝之日便是真龙天子。岂又能不知龙之变化: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不论如何计较,终究是真龙。”
颜莘这才点头。
“殿下即便是为女儿情事羁绕,也只可韬光养晦,不会失了真灵。须知‘笑指白莲闲处看,污泥香里养灵珠’,若芙蕖之物尚且出自污沼,况殿下人中龙凤乎?”
一席话说到颜莘把来时的抑郁一扫而光。又兴致勃勃地说笑起来。待再饮了杯凉茶,祛去暑气,说了几句闲话,才告辞离去。
回去的路上,颜莘这才有心情到处逛逛。又专门到了街市上,在一个专卖搪瓷人像的摊子上,买了几个素胚勾勒的宫装男子像,带回去玩儿。转身又看见另有个摊子上卖首饰的,一时兴起,又拈了根黄杨木簪子,回去送舒芷。
是夜,颜莘宿在清如苑。
良辰美景奈何天1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颜莘过得十分惬意。所以后来她有时候也会想,有芮叶在的那两年,真的是自己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世宗的身体状况也有了好转,又重拾起了繁重的朝务。外人都说太子年幼,皇帝终究不放心;只颜莘自己知道,母皇一者是看见女儿年纪轻轻,终日辛苦,多少也有些不忍;再者也是想要自己休养一段时日,好准备诞育后嗣,以早日延续皇家血脉。
自本朝太宗皇帝起,颜姓一脉竟也成了单传。颜莘本也该有个姨娘的,只是幼年时便生了恶疾,夭折了。世宗身体羸弱,竟也只得了颜莘一缕血脉。如今倒也只能一心盼着颜莘能早日有了后嗣,也好为颜姓皇族开枝散叶。
大慕对于夫侍生育子女,有着严格的规矩。民间人家,一妻一夫,若是喜欢,可随意生了去。但只要是略有些身份地位的官员、商贾,自庶夫入门,便要长年服用避孕药物,直到正夫有了嫡女,或正夫确实无法诞育嫡女,方按家主意思,停药受孕。这种操作一方面是为了后代健康着想,要算好了时机,选好了日子,才能确保婴儿生产时不受父母身体状态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是为了确保长女出自正室,防止身份较低的庶夫借生育女儿之机,因嫡子夺正室之位。
而皇宫里的君卿受孕,更是严格受到控制的。在皇后没有生育女儿的情况下,其他侍君一般是不会先有身孕的。而侍君生育的先后顺序,自然也代表了其得宠的程度。
颜莘的四位侍书入宫已有近两年之久,禀性气度都基本定了性,册太子君之事因此已被提上日程。众人均知,虽然颜莘属意芮叶,但同为侍书的莫璃也颇受喜爱,兼之其母莫玄素在朝堂上影响力巨大,因此十分强势,又闻颜莘的表兄耀荣郡主已虚龄二十四,世宗早有将其正配给颜莘之意。但既然世宗和凌皇后尚未在任何公开场合明确表态,到底谁会有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倒也成了不解之谜。
香风旖旎。几丝柳絮在风里夹带着,飘悠悠地打着转儿,满地的木棉花,似拂落了一地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