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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鬼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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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氐不久便离去了,寒静闭上眼养了一会儿神,忽然说:〃你还没有用晚饭吧?我让人送吃的进来。〃

  杨战心中想的事,却是远不是饱暖的可比。

  他忽然想起了,在那被他遗忘过的岁月里,他和静迁心心相许,毫无间隙。後来,静迁的态度有变,他并不是没有猜疑过。真正的缘由,却是寒石告诉了他,他才知道。

  这样瘦弱的静迁,在那样的往事中,承担起了多少本不该由他担负的一切。







  十五



  看他忽然披衣欲起,战上前了一步,手将要扶到他的身上,却不知道为什麽又凝滞下来。停这麽一停,寒静已经披上袍子,趿鞋下床。

  门口小僮低声道:〃公子有什麽吩咐,差小的们去办就好。您元气未复。。。。。。〃

  静扶著床边,淡然说:〃我去瞧瞧师兄。〃

  他虽然没有指名提姓,但是冰狱里公认的大师兄却是只有寒石一个。

  小僮双膝跪倒,张臂拦在门口:〃石公子已经失了人形,现在应该是在培紫园里头。路远且阻,公子还是等身体大好了再去吧。〃

  静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回过眼来轻轻说了句:〃你过来。〃

  战有些迷惘,却没迟疑的走过去。

  〃劳你背负我一段,我去看看师兄。〃

  战心里一团混沌,身形蹲低。感觉到一个柔软微凉的身体伏在身上,伸手向後托起他腿,直身大步向外走。那小僮不敢拦阻,只得让到一旁看他们去了。

  背上这具身体,有呼吸有心跳有体温有温柔。。。。。。战怎麽也没有办法告诉自己,他是一只鬼。



  静呼吸细微,到了岔道时轻声指点路径。四周房舍宫绵,多为黑白二色的石头所砌,满目萧索,竟然一片绿叶红花也无。白砂褐砾,极是苍凉的一个地方。

  再绕了几个弯,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浓绿蔽天匝地,让人只觉得胸口一松,眼目也极是舒服。

  那满满伸展开来的枝干虬劲古朴,墨绿的叶片枝杈密密交错著。寒静轻声说:〃到了,就是这里。〃

  战呆呆的原地站著,静又说:〃放我下来。〃他才如梦方醒,矮身将他放下地。

  静扶著一圈低矮的石墙慢慢走过去。他背影荏弱异常,肩膀瘦窄仿若刀削。

  战跟著後头,茫然的随他一起向前走。

  不知道为什麽,以为已经无血无泪铁石心肠的胸口,有什麽东西正在慢慢破裂,陌生,又熟悉的东西,从破层上慢慢涌出,向荒芜已久的心中蔓延开去。

  酸酸的,微痛,可又觉得别无所求。

  静仰头看著浓密参天的古树,手轻按到了粗砺的树身上。

  〃师兄。。。。。。〃

  一阵风吹过,叶涛阵阵,似是在回应。

  〃对不起,师兄。。。。。。对不起。。。。。。〃静无力支撑身体,额头抵在树身,张开的手臂够不著环抱这株古树:〃我尘缘太重,任性执拗,不值得你这样做的。。。。。。〃

  〃师兄,师兄。。。。。。〃

  晶莹的水珠坠落下来,打在脚下裸露的树根处。

  〃对不起,师兄。。。。。。〃

  战看他伤心不可抑制,手握了又松开,松了又握紧,却不敢。。。。。。

  不敢伸出手去相抱安慰。



  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现下哭,不嫌晚了麽?〃

  战吃了一惊。他是练武之人,耳力目力极佳。可这一道声音幽幽然传入耳中,竟似那发话之人便站在身侧一般。可是树影寂寂,空园无人,哪来的声音。

  寒静陡闻此声,忽然象是得了气力,咬牙站直了身,端正的跪了下去:〃弟子叩见师尊。〃

  战只觉得眼前似是一阵风拂过,没来由的一花,静的身前不知怎麽便多了一人,白衣如雪,青丝委地,周身似有一层莹莹融融的光晕,看去似真似幻。

  静重重叩下去:〃求师尊救师兄性命,寒静愿万死以赎已罪。〃

  那人叹了一声:〃行了,你现在的样还用我罚麽?一个指头都受不起。。。。。。起身吧。〃

  寒静跪著不起,握住那人的衣角:〃师尊。。。。。。千错万错都是我一身之错,但求师尊怜悯师兄,他。。。。。。〃

  那人声音冷却悦耳,如冰晶玉碎:〃你不好好将养,跑到这里来流什麽眼泪。跟著你的人呢?〃

  战这半天竟然都是屏著气的,不知道是紧张还是震惊。那人回过头来,战只觉得眼前一片温融的雪色,却看不清那人面目身姿。胸口发闷,喉间干痛,咕咚咽一口唾沫。

  那人拂袖轻展,寒静不由自主便站起了身来。低头拭去眼角泪印,轻声道:〃师尊云游未归,弟子闯下大祸,累及师兄,回来便自去白长老处领罚。〃

  那人点了点头,看了杨战一眼:〃他就是那个人?〃

  静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正是他。〃

  那人淡淡说:〃满脸血光,一身戾气。他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怎麽偏牵扯上了。〃

  静垂头不语。

  战张口欲言,那人一眼扫了过来,目光清冷如电,寒意从头一直贯到脚底,似是牙关都要给冻住了一般。

  〃这里不是他能停留的地方,你让人送他走吧。〃

  寒静躬身道:〃弟子遵命。只是师尊,师兄他。。。。。。〃

  那人叹了口气,慢慢在树根处坐了下来,手在树身上轻轻敲了两敲:〃他命中该有此劫的。。。。。。只是想不到,是应在这个时候。〃

  寒静身子晃了一晃,扶住树身,慢慢在那人身前跪了下来:〃求师尊。。。。。。〃

  〃你早些回去吧。〃那人摇一摇头:〃我要好生想一想。



  静不敢再说,叩首拜别,慢慢扶著矮墙走过来。战伸手欲扶,他神情颓然,看了一眼那伸过来的手,摇头道:〃走吧。〃

  看他走两步停一停,战心中只觉得焦虑而空虚。冥冥中有著不可抵抗的神明在注视著这世间麽?为什麽会遇到如此匪夷所思之事?这里是人间?是天上?是魔道还是鬼域?他怎麽会在此处,他又该做些什麽?

  长长的时间来,刻在灵魂深处的仇恨全被掏空,战只觉得异常茫然无措。

  〃那是。。。。。。你师傅?〃他嗡声嗡气。

  静没有回头,停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是。师尊救我,教我,重我。我却屡屡伤他的心。。。。。。〃

  战不知如何接口,舔舔干裂的唇:〃你师兄他是。。。。。。一棵树?〃







  十六



  寒静站住脚:〃这里是魔天鬼地,在这处的没有一个是普通人。我师兄是妖,我是鬼,这满山上都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他冷冷说:〃怕了麽?回来我让人送你下山,早早离了这地界,回人间去。〃

  杨战愣了一愣,脱口道:〃要送我走?为甚麽?〃

  寒静面上波澜不兴:〃你是肉身凡体,这里的寒气一刻锺不要就能害了你的命。师兄给你的那点明暖气只能支持到明晚。〃

  战心里纷乱,舌头却象是自己有意识:〃我不走。〃

  寒静淡淡一笑,指著道旁的冰岩:〃你看这个。〃

  战茫然的看了一眼,不得要领。静指甲轻弹,那冰岩铮然有声:〃这原不是块石头,不是鹿,便是头猛兽。闯进了山上来,不过一旬半月,便冻成了这样的石头。你若不走,也等著做垫脚的石头罢。〃

  战心中左突右窜的想头忽然清晰起来,一把拉住静的手腕:〃你和我一起走,离了这古怪地方。咱们还在一起,跟原来一样。〃

  静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他并未怎麽用力,战只觉得象握住了一块冰似的,如许多小针一齐在掌心攒刺,半条臂膀一僵,静已经抽回手去。

  〃你我人鬼殊途,不堪为伴,还是各走各的好。我想说的话──总算是说了,欠你的,也算还了。〃寒静抬起头来,大风吹得他一头黑发四下里飘飞:〃你走你的人间道,我渡我的阴冥河,从今後再不相干。〃

  战窒了一下。

  眼前消瘦苍白的少年他是熟悉的,却也是陌生的。这周围的一切都不由他掌握,他完全不知道,在这里他能做什麽,又该怎麽去做。

  只是,他却明白自己绝不想放开手,绝不想和他分开。

  〃静迁。。。。。。〃

  〃静迁已经死了,我是只叫做寒静的鬼。〃

  说了这句话,他不再出声,沈默的沿著石径向回走。

  战看他走得摇摇晃晃,转一个弯,脚底不知道被什麽一绊,直直向前跌,抢上去要扶他,冷不防斜里伸过一只手来,将寒静稳稳的抱住了。

  战愣了下抬头看,静缓过一口气来,看清看来,低头唤了一声:〃尘师兄。〃

  那人似是魂不守舍,大步便走。战看他的方向便是那紫培园,寒静忽然出声喊道:〃师兄,师尊也在园中。〃

  寒尘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去了。

  寒静怔怔望著他的背影,一双眼深沈幽暗,战看著他只是发呆。

  〃走吧。〃



  晚间杨战翻来覆去没有睡著。想去见他,却被僮儿拦住,说是公子重伤初愈,已经睡下了。四下里一片的黑,从窗子看出去,远处隐隐的灯火有碧绿有靛蓝,还有莹莹的银白和金星,没有一点与凡间的灯火相象。山上很静,极静,除了风声,便连一声虫鸣也没有。杨战看著桌上那一枚照亮用的明珠,云母珠贝半开,清冷的光华似有水波荡漾。倘若在人世,不知道是多麽稀世的瑰宝。在这里便是这麽随意的放在桌上,或是镶在壁上,只供照亮用。

  这山上一丝热气都没有,吃的饭,喝的水,全是冷的。杨战身上半披半盖著一张银色的素面薄布,不知道那是个什麽材料,触手生寒,盖在身体上却不觉得冰冷。

  没有热气,没有声息的地方。

  诡异之极。杨战觉得这象一场梦境,梦醒後他仍然是个江湖草莽,流落困顿。他没有来过这一处地方,没有见过这些妖魔鬼怪。

  可是静呢?

  静他怎麽会变成这里的人?

  他明明是活著的,会动,会走,会说话。。。。。。如在生时一般。

  却为什麽说自己是一只鬼?

  战抱著头,觉得从没有如此烦难过的心事。

  他放不开,忘不掉。

  可是又无法接近,无法拥抱。

  他的静,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天真不通世务的无邪笑容,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那眉,那眼,那身形气韵,又分明是他。

  那一双似有无尽心事的眼睛,世上再没有第二双。



  窗外的一团黑寂,却忽然有一点幽微的光焰晃动,霎时间耀亮了半天夜空,刺得人睁不开眼。战翻身下床,闭了下眼再睁开,那团强光却忽然消失了,象是从未发生过一般,要不是眼睛仍在刺痛,几乎要以为刚才是自己看错了。

  〃你还没有睡麽?〃门不知道何时敞开了,静站在门口,淡然的望著他:〃夜深了。明天我让人送你出去,还是早些安睡吧。〃

  战把衣裳拢一拢:〃睡不著,咱们说说话可好?〃

  静微一迟疑,道:〃也好。〃

  〃刚才那很亮的一团光,你有没有看到?〃

  静点了点头。他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单衣,锁骨尖细,令人望之生怜:〃那是风师兄的居处。他这人素来爱玩闹,许是他又在炼什麽新法宝。〃

  杨战囫囵听著,似懂非懂。

  静自己失笑,低下头说:〃看我,跟你讲这些,你也不明白。〃

  杨战吞了一口唾沫,只觉得满腔的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说些什麽。

  〃你命格太硬,煞气又重。。。。。。〃静慢慢说:〃一世又一世的轮转,因为心中宿仇不消,总是在这个恶圈中打转。现在我们终於解了这个前世的结,你出去後。。。。。。还是修身养性,以图将来别再。。。。。。〃

  战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静迁,我不和你分开。〃

  静一双眼又深又黑瞅著他:〃我早说了,我们不同路。冤解债清,前尘随风。以後我们就各走各路,两不相干了。〃

  战手心里冷冰冰的,又湿又滑,声音不自觉的发颤:〃我们之间只有冤和债麽?静迁,我们那麽情深爱重。。。。。。〃

  静迁摇了摇头:〃人死灯灭。战,你知道麽,鬼的记忆和人不同。人能记住大小的琐事,而鬼只记得他最愿意记得,最容易记得东西。许多人冤死而化厉鬼报仇,便是为此。盖因为他们只记得临死之前的痛苦,仇恨,愤怒,冤屈。。。。。。而其它一切,敌不过这一股执念,自然便化了,散了。我也是如此。。。。。。 〃

  战心里打个突,静轻轻把手抽回去:〃我死之前,十分不甘不舍,只想著要护住那些无辜妇孺,只想著。。。。。。让你明白我的清白。风师兄路过那里,救了我性命。这麽些年来我游走於妖鬼两界之间,为师尊办差,替冰狱做些杂事,渐渐也知道了当初那些人的结局。其实,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就算当时我没能救下他们,他们也总有尘归尘,土归土的一天。所以,只剩了一个念头,就是找你。当时虽然不是我有心,可仍然是我害了你。。。。。。〃

  战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心里隐隐的惧怕,可是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麽。







  十七



  〃等你那一刀终於砍下来的时候,那最後一丝执念,就象是被那一刀彻底了断了。再无牵挂,我欠你的终於是还清了,我终是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可是堂堂正正的从头来过。〃

  战已经全然呆住,静向他微微一笑,温文依旧,却清冷陌生:〃此後我就是魔道中人,一心跟随师尊练功学艺,助师兄们光大我冰狱,一统魔道七界,莫静迁这三个字,与我再无干系了。〃

  战一颗心直向下沈去。

  是了,怕的便是这个。静他。。。。。。已经不再对他存有情爱。

  静站起身来,衣袖轻拂:〃你早些安睡吧,明早我让人送你下山。〃

  战目送他翩然而去,喉头格格作响,却没能唤出声来。

  风从四面八方吹向他,冷得彻骨。

  窗外头是一团漆黑,看不到星月,望不见尘烟。

  战从没有如此绝望过,他慢慢蹲在地下,两手抱著头,发出哀痛的呜咽声,象是绝望的濒死的兽一样,哭出声来。



  他抱成一团,缩在桌角处,直到僮子来将他摇醒。

  他一抬头,那僮子吓了一跳,退了一步,定定看他几眼,才认出这双目肿得象桃,衣衫不整,鬓散发乱的人便是杨战。

  〃公。。。。。。公子命我领你下山。〃那僮子说道:〃请跟我走吧。〃

  杨战摇摇晃晃站起来,打个趔趄,一手撑在桌上,用力甩了一下头:〃他呢?〃

  那僮子知道他问寒静,说道:〃公子在修炼,你还有什麽事?〃

  杨战浑浑噩噩道:〃我想再见见他。〃

  僮子说:〃公子不知道什麽时候可以行功完毕,我赶著送你下山,还有旁的事要办的。公子若要见你,自然会有吩咐。他既是没有说,那就是不想见了。你还是跟我走吧。〃

  战愣愣的站在原地,那小僮不耐烦起来,拍一拍手,外头走进两个粗壮的冷奴:〃扶这位公子跟我走。〃

  那两个人走过来,一左一右挟起杨战,那小僮看他双目无神,面容呆滞,心下生厌,大步向外走,那两人挟著杨战便跟在他身後。



  走出静心居的门,在小道高墙间绕行,杨战忽然如梦初醒,用力一挣。那两个冷奴没提防,竟然让他挣脱了开来,杨战大声喊道:〃静迁!静迁!〃一面向回跑。

  两个冷奴一愣,和那僮子面面相觑。还是小僮先反应过来:〃快快,把他拉出来快送走。〃

  杨战脚下生风,跑得极快。眼前什麽也看不见,全心全意,浑身上下每一块骨,每一滴血,都在呼唤那个已经深深烙印骨子里刻进灵魂深处的名字:〃静迁──静迁──你出来──你出来──〃

  那三个人被他三绕两绕,已经失了踪迹,却仍然循著声音追来。杨战只顾直直的向前冲,却无法分辨出路径。这里所有的墙,所有的路,似乎都是一模一样,分不出来哪一条是通往静心居的路。他边跑边唤,一路上不少冷奴和穿白袍的修行者瞠目以对,他并不理会,一心只想找到静迁的所在。

  又转过一条岔路,远远看著一扇大门,与静心居的那一扇十分相似,杨战心下狂喜,加快脚步便冲了进去。门是虚掩,他砰一声撞在门上,然後重重跌进门里面,摔得结结实实,却不觉得疼,只是喊:〃静迁,静迁!你出来!我要见你!〃

  屋门一动,有人走了出来。战抬起头,来人一身青衣,眉秀目朗,似玉树临风,青竹顾盼。那人微微一笑:〃这位兄台,你走错了门吧?〃

  战愣了一愣,那人道:〃这是涤尘斋啊,你要找静公子,得去静心居才成。〃屋里一个极俏皮的声音说:〃你和他多说什麽废话,快丢出去。〃

  那人一笑,伸手来扶。战没有借他之力,自己爬了起来。四下里看一眼,的确与那间院子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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