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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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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到附近商场买了一大桶叫石板街的巧克力冰淇淋,回到公寓,勺着吃,一边读林斯留下的资料。 

              再过一天,子翔与父母一起乘飞机回到东方。 

              容太太说:「不知多久没与子翔一起乘飞机。」 

              容先生笑,「上一次还是陪她往加州迪斯尼乐园。」 

              容太太想一想,「你说得对。」 

              「忽然就长大了,摔甩父母,单独行动,通世界乱跑,去到尼泊尔卡曼都,阿尔及尔坦畿亚、巴西利马这种地方,吓坏人,一度想没收她护照。」 

              子翔把头靠在父亲肩膀上不语。 

              容太太问:「还记得迪土尼公园吗?」 

              「有甚么印象?」 

              子翔答:「游行队伍中有一条会走路的金门大桥,原来由两个穿唐装戴西瓜皮帽子的人扮成,十分有趣。」 

              容太太说:「去那个地方真是苦差,晒得皮焦肉黑叫救命,每次回来急急跑美容院。」 

              两夫妻回忆到温馨岁月,不禁相视而笑。 

              「子翊一早不肯随行,他每次暑假去参加篮球营,我们三个到加州。」 

              容太太说:「一下子大学毕业了。」 

              「也不是那么快,当中不知经过多少测验考试,也有回来哭诉被洋重欺侮的时候。」 

              「她自己也是洋童。」 

              容太太握着女儿的手,抱怨子翔双手全是疤痕。 

              他们坐头等舱,食用奇佳,子翔靠在父母身边,不愿再动。 

              瞌上眼,她做梦,看见一个高大黑影向她走来,看真了,原来是苏坤活,他要求她收留他,脸上疤痕渐渐消失,回复从前样貌,可是子翔仍然轻轻说「不」。 


              「甚么?」 

              「不。」请回到你妻子与两名小孩身边去。 

              「子翔,是你喜欢的香蕉船冰淇淋呀。」 

              子翔睁开眼睛,仍然坚决地说不。 

              可是转头把母亲那一碟吃得一乾二净。 

              容先生看着女儿,「大概有点心事。」 

              容太太说:「她自己懂得解决。」 

              「廿多岁是人生最好的时间,胖了,会瘦回去,头发掉了,会长回来。」 

              容太太说:「年轻时做梦也没想过会掉头发。」 

              两夫妻絮絮闲话家常。 

              这是结婚的原因吧,年纪大了,有个伴,一起忆述过去走过的路。 

              容太太说:「子翔,张伟杰李岳琪结婚十周年纪念,我请他俩游西湖。」 

              「呵,我又可以与他们贤伉俪见面了。」 

              在头等舱后边职员休息间两个服务员在聊天。 

              「在外国长大的女子总与我们不一样,不知为甚么,她们特别潇洒:绝少搔首弄姿装模作样,值得学习。」 

              「我知道你在说B三号的容小姐。」 

              「你说她漂亮呢,是,不过头等舱里多的是美女,她另有一种气质。」 

              「我有那样宠爱她的父母,我也有气质。」 

              「不一定。」 

              「她阅读法文杂志,我想内涵也很重要。」 

              另一个笑,「一次看见嫁作商人妇的名女星也聚精会神读小说,正称赞:上了岸真有个样子!走近一看,她在看的是『赌百家乐必胜法』。」 

              两个服务员低声笑起来。 

              他们抵埗了。 

              被视为有特殊气质的容小姐打一个呵欠,也不添妆,毛着头发就下了飞机。 

              在酒店会合了岳琪,她一定要立刻去度身做旗袍,子翔只得陪她去。 

              司机把她们送到游客区,整条街都是旗袍店,岳琪欢喜雀跃,每家店打价,终于挑了一家中型规模,店员比较诚恳的服装店。 

              岳琪一口气选了三套:一件有小凤仙领子,另一件黑丝镶水钻纽扣,还有件是反皮短袄。 

              「子翔,你也来挑选。」 

              「不,我穿蓝布衫就很好。」 

              店员走过来,一脸笑容,「小姐,这种牛仔布也可以做唐装短挂,里边镶火狐爪子皮,又特别又够气派。」 

              子翔不以为然,「我不穿动物皮。」 

              「小姐,」店员毫不气馁,「我们有人造皮草。」 

              岳琪经不起引诱,「给我做一件这种假羊毛。」 

              「这俗称萝卜丝,穿上最年轻漂亮。」 

              店员走开,子翔轻轻说:「她心里笑我们是假洋鬼子。」 

              电话响了,是林斯的声音:「你们在哪里?」 

              子翔抬起头看招牌,「和平东路一间叫华丽缘的旗袍店。」 

              「我马上来。」 

              一边李岳琪像进了糖果店的小孩一样,正端详一方打网络流苏的披肩。 

              子翔一贯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自觉是天生福气。 

              不一会林斯推门进来,握住子翔的手不放。 

              半小时后岳琪才心满意足结账离去,子翔觉得价钱叫她咋舌。 

              岳琪说:「不贵不贵,又能三日后取货,我渴望旗袍不知多久,天天穿西装真腻了。」 

              他们三人去喝咖啡。 

              子翔又说:「吃一顿茶竟是一般市民半个月工资。」 

              「这是游客区。」 

              (24) 

              「太奢靡了。」 

              林斯顾左右说:「昨日我遇见一个姓靡的人,真是罕见。」 

              岳琪也说:「最近看见许多不曾见不会读的宇,全像自康熙字典走出来。」 

              过一会张伟杰也来了,他们把岳琪交还给他。 

              林斯说:「子翔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不会跳舞,也不喜看戏,绝对不上澡堂,各类球赛也不适合我。」 

              林斯佯装大吃一惊,「是吗,这是你容子翔?你是一个这样乏味的人?」 

              「到底去甚么地方?」 

              「是一间音乐学校。」 

              「音专?」 

              「你去到便知道。」 

              车子驶入一条私家路,道路两边种着法国梧桐树,他们在一幢灰色大宅前停下。 

              「咦,这间大屋有百年历史了。」 

              「是从前一个叫哈同的犹太人住宅。」 

              子翔站在门口,刚巧阳光照到门恻一块染色玻璃上,及射出瑰丽的七彩光芒,子翔细细欣赏。 

              门一打开,子翔看到男女学生抱着各种乐器上上落落,一个少女不小心把成迭乐谱掉到地上,一名少年放下大提琴替她捡起来。 

              大屋里充满乐声与生气。 

              林斯轻轻问:「喜欢这里吗?」 

              子翔笑,「好像回到老家似。」 

              「伯母说你自幼习小提琴。」 

              子翔答:「不是因为要做音乐家,而是感染文化,我弹得不好,而且这一年都未曾练琴。」 

              走到楼上,只见寝室以及起座间都已巧妙地改建为练习室,每间房间的窗户都对着花园。 

              子翔听到大提琴充满柔情,娓娓如讲故事般的乐音。 

              子翔靠着长廊的墙壁,忽然抬起头来,「你带我来这里做甚么?」 

              林斯轻轻答:「见一个人。」 

              「谁?」 

              林斯看着她。 

              房间里传出老师教学生的声音:「要有节奏感,他他他——他,三长一短,他他他——他,再来一次,天才是甚么?天才是极大的耐心毅力,继续。」 


              子翔追问:「谁?」 

              林斯终于开口:「你见了她,也许疑窦会有终结,心灵创伤可以得到医治。」 

              子翔恻着头,隔了不知多久,脖子有点僵硬,她听见自己问:「她在这里?」 

              林斯点点头。 

              「你找到她?」 

              林斯又点点头。 

              「你统共没有征求我的同意,你利用职权,查阅有关档案,侵犯我私隐。」 

              「我不忍看到你忧伤,我想帮忙。」 

              「我不要帮忙!」 

              「对不起,子翔,我送你回去。」 

              子翔说:「走吧。」 

              但是双脚不听命令,钉在走廊里不动。 

              她低下头,「你说得对,得知真相,我或可开始痊愈。」 

              林斯点点头。 

              「她可知道我是谁?」 

              林斯点点头。 

              子翔深深吸进一口气,拉一拉衣服鞋袜。 

              「你准备好了?」 

              子翔百感交集,「准备,一个人可以准备考试,准备见工,但怎样准备这种事?」 

              有人推开音乐室房门出来,子翔吓一跳。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上完课拎着提琴乐谱离去。 

              门又关上。 

              子翔同自己说:此刻逃走还来得及。 

              但是她没有转身离去,四肢已不听使唤。 

              林斯敲敲门,里头有人说:「进来。」 

              子翔亲手推开门。 

              只见一个穿蓝布短挂纤瘦的中年女子背看他们看着园景,像一幅图画。 

              她轻轻转过身来。 

              子翔看到她的脸,就知道是真的,她们二人像印子印出来一般。 

              五官一模一样,连眉毛高低位置都相同。 

              两个人的手都颤抖得很厉害,不方便伸出来。 

              半晌,她问:「你是容子翔?」 

              子翔点点头,想说话,张大嘴巴,没有声音。 

              「我是周远,音专的一名小提琴教师,今年四十七岁,已婚,有一女十五岁,丈夫是工程师。」 

              林斯端来椅子给大家坐下。 

              子翔看看周女士素净面孔,纤长手指,知道她就是生母了,但是内心比想象中平静。 

              子翔终于问:「为甚么?」 

              「完全是我不好,请你原谅。」 

              一个人可以原谅男朋友忘记她生日,也可以原谅同事在她背后插刀,可是,怎样原詴自幼被遗弃在孤儿院呢。 

              「由你亲手抱到孤儿院?」 

              周女士很勇敢,她独力承担责任,「是。」 

              「他是谁?」 

              「他在一宗意外中丧生。」 

              「他可是一个好人?」 

              周女士颔首:「读化工的大学生,热情,有远见,有抱负。」 

              「他姓甚么?」 

              「他姓于,终年二十一岁。」 

              林斯握住子翔的手。 

              周女士看着,嘴角微微朝上,「林先生是你朋友?」轮到她发问。 

              子翔点点头。 

              「他们对你好吗?」 

              「非常有能力,又体贴入微,没有更好的父母了,是我的造化。」 

              周女士吁出一口气,「你动静像外国人一样。」 

              子翔答:「我是外国人。」 

              「听说,你也习提琴?」 

              「妈妈替我找到名师,她是海费兹的徒孙,姓汤逊。」 

              「可以弹一首给我听听吗?」 

              子翔双眼润湿,取过小提琴,「我自幼笨,班上最后用真琴的是我,一曲『闪亮闪亮小星星』练足一年。」 

              她背着身子,奏出莫扎特那首著名童谣。 

              林斯听得呆了。 

              短短几节乐章,充份表现了对童年温馨怀念之情,林斯像是可以看到小小女孩由母亲爱怜地送进琴室学习。。。。。。 

              大家都泪盈于睫。 

              周女士说:「弹得很好。」 

              子翔放下琴。 

              她与生母彼此凝视良久。 

              忽然有人不敲门就进来。 

              林斯「呀」一声。 

              骤眼看,会以为是容子翔翻版。 

              少女直发中分,穿白衬衫牛仔裤,活泼爽朗,她看着容子翔。 

              「咦,好熟面口。」心直口快的她似足子翔小时候。 

              周女士轻轻说:「这是我女儿李苗。」 

              那少女打过招呼又一阵风似出去了。 

              子翔再坐了一会,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无想念我?」 

              周女士用同样平静的语气答:「每一天。」 

              子翔已经无话可说,她站起来告辞。 

              周女士忽然上前握住子翔的手。 

              子翔一怔,周女士的手冷且硬,同容太太的不一样,子翔轻轻挣脱。 

              她勉强陪笑,「请你保重。」 

              「你也是。」 

              林斯开了门,子翔走出音乐室,松了口气。 

              她的肩膀垮了下来,靠在林斯身上。 

              「你没事吧。」 

              「我很好。」 

              李苗与几个朋友在园子聊天,她也看到他们,走近笑问:「可是要学琴?」 

              子翔凝视她,「你已练到演奏级了吧。」 

              李苗微笑,「我三岁就开始学琴。」 

              「你弹维奥拉。」 

              「你呢,可是梵哑钤?声音较为尖刻,我比较喜欢中提琴像人语。」 

              子翔取过李首同伴的琴,「你可练梁祝协奏曲?」 

              李苗笑,「这里每个人都会。」 

              子翔说:「这样吧,我去祝英台,你去梁山伯。」 

              「哪一段?」 

              「楼台会。」 

              两个女孩子在园子的喷泉池边取出琴,调好弦线,子翔一鸣惊人,琴声幽怨逼 

              切,满腔忧郁无奈,李苗接着合奏,忿慨地控诉不平,伤心欲绝,两支琴声天衣无缝。 

              同学们渐渐围拢来。 

              林斯听得入神,正在最最激烈动人之际,忽然绷的一声,G线断开。 

              子翔只得放下琴。 

              同学们齐齐鼓掌。 

              子翔道歉:「我犯了大忌,这位同学,我赔你弦线。」 

              「不不,你弹得好极了。」 
潇湘书院…亦舒《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第九章


              (25) 

              子翔上前话别:「李苗,再见。」 

              李苗点点头,朝他们摆手。 

              林斯把车驶走。 

              「李苗的维奥拉弹得出神入化。」 

              「而你,子翔,一次又一次给我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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