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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友悄悄跟我说,小伙儿他并不是警察,而是逃犯,警察捕的就是他,下岗
工人,在田队那个城市当厨师,酒后犯事,潜回老家没几天,就被访着了,捉拿
归案。
我当年在家乡,也在工厂干过,于是问,小伙儿是哪个厂的。
我友说不知道,说完,轻移转盘,把一碟酱焖鲫鱼转到小伙儿跟前:“吃吧,
我们也算有缘,要不是田队,咱俩虽是老乡,也不能在这个桌上见面。”
“谢谢领导。”小伙儿谦卑地说。从外表看,他蔫叽叽的,一点也不像犯了
事的人,当然,也不像一身正气的人。
我友对众警察说:“你看咱这个老乡,还是太嫩,老油条一般都说,感谢政
府。”
大家嘿嘿笑了,我却一直发愣。我本是会祝酒的人,现在却不知怎么祝才好。
祝警察马到成功,为民除害?
亲不亲,故乡人。
不看佛面看僧面。
不蒸馒头争口气。
老乡,工友,你也别懊躁,到了那边好好干,别给家乡人丢脸。
加小心,别让他卡住田队的脖子喊一嗓子:你们谁都别动!再往前走一步我
把他捅了。塑钢窗看样子是密封的,但玻璃结实吗?警匪片里,那些玻璃可都是
一撞就碎。然后
人在慢动作中穿过窗户,以跳水姿势潇洒地飞下去,飘飘悠悠落到无人控制
的地方,躺那么三五秒钟,爬起来一点儿伤没有,顶多有点儿瘸,钻小胡同就跑。
午宴继续进行,众警察相谈甚欢。我顾不上吃菜,眼睛总往灰衣小伙儿那边
瞟。
我友给我倒酒,用一种温柔的、情人交流或记者采访时爱用的句型说:“想
什么呢?”
我嗯了一声,没回答。
我友继而提高声调:“喝呀!”
我不喝,语气沧桑地感叹:“你们对他,还挺人道。”
我友似乎受到某种鼓舞,微微一笑,冲着灰衣小伙儿吆喝:“哎我说,这个
炒肉拉皮,你觉得怎样?”
小伙儿尝一口,低语:“有点过,不筋道。”
我跟我友悄声说:“想不到,你这么有人情味。”
“那你以为我是什么?”我友夸张地板起脸:“是盖世太保?”
田队冷在一旁,不禁有些纳闷:“你们这边嘀咕什么呢?”
我友坐在我和田队中间,就侧过脸去,跟田队耳语几句。
田队也微微一笑,手指伸出来,悬在灰衣小伙儿面前,虚点了点,让小伙儿
吃菜,还问他吃不吃主食。
散席时,小伙儿仍坐着。一个警察过去弄了两下,小伙儿终于站起来。
这时,我眼前闪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是一副精巧的手铐,表层镀铬,或者
是不锈钢?四十五号钢?四十五号钢是做刀具用的吧?当年我的一个工友曾被评
为刀具标兵,奖金都让哥儿几个吃火锅了。
手铐的一头套在小伙儿腕子上,另一头刚从椅子上解开,又套在小伙儿剩下
的那只手腕上。没等套,小伙儿就主动把手递上去,让警察套得很方便。
大家呼隆呼隆下了楼梯,来到理想乳猪的后院。一辆方屁股的轿车停在门前,
盛夏的太阳晒得车体发烫,没等靠近就感到热气灼人,仿佛进了桑拿浴室,或者
铸造车间。
我友跟警察一一握手告别,又拍小伙儿肩膀一下,亲切地叮嘱:
“老乡,好好配合。”
田队揭开后箱盖,命小伙儿进去,语气像刚才让他吃菜一样温和。
小伙儿顺从地跨上车,蜷伏于车尾。车尾地方很小,从后排座的椅背到箱盖
门,勉强塞得下一个人,外加若干清洗用具,诸如塑料桶和抹布之类。
小伙儿双手反铐在背后,侧卧,窝窝囊囊对着我们说:“两位大哥,将来我
出来,一定给你俩好好做几个菜。”
“好啊好啊”,我友漫应之,又指点司机,一会儿从哪个路口上高速。
车启动,倒车,拐弯,开走。车内外的人互相招手。
后车窗贴着一层暗色的膜,无法看到那个小伙儿。即使不贴膜,也看不到,
小伙儿呆的位置偏低,低于车窗的底边。
我站在汽油烟雾中说:“这一路,窝十好几个小时,够那小子呛啊。”
我友说:“咱国家就这个条件,总不能让他坐前头吧。”
我说:“他犯了什么事?”
我友说:“打架,出了人命,回去就枪毙。”
我说:“那还让他跟着一起吃饭?”
我友说:“还不是为了稳住他?起先,想把这小子锁车里,但还得有人守着,
大晌午的,叫谁守着都不落忍,干脆,一勺烩了,多一个人多双筷子。”
二零零三年七月十一日
/* 77 */第四队第79节醉序黑人书
今得密报,说辽宁出一黑人,绰号阿明,以情为术,蛊惑人心,尤其是女人
心。寻迹前往调查,人去楼空,仅存书稿一部,曰:《检索黑人阿明》,洋洋二
十余万言,权作黑人的自供状,翻三页,又五页,专挑那要害处检索。
黑人果然有事,穿着开裆裤就贪恋阿姨美色,没等喉结凸现,又与文艺队的
小丫头掰扯不清。及至蠢蠢欲动的青春年华,当局防范不严,偏让他进了女人堆
儿,做了纺织厂的雄性小蓝领,以致被疯女人狂追痴喊:“要我吧,给你了”。
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当老总,引女部下起争端;赛足球,让女拥趸使诡计;
月朦胧,与天涯歌女执手垂泪;商朦胧,哄卧底女郎认敌为友……读来读去,最
是这众多的女人写得俏,直看得我忘了责任,生了艳羡。阿明小子,你一个黑不
出溜的家伙,还真有点女人缘。可惜的是,可叹的是,黑人发乎情,止乎礼,枪
在手,弹在膛,就是不肯扣扳机。
女人跟黑人近,男人呢?奇了怪了,男人也跟黑人走得近。从小到大,总有
一帮哥们儿,围前围后,如手如足,一穗苞米搓成粒儿伙着吃,一瓶酒对着嘴儿
轮流灌,那叫一个铁!那叫一个瓷实!要搁旧社会,早齐刷刷跪地下,拜把子了。
唔,黑人身上有亮点,最主要的是,有豪气,有义气,有酒气!酒不是兑水的酒,
贴假牌子的酒,描龙绘凤吓人的酒,而是纯正的酒,朴实的酒,一点就着热辣辣
的酒。各位不要嚷嚷,不要叫号,不就是喝酒吗?谁怕谁呀!小海你,我认识,
我这儿先干为敬!黑子你,我也认识,你量大,得换大碗!你们阿明这本书,虽
说是五十篇文章合成的集子,但你们,还有那些女的,在书中进进出出,不断露
脸,无论是营口的,还是沈阳的,当官的,还是经商的,我这里早都挂了号。这
么多人物聚在一起,用一段段小情节,串成囫囵个的大故事,叫我说,简直是一
部长篇小说。小说可以瞎编,难怪那黑人,把你们一个个,吹得这么美。
不要瞪眼睛,不要撂酒杯,我知道,你们都确有其人,确有其事,那咱就把
这书,当成一部真实的大散文,往透里说,当成黑人五十年的酿造史、饮酒史、
生命史,咱边读边喝。别光我们喝,把黑人也找来,把黑人书中的亲人恩人启蒙
人,高人妙人善良人,统统找来,大家一起喝。
还有《榕树下》的网友,《雀之巢》的才俊,我们也得碰一杯。参加不了国
宴、省宴、市县宴,咱自有民间的家宴、乡宴、电子宴!最难得,这都是,黑人
在网上写的字,夜色沉沉,敲键声声。谁说我们是业余作者?我们拿了我们“业”
出的“余”,来做我们新的专业!我们在网上无拘无束,活泼放纵,我们弄崭新
的文学,当崭新的作家!不为稿费,不求评奖,舍了名,舍了利,却把真情腾出
来。一情既出,千情呼应,马上,立刻,瞬间,转眼,从地北,到天南!以往哪
个作家,哪个协会,能有我们的福气?那些官办的文学小圈子,不爱带我们玩,
我们还不爱带……不爱带他们玩呢。
每个人,再、再满上一杯。哪来的酒?黑人的书就是酒。我不调查了,凭什
么让我调查?我又不是专案组、侦缉队,我愿与你,与你们大家,“同流合污”,
“沆瀣一气”。真是好文章啊!通篇没别的,就两个字:一个情,一个爱。爱妻
女爱友人还不够,还爱景儿,爱完了北方爱南方,爱完了辽河爱西湖。黑人哪,
一条软心肠的硬汉,一个不幸的幸运儿!虽遭过灾遭过罪,但情不改,爱不减。
黑人阿明者,为情而黑,被爱晒黑,既黑且明,既日且月。谁说是以情为术?分
明是以情为文,以爱为命。这情,诚恳,这爱,朴素,不假雕饰,不玩心眼儿,
就那么轰隆隆地一泻千里,一泻千里。文学家可能挑剔说,要节制;编辑家可能
绷脸说,要规范。不管他们,别信他们,咱尽情地写,抡圆了写,咱也不是公文
箱、警察服,才不想规范呢。
黑人书中有妙语: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眷属们终生有情。趁着酒劲,我再
加一句:不但眷属,而且你我他,他、她、它,好人、孬人、赖人,动物、植物、
矿物,统统都要有情,终生有情,永远有情。现在这文坛,这社会,真情实感,
太少!而且,干什么都有限制,有指标,动辄得咎,动辄得咎。那我们大家,我
们大家,就做一回玉帝,做一回酒神,特批你阿明,再爱一万个女人,十万个男
人,百万个山水,直爱得山清水秀,情高意远,满世界做个特大的酒杯,装了江,
装了海,我们大家,一起,喝个烂醉。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七日
/* 78 */第四队第80节《黄客》说
黄客,黄珂之谐音也。黄珂,渝人也,侠士也,人称现代孟尝君、单雄信,
或黄老弟、黄老兄,黄大叔、黄大厨,乐善好施,好美食,好宴宾,其望京寓所
常门户大启,席开三五桌,菜香七八里。名声日隆,饭友日增,偶有生人混入,
黄公不察,任吃任喝,主随客便。街坊疑惑:你们这是什么团体?笑答:我们这
是黄友会。
甲申大雪前夕,黄友会又聚首,谑语隽言不绝于耳。座中有善思者数人,拍
案称奇,扼腕叹惜,提议设会刊,作载体,将无形之妙论,固于有形之纸墨,且
编且印,常阅常新。刊名亦现成,黄珂《黄客》,唾手可得。
黄,众说纷纭,一言难尽。帝王家专宠黄,道德家指责黄,买卖家担心黄。
然此黄非彼黄,此黄是黄山之黄,黄河之黄,黄土之黄,黄人之黄,稻谷之黄,
腊梅之黄,迎春之黄,枇杷之黄。秋冬春夏,四季咸宜,天南地北,皆大欢喜。
或曰,此黄即是民间黄,百姓黄,本真黄,稳当当一个朴素黄,活泼泼一个健康
黄。
此黄,不媚不傲,不狂不妖,与众色相邻相睦,相通相濡,靠左似绿,傍右
近朱,上晕成蓝,下染为褐,一黄引来万千色,万千色有万千娇。
呜呼往昔,户口为枷,单位为锁,专制为枷,运动为锁,只见廊庙,不见江
湖。人民泛化,徒有其名,举步维艰,动辄得咎,归隐无地,下海无舟。幸而生
命顽强,历史翻篇,民主发芽,个性开花。宪法朗朗,大字煌煌:结社自由,出
版自由。业余刊物,友写朋读,不劳公款,无须批复。如手抄本、树皮诗,黑板
报、地头书,手机短信、网络段子,无拘无束,非功非利。不求有理,但求有趣。
不畏冷清,焉计闻达。清洁工索取可也,派出所眷顾可也,老外伸手亦不拒,但
要先尽着域内,尽着乡亲。
出创刊号,须有发刊词一,须请首长为之。首长不为,矮颠颠劝其为,怯生
生代其为。这是旧例,是一元化、官本位、严肃脸儿、八股文儿。《黄客》敬多
元,尊平等,崇游戏,尚新鲜。创刊号上,篇篇长章,叶叶短制,均可视为发刊
词,谈飞机导弹是发刊词,谈油瓶醋瓮也是发刊词。妙人不问出处,排序无关尊
卑。生客熟客皆为客,米黄杏黄总是黄。快乐何须求官宦,自家酿酒自家尝。
辽人刘齐,同与黄公客居京东,是夜初登华堂,忝列燕席,遵嘱撰文。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六日
/* 79 */第五队第81节同性恋的庆典
星期六上午,我正睡懒觉,老万来电话叫醒我,说有同性恋大游行,机会难
得,让我赶紧到他家集合,一起去看热闹。我历来重视生平第一次的经历,哪怕
第一次吃酱豆腐呢,也兴奋得要命,更何况老美的同性恋大游行。睡意顿无,翻
身下床,选了件漂亮衣服,还刮了胡子,并在镜中左端详右端详。突然觉得好笑,
以往听名人讲演,也没这么捯扯过。
一共有四个中国人拟前往现场:老万及其媳妇,我,外加另一个女同学。大
家都显得很激动。要是干别的事,我肯定跟无伴的女同学愉快地走在一起,温文
尔雅,殷勤有加。但现在不行,脑子里得有根弦儿!我审慎地说,咱们最好灵活
搭配一下,以便跟群众打成一片。众人齐声说好。于是老万和我编为一组,老万
媳妇和那女生编为另一组。两组分别出发。保持一定距离。
游行队伍来自北卡罗来纳及其附近好几个州,颇具规模,说声势浩大也不为
过。自然有旗帜、横额和标语牌(写着要自由、争权利、反歧视等口号),也有
警察别着手枪手铐沿线维持秩序,因此看上去像示威活动。但又有气球、花朵和
斑斓的彩车,有神情快活的人群,甚至有喜气洋洋的儿童,故看起来又像节日庆
典。
队伍向我和老万友好地招手,我们便也招手。又有人举起表示胜利的V 型手
指,我的手指便也V 型,V 型完了才觉醒,这扯不扯,我跟着“胜”的哪一门子
“利”?
这些同性恋的举止装束大多与常人无异,乏善可陈,但有一伙青年男女却把
围观群众的视线牢牢地吸了过去。他们发式奇特,满脸油彩,身上却无一丝棉,
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活像凯旋的冠军,看得我目瞪口呆。如果谁要以为我在光天
化日之下目睹了一大片净肉,那他就想歪了。无一丝棉并不是全裸,而是用柔软
的黑皮衣、黑皮裙、黑皮靴之类装扮起来,由上至下,统统黑皮。有几个窈窕女
郎还用黑皮条在胳膊或腿上缠了那么三五道,显得非常写意。
“皮派。”我说。
“好羊皮。”老万补充。
但我们却不知这“好羊皮”的“皮派”究竟象征着什么。
更令我意外的是,男同性恋和女同性恋在队伍中竟并肩前进,毫无介蒂,完
全不像我预先估计的那样界限严明,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虽说团结起来力量大,
众人拾柴火焰高,但这毕竟是同性恋哪。
再往深里一琢磨,也就开了窍。
人家同性恋是不假,男的烦女的,女的烦男的,但只是在“性”上烦,而
“性”以外的世界海了去了,有个大事小情互相帮衬点有什么不好?咱异性恋的
平素碰到同性的人,也不总掐架呀。咱国蹲马路牙子下棋的老头儿们,要是谁家
的女人骂到跟前了,大家准帮老爷们儿的腔。
但是队伍中的孩子呢?谁生的?生下来归谁?长大了也接班同性恋吗?我问
老万,老万也懵里懵懂。但有一点我俩看得都清楚:这些小孩跟大人水乳交融,
亲密无间,有的孩子干脆骑在大人脖上举着小旗乱晃,小手胖嘟嘟的,以致手背
陷出一溜儿小坑。
我叹到,虎毒不吃子啊。
马上又觉不妥,生怕人家挑理——谁是虎?谁毒?你才毒呢!幸而叹的是中
文,只老万听得懂,但仍不妥,因为这等于说孩子的确都是同性恋生的了。事实
上直到今天,我也没闹清这个问题,诚征对此有研究的读者来信指教。
在几个手持电喇叭的教会人员出现之前,街上的气氛一直比较祥和。风波肇
使于教会人员的大声抗议。他们站在路边痛斥游行者败坏了风气,扰乱了人心,
说你们还嫌政府防治艾滋病的钱少了,落后于发展了,艾滋病就是你们给发展出
来的!你们要是规规矩矩的,能有事吗?赶紧撒手吧,迷途知返吧,否则上帝是
不会饶恕你们的。
面对这种义正词严的讨伐,众同性恋似乎并不慌张,阵脚并不乱,行进仍从
容。一面大旗飘扬而过,旗上写着基督教同性恋某某教会字样。擎旗的人挺胸收
腹,庄严神圣。原来人同性恋也有上帝,遵循的也是上帝的正确路线。
这时,异性恋的教会人员激情万状,抗议声高了八度。刚好有一个游行方队
经过,方队的同性恋们高呼一二三,齐刷刷仰卧在马路上,街面顿时矮了一大块,
像用大刀砍倒了一片高粱秸。仰卧者微笑着抬起头,伸出无数表示轻蔑的中指,
嘴里发出嗷嗷的声响,一般老美看比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