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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签一次婚约-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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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有素的,还懂得用手搭凉棚,往门框那一伸,不让你撞了脑袋,拿你当外宾
宠着,当领导敬着,你想自卑都不忍心。

    还有车牌子,上面那号码也大有深意存焉。财大气粗的,一掷千金,弄个999
或888。这么有钱还想“发”,“发”一次不够口还想“久”“发”,何其风光霸
道!

    能耐大的,甚至可以搞一块警备车牌,刷,往显眼地方一亮,如虎添翼,如
弹上膛,红灯敢闯,黄线敢上,警察再横也不敢挡。

    相比之下,你一个小门小户小体格,买辆车已经够呛了,哪还有闲钱往车牌
子上贴,只好服从分配,给啥用啥。

    好家伙,偏给个洋人忌讳的13,港人忌讳的14。

    倘不信这一套便也罢了,偏偏相信,于是影影绰绰的,彷佛阴风扑面,鬼影
缠身,心里又难受起来。好好的一个人,我这是怎么了,这不是花钱买自卑吗?

    人一有车就自卑,只因他迈进了一个新阶段——光辉灿烂而又灰头土脸的高
消费阶段;加入了一个新阶层——被物欲牵着鼻子不得不撒鸭子狂跑的有车阶层。

    消费主义的盛行和媒体的发达,使得现代人空前酷爱比较,但他不比别的,
譬如心灵什么的,他只比物质,比牌子,比层出不穷的时尚新花样。横比竖比总
觉得自己不行,越比越不行,越不行越比,简直喘不过气来。

    要不怎么说现代人没有古代人快活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他
在晋朝那是没车,他若有车,甭管什么牌子,进口的还是国产的,手排挡还是自
动挡,出厂价还是销售价,试问,陶老先生他还顾得上采菊吗?

    顾不上了,他那颗沉静的心将嘣嘣嘣嘣,空前躁动。

    当今世界,环顾宇内,我们都中了消费主义的“奸计”。

    不是我们无能,是商业太狡猾了。

    不是我们贪婪,是那关在魔瓶里的欲望之妖一经放出,它就不愿回去了。

    一九九九年三月一日

    /* 97 */第六队第99节真菌学家安德森

    美国白胡子老头安德森,真菌学家,到中国长白山采集标本时,指着陪同干
部恶狠狠地说:“这不是你们中国的山!”

    干部气得鼓鼓的,心想你不就是一个研究蘑菇的吗,怎么口气比八国联军还
横?一句话就把咱一大块领土划出去了。正准备提抗议,忽见洋老头颠颠儿下到
坡底,把一个空易拉罐捡上来。干部霎时面如重枣,愤怒改为羞愧。若是别人扔
的,他马上能进行现场教育:看看,的确不是你们的山,是你们的能这么糟践?
可惜错误刚好是他本人犯的,无法转嫁,只好此处无声胜有声。

    安德森老头第二次发火,是冲一个中国女孩。女孩也是搞真菌的,临时为老
头当翻译——中国老话叫舌人。当时有个本地科学家,拿着自绘的真菌微观结构
图跟老头切磋。老头很吃惊,既吃惊科学家的研究成果,又吃惊他的研究条件,
遂对女孩说,“看样子,他似乎用过显微镜。”女孩张口一句:“Of course ”。
这话可用三种方式翻成中文:

    一、当然了!

    二、那还用说?

    三、秃子头上的虱子,这不明摆着吗?!

    洋老头似有所悟,不乐意了:

    “你什么意思,觉得我愚蠢吗?”

    女孩想说,你咋不问他用没用过电灯?坐没坐过火车?话到嘴边使劲一咽,
也来个此处无声胜有声。

    然后,女孩整整一天不理老头,见面一扭脸,装作没看着。

    第二天,老头主动找到女舌人,和蔼一笑:“我们之间的冷战还要无限期进
行下去吗?”谁都能猜到,进行不下去了。双方重新合作,把野外考察搞得挺好。
女孩逐渐与老头相熟,甚至敢开玩笑,叫他老农。

    的确像老农,穿个破牛仔裤,在树林子里钻来钻去,汗水呼呼往外冒。采集
刀刚采完标本,在裤子上蹭巴蹭巴就削苹果,削完嘎崩嘎崩大嚼特嚼。坐下来,
脱了雨靴,里面的袜子雪白雪白,又不像老农了。谈到专业更不像老农,博闻强
记,超级自信,捍卫起自己的观点六亲不认。

    老头年轻时气尤盛,三十刚出头就独树一帜,跟当时最厉害的人物——英国
皇家植物园一个高龄权威叫板。权威气不过,努力在安德森著作中挑毛病,要跟
他商榷。

    他不认为权威有资格商榷,只回一句话:“好好珍惜吧,你的时间不多了。”

    安德森特别喜欢长白山,曾指着天池脚下一片针阔混交林说,“这是我研究
生涯中见过的最有价值的地方。将来我退休了,就在这一带盖个小木屋,白天采
标本,晚上包饺子,一天换一个馅儿。”

    安老头返美后,在全国学术年会做报告。别人只给十五分钟发言,老头重要,
特许一小时。上了台,听众止住声息,翘首以待。老头除了讲稿,还带来厚厚一
摞幻灯片。

    “各位,那个长白山实在是美呀,请看大屏幕——”

    叭叭一按钮,幻灯机不工作,出故障了,弄半天也不灵,索性另辟蹊径,拿
起长杆,点着空荡荡的幕布,请求大家跟随他的话语,运用想象力,完成一次特
殊历程。想一想,亲爱的同行们,这儿,就是中国的版图,长白山在右上角,画
面正在放大,缓缓的,从符号变成具象,蓝天在我们的脑海中出现了,峰峦,溪
水,红松,白桦,野百合花,吸一口潮湿的、带有松香芬芳的空气,鸟儿鸣啭,
音乐,庸常乐器奏不出的那种音乐,长白山珊瑚菌,牛肝菌,牛肝菌啊牛肝菌,
狡猾的小东西,你们居然挑选了如此美丽的地理环境……不知不觉讲了两小时,
大家心驰神往,都听傻了,感觉、智慧和魂魄得到大享受,大提升。

    讲演戛然而止,全场仍静寂,仍企盼,良久,掌声哗哗如潮。

    事情一晃过了几年,安老头虽在国际上名声日隆,但他经常与长白山那个
“似乎用过显微镜”的科学家互寄资料。

    翻译女孩呢?她成了老头门下第一个中国女博士。后来,又成了我朋友的妻
子。老头的事,就是她讲给我的。

    时间:昨天晚上。

    地点:旧金山她家的客厅。

    二零零一年二月二十三日

    /* 98 */第六队第100 节古铜上身白上身

    夏日游西山,在半山腰遇暴雨,天地漆黑恐怖,不时也亮一两下,却更恐怖,
是闪电嚓嚓往地面钻,伴着惨烈的炸雷声,不知会劈了哪棵树。但我是安全的,
我躲在一家农民开的茶馆里。

    深山老林,生意不是很好,一些桌椅摞起来,腾出地方摆杂物,东一堆箱子,
西一堆木板,看上去就不大像茶馆。四五个于附近修路的山民也在屋里避雨,他
们光着膀子,热热闹闹打扑克。我不好意思白坐,买了两支雪糕,边吃边观战,
兼与店主聊天。店主姓赵,和玩牌的山民很熟,也光着膀子,脸黑,长相老,我
险些管他叫大爷。从前当知青,碰见老农,我们都喊大爷。一问,老赵才四十出
头,比我还小。手指粗糙,也灵巧,卷一支烟玩似的。点燃,久违的旱烟味弥漫
开来,亲切,呛人。

    “这一带打雷劈死过人吗?”我问。

    “没有。”老赵说。

    “林子里有蛇吧?”

    “有,可是胆小,人一趟草棵子,它就吓跑了。”

    又是一声巨雷炸响,雨幕中有三个小伙子跌跌撞撞,钻进茶馆,全身统统湿
透,滴水,但仍不失文雅、清秀、好体型。不像落汤鸡,像大学生,也像公司白
领。卸下时髦的,亦即大兜小兜特别多的那种旅行背囊,掏出手机、数码相机,
检验,没淋着雨,轻置桌上。迅即又拿起,抹一把桌面,无尘,再抹一把,重新
放妥。

    老赵起身,打招呼,没人应声。走到墙角椅子摞儿那儿,拆出两把送过去,
没人坐。老赵不见外,关切地说:“快把小布衫子脱了,拧拧水。”

    一个年轻人终于接话,却不言谢,只说了两个字:“知道”。

    老赵有点讪,退回牌桌旁,给一个老哥支招儿:“你那个2 留着干啥?调主!”

    年轻人褪掉T 恤衫,露出白花花的嫩肉。拧衣服,把水弄得满地都是。拧完
坐下,迟疑,似乎找不出适当词语,跟另一侧的人交流,呆着没事,但仍旧呆着。

    我有些遗憾,心说小兄弟,你们平常总窝在城里,难得见一回山里农民,多
少得打声招呼啊。你们不必学当年我们那批傻知青,逮谁都叫大爷,张口闭口接
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们也不是杨子荣,无须一进门就唱:老乡,我们是工农子
弟兵。然后四下撒目,找水缸,找笤帚,给老百姓挑水扫地。离此地不远的山沟
里,有一块巨石,上面刻着一些繁体大字,是昔日北平学生,到山里鼓动民众抗
日救国的遗迹。时过境迁,让你们依葫芦画瓢,给打扑克这几位宣讲一下国际形
势,也未免太矫情。但是,你们总不能大眼瞪小眼,一言不发呀。即使问一问贵
姓,说一说自己免贵姓什么呢,也能让空气融洽一点。

    三个小伙儿虽不是子弟兵,但也四下撒目,看到灶台旁有一个水龙头,就过
去打开,哗哗洗手。老赵听到响动,扭头瞥一眼,没吱声。

    雨一直不停,水龙头也不停。

    小伙子轮流洗完手,改洗上身。洗完上身,洗腿。还好,没把大泥脚伸到池
子里,而是双手掬水,哈腰,反复冲涮不已,地上汪的水就更多。

    这时,老赵又开口了:“哎我说,差不多得了,这儿的水贵,一吨六块钱呢。”

    说完,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跟我解释,他们那个管子,连的是自家小蓄水池,
由别处一桶一桶往这儿运水,用小拖,就是蹦蹦蹦,一颠乱颤的那种手扶拖拉机。

    年轻人仍不搭腔,连“知道”这样简洁的话也不再说,继续洗。

    我觉得不大对头,年轻人啊,此刻,我多么希望,你们能像古代进京赶考的
潇洒才子,或者时下青少年喜爱的虚构侠客那样,摸出一把碎银子(整锭的纹银
更好),往桌上一拍,大大方方抱拳说:店家,多有打搅,在下这厢有礼了。除
了水资,再弄一桌饭,好酒好肉尽管上!没有肉?把那个纸箱里的方便面泡几碗
也成。

    我这么想,虽然比较酷,却似乎有欠公平,我自己才买了两支雪糕,怎么好
要求别人大把花钱?但是我的朋友,你们回老赵一句话,省点用水总可以吧?反
正回到城里,你们还得洗一遍。现在不时兴上纲上线,往死里分析,但这个事毕
竟不同,这好像不是几个钱的问题。

    作为一个在乡下呆过几年的城里人,我认为,我应该表示点什么,于是,就
张口表示,谁知说出来的依然是钱——“你们进茶馆,得消费呀,哪怕买一瓶矿
泉水呢。”

    一个小伙子瞅瞅我,我晒得黑不出溜,跟老赵肤色差不多。

    小伙子说:“我们自己有矿泉水。”

    另一个小伙子说:“没所谓,再买一瓶吧。”

    三人擦干身子,买水,恢复沉默。

    杂乱的厅堂里,一群青白色的上半身,跟另一群古铜色的上半身各处一方,
既俗且雅,亦动亦静。

    这三位,没准儿是生性腼腆、不爱说话的人。或者刚才打雷,小哥儿几个受
了惊吓?我暗自猜度,再不就是呼吸道娇柔,闻不得旱烟味。可是烟再呛,也比
在外面挨浇强啊。何况,你们中的一位,现在也叼起了烟卷。

    雷息,雨弱,一丝丝的,聊胜于无。一个白上身出门,在庭院里转一圈,隔
窗唤同伴:“快出来,墙根儿那儿拴一条狗,巨漂亮,黑背,德国种。”

    另两个白上身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去,未跟古铜上身道别。

    很快传来犬吠声,人的抚慰声,是白上身在跟狗合影。

    老赵猛喝一嗓子,狗安静下来。

    白上身出院,发现树枝上挂一荆筐,筐底垫绿叶,盛红樱桃和黄花菜,还盛
晶莹雨珠,极其艳丽可爱。

    一白上身驻足,怯生生问屋内:“那什么,卖不卖?”

    一古铜上身答:“那什么不卖,是给我孙子摘的。”

    众古铜上身笑,洗牌,旱烟味更凶。

    下山路上,远远的,我又望见三个白上身。

    他们嬉戏,打闹,青春灵动,一改在茶馆时的窘态,看来并非是寡言羞涩之
人。

    以眼前的举止推断,他们若有机会上电视,一定会像观众见惯的其他年轻面
孔一样,开朗主动,谈笑自如,间或幸福地大叫:耶——真High!遇美眉,见上
司,访网友,相信他们也一定善于沟通,妙语连珠。他们甚至会说英文、法文、
佛拉芒文,就算欧美的老外全扑上来,估计也能从容应对,广为交际。

    天放晴,盘山道水汽氤氲,三个小伙子隐入树丛之中。

    太阳从西边放光,射向山脚下的京城,有的楼群清晰可见细部,有的楼群一
片模糊。

    二零零三年六月三十日

    /* 99 */第六队第101 节捉来一个刘成信

    上帝放下手头杂务,吩咐左右:把那人带上来。

    那人上来,疑惑,紧张,但两手兀自把住一只小黑包,生怕脱落。——包里,
大约是些赃款吧,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放不下?上帝暗笑。

    那人平头,方脸,着不入时的旧制服,四兜五钮,领扣紧锁,像一个拘谨的
工农干部。——昔日那些鱼肉百姓的家伙,有比他更能装的。上帝又暗笑。

    “说吧,叫什么名,干什么的,都有哪些事,挑主要的说。”上帝命令。

    “我叫刘成信,是吉林《杂文选刊》的主编,从十六年前创刊,一直干到现
在。创刊号发行五百份,现在,发行五十万份。”听上去,嗓音极诚恳,这种嗓
音,即使说谎,也容易成功,上帝边想边以手指成信,“没叫你摆功,叫你说问
题。”

    成信略作思索,答:“现在的问题主要是,杂文的生态环境还不够好,魅力
还不够大,对世道人心剖析得也不够……”

    “够了,够了!”上帝终于有些不耐烦,“我是说,你的表演够了。”

    成信震惊,手颤。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上帝力图使自己仁至义尽。

    “我只有四个字:问心无愧。”嗓音于诚恳中,又添了几分力度。

    “你那包里,是什么?”上帝猛喝一声,并暗自钦佩自己时机把握得好。

    成信缓缓开包,无它物,仅书一部,白皮绿边,朴素,厚重。

    上帝接书,检视,系成信自著之《杂文情缘——杂文理论评论集》,凡二十
万言,平实,中肯,尽述杂文荜路蓝缕之历程,无一字虚妄、乖巧。

    上帝诧异,又以神器测其脑,但见成信脑中储存,十之八九是杂文,另有刚
刚生成之最新念头:倘遭不测,怎样通知属下,别误了下期刊物。

    上帝沉默良久,似有所悟。

    成信渐趋平静:“您问了我这么多,我能不能问一句——您是谁?”

    “我,是上帝。”

    “哦,是这样,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成信微笑,不语。少顷又道:“我们编辑部有信条说,‘读者是上帝’。编
辑部门外商场,也有口号说,‘顾客是上帝’。敢问您是……”

    上帝答非所问:“我这里没事了,先生请回吧。”

    成信欲言又止,鞠躬,告辞。

    “慢!”上帝喊。成信回头,不解。

    上帝问:“先生今年多大岁数?”

    成信答:“刚满六十。”

    上帝说:“那好,再批你活四十年。”

    成信致谢,转身欲行,又被喊住。

    上帝笑说:“你现已能活百岁,我们且做个交换,回去之后,给天上发来些
《杂文选刊》,一岁换一本,给一百本,让我们也读读人间妙论,如何?”

    成信大喜:“一百本若不够,就送两百本。”

    上帝面有难色:“好人多而增寿指标有限,无法厚此薄彼,让你活到两百岁。”

    成信道:“我哪里要活那么久?活六十足矣。我们也来做个交换——我交回
多出的四十岁,让《杂文选刊》多发行四十万,好吗?”

    上帝叹曰:“成信者,诚心也。以你之诚心,配众人之合力,假以时日,再
增四十万,不算很难。而百岁既定,依然百岁,回吧,好好活。”

    成信归。上帝召来擒人者,斥曰:“亏你们还叫天使,干的这叫什么活儿?
命你们捉一个最恶的人上来,以便摸清路数,整治它一大批坏蛋,怎么捉来的是
成信?”

    天使赧然,惭然,怯声交代:“在下嘴馋,刚入尘世,即被三人迎住,灌了
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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