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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哇……”
大鸟听罢,沉吟良久,将一只手按我肩上,另一只手轻挠着自己面颊,很是犯愁地说:“这,可就让我太作难了……”
我说:“大鸟,你别作难。如果中档住处不好找,低档的我也能将就……”
“低——档——的?”大鸟语调拖得老长,并转身看小婉:“听到了吗?我这老同学,他还想要住低档的!亲爱的小婉,你认为他这等于是怎么回事儿呢?”
小婉掩口哧哧笑道:“经理,他这等于是侮辱咱们啊!”
大鸟瞪着我,郑重地说:“老兄,我的秘书认为,你这等于是侮辱我们啊!”
我说:“婉秘书,你可千万别那么认为……”
她亦郑重地说:“你不使我们那么认为,你若是我们,又该作何想法呢?”
她说罢掏出一方手帕扇着风凉。手帕徐拂缓摆之际,异香缕缕四溢。
我不禁屏口深吸,顿觉异香沁人肺腑,头脑迟钝熏然欲眠起来。
小婉忍俊不禁时,巧笑模样令人怦怦心动,或者干脆说令我怦怦心动;而表情郑重时,肃眉嗔目,又是一种美貌风情,可爱之态足以令人跪其足下甘愿为其美一死。我不但怦怦心动,且睃着她脸儿乱了方寸,心猿意马魂旌招摇。
“婉秘书……你……我……”
我语无伦次了。暗想大鸟大鸟,你从哪儿寻找到了这么两个尤物呢?你他妈的真正是艳福不浅啊!若你让你俩秘书中的哪一个夜夜陪我,宿于老冢荒野,我也感到是无比的幸福哇!……
大鸟又说:“老兄,想我大鸟的客人,应邀千里迢迢到了鄙地,竟被我安排在中档甚或下档处住,那我大鸟在如今的社会上,还有什么资格抛头露面?还有何自尊可言?非存心使我遭受耻笑么?……”
他一席话,说得我万分惶恐,汗颜不知所措,心中充满愧怍。
大鸟却哈哈笑了。笑罢口吻坚决地说:“老兄,既来之,则安之嘛。小婉、小倩为你的到来,做了周密安排,还是不要打乱她们的预先部署吧。否则,她们会不高兴的。你愿看到这么两位可爱的姑娘因你的矫情而不高兴吗?”
我愧怍地说:“当然不,当然不。我悉听尊便悉听尊便!”
小婉说:“你这么着,就对极啦!”
大鸟说:“什么单位报销不报销的,再不要提这个话题。一切由我大鸟付账。这一点我在给你的信中写得明明白白嘛!”
我说:“对对,明明白白。诚意心领,盛情怀拥。只不过一想到将累及你们支出一大笔耗费,总有些无功受禄,不敢当的感觉。”
我所言是真实的感觉,我面红耳赤。
大鸟正色道:“你得进一步明白——你不是我一般的客人,你是我的校友,你是我当年的铁哥们儿。当年中文系两大专业三届几百名同学,我对你最好,是不是?”
我连连点头说是是是……
大鸟(8)
他随即问小婉:“你告诉他,我是不是经常对你和小倩谈起咱们这位梁作家?谈起我和他当年那份儿深厚友情?”
小婉亦连连点头说是是是……
一扯到当年,他似乎有些激动起来,仿佛欲跟我当面对质什么——“你若不信,一会儿可以再问小倩!”
“问我什么?你们背后说我坏话?”
我们三人同时闻声望去,见小倩双手叉腰伫立一月门下,做怒目金刚状,柳眉乍耸,杏眼咄咄,娇娆红唇,亦俏亦愠,模样煞是勾人。
小婉就说:“看,看,让这女孩儿等急了生气了吧?”
我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大鸟也赔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我们哪儿敢背后说你坏话呢!”
小倩跺了下脚,嗔声责怪:“我都替你们把房间钥匙拿到手了,你们却在这儿聊起来没完!我等得腿酸劲儿的!再也不理你们了……”
“小倩,你再也不理他俩可以,千万别不理我噢。你一天不理我的话,我便不知道怎么活!”
小倩哼一声,一转身消失了。
“小倩……”
大鸟尾随追去。
小婉对我嫣然一笑。
我觉得她的笑意味儿深长,有一种狡黠的研究成分,有一种含蓄的鼓励成分。
我想趁机谄媚,亦想趁机挑逗,但碍着大鸟这层特殊的关系,想而已,并未敢轻举妄动……
小婉分明窥透了我邪念弥漫的心思,她大大方方地挽起我手臂,一边与我同行一边说:“我们经理曾对我和小倩评论你这个人多少有点儿怪,我看你是有点儿怪。”
我问:“你看我哪点儿怪?”
她有意无意地偎着我,使我希望当时是漆黑的一个夜晚。
她的目光从眼角撩拨着我,悄语:“你呀,你不要总绷着股劲儿似的,尤其不要在我们女孩子面前这样。你那样,会使我们也很拘谨,不知该怎么对待你才好。你要首先自己对自己的心理给予宽松政策,达到自由化,心理自由化了,行动才能获得充分的解放……”
我觉得她不是在帮我认清自己,而简直是在开导我,怂恿我,耳提面命地教授我如何才能实现我内心里对她具有的那一种蛰伏着的时刻准备一跃而扑的邪念……
“我喜欢你……”
我头脑中什么顾忌都不存在了,我一下子搂抱住了她……
她笑。我觉得时间很久,也许事实上并不久,也许事实上只不过几秒钟……
突然她挣脱了——粉裳玄裙从长廊姗姗缓过。
她瞄着我的脸说:“你坏……”
我的住室在二楼。一切客房楼都仅两层。大鸟说为了清静,他将那一幢楼的上层全包了。客厅沙发阔绰,软鹿皮面,坐下去舒适无比。卧室内软床宽大,锦被绣枕,显得那么豪华。壁贴塑纸,地铺细毯,自不必说。高窗通阳台,垂幔两分开。电话、电视、电冰箱应有尽有。空调无息散冷,使人敛汗而不觉凉。原来外中内洋。
大鸟说他和小婉、小倩也要陪我住下,一直住到我离开。
我对他深表感动。但是我强调不要处处优待于我,比如这套间,其实由他来住比由我住,会使我住得更加安泰。
他笑道:“我既把你老兄待为上宾,也绝不委屈自己,绝不辱没我的两位秘书小姐,咱们住的当然都是套间,一人一套。”
我不信。他也不多说什么,带我去看,果然是。
我到自己房间刚躺了一会儿,小倩敲门促请:“梁老师,该吃饭去了。”
我出了门,问她:“你刚才称我什么?”
她说:“梁老师呀。”
我说:“别这么称呼。”
她说:“那怎么称呼呢?”
我想了想,附耳对她说:“你就叫我梁兄吧。”
不料她脸一红,一副不可亵语犯焉的庄重模样,敛了那种悦人微笑,愠态道:“我又不是祝英台。”一扭身段,步态袅娜地径自先走了。
我愣在原地,温习着小婉对我的教导,一时间不知自己错在哪儿。
奢侈一餐,八百余元。
小倩从精美坤包内取一沓支票去结账的当儿,大鸟奇怪地问我:“你怎么她了?”
我装糊涂,说我没怎么她啊。
大鸟说:“那就不明白了,那她为什么对你连点笑模样都不赏?”
我说:“也许她讨厌我吧。”
小婉冲我无声黠笑,仿佛在向我暗示——她是个眼里藏不住沙子的人,她是知道原因的。
大鸟说:“小倩又耍小孩子脾气,你别理她,别跟她一般见识,我会考虑怎么惩罚她的。”
我惶惶地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
小婉一听就扑哧笑出了声,说:“不打自招了不是?”
大鸟也笑了,一拍我肩说:“如果因为你喜欢她而引起的,那我不予干涉,那是你的责任,局面要由你自己来扭转了。”
又对小婉说:“你得劝劝小倩。那样不礼貌地对待自己老板的朋友可不太好。”
她一努嘴,不高兴地说:“就交给我这种任务啊?”
我说:“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她十二分不情愿地说:“好——吧——看你的面子。”
大鸟夸奖她:“还是小婉懂事儿。失去了小婉、小倩,让我当国王或者皇上,我也会觉得没意思。”
大鸟(9)
小婉一往情深地注视着他说:“瞧你,也不管当着什么人的面,总把这些话挂嘴边儿上!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呗,今后再不许你这样。”
大鸟乖顺地说:“批评得对,批评得对,今后一定改正……”
我整个儿一颗心被嫉妒得在痉挛,隐隐作痛。
饭后,大鸟说他下午还有些事要办,在我房间陪我小坐了片刻,饮了口茶,向我询问了当年我和他都熟悉的校友的近况,便起身匆匆离去。
我站在窗前,观望着外面的园景,心中暗说——大鸟大鸟,世道怎么如此地抬举你,让你他妈的混得这般的得意?
但见小婉、小倩陪他自窗下经过,她们各自又换了一身时装。
盯着她们的背影,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感到呼吸缓重,竟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我自知这完全是由于我对大鸟的嫉妒所致。
可是我没法儿说服自己不嫉妒他。
我认为这嫉妒的痛苦是他所强加给我的。
因了自己备受这一种非凡的痛苦的折磨,我确信我已开始有些憎恨他。我明白这样的心理是一种卑劣的心理阴暗的心理。但是我一点儿也不感到自己可耻。相反我说服自己嫉妒得有理憎恨得有理。如果他这么得意的人居然还不该遭到嫉妒还不该遭到憎恨,那么公理安在?
我这个受到最热忱欢迎最虔诚接待的人,在主人离去之后,竟不禁的独自坐在舒适的沙发上生主人的气。
我发现桌上大鸟留下了一个信封。走过去拿起来见内中装的是钱。信封上写了两句话——给你的零花钱,自己逛街时,想买什么买什么吧。
我抽出点数一遍,整整一百张,每张都是百元的。
我第一次觉得,一万元纸钞也是很有些分量的,似乎比以前掂自己的钱沉了许多。
我暗骂——大鸟,你他妈的也忒挤兑我了,你以为我没见过一万元钱是多少哇?平白无故的,我能收受你的钱吗?
我想——我若是就这么收受下了,小婉、小倩一定会挺瞧不起我的吧?我不愿被她们瞧不起,我希望受她们尊敬受她们崇拜。上帝确保这两女孩儿都是痴迷的走火入魔的所谓“文学女青年”,那才不虚我此行……
我对自己反复地说不收不收坚决不收。
可是除了我的皮包,我真不知该把这一万元放在哪儿好,放在哪儿安全。
这时我忽听见敲门声。我急忙将信封背在身后,向房门转过身去。
我说:“进来。”
进来的是位服务员姑娘,也是很俏丽可爱的一位小姐,一身少女的清纯。我想这鸟地方怎么像大观园啊?怎么女孩子一个个都百里挑一似的赏心悦目哇?还叫他妈的什么“静虚庄园”,周围满眼尽是这等样儿的些个女孩儿,男人住在这儿心里能静得下来能虚得了吗?夜里不失眠倒成了怪事了。但又一想,觉得自己没劲,如今哪个服务单位不讲经济效益?只要讲经济效益,招服务员的时候,自然挑选容貌姣好出众的了。难道触目皆是丑妮,我这样的男住客才觉得美妙不成?
我不禁嘲笑起自己的古怪心态来。
那女孩儿彬彬有礼地对我说打扰了,说她来是要告诉我——衣柜中有曲经理预先为我预备的衣服。
她说完便退了出去,像日本侍者一样,微微弯着腰,脚步轻得几乎悄无声息。
门一关上,我立刻将一万元塞入了我的皮包。我已经彻底想通了——别人白给我一万元这一种事儿,在我的一生中绝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我不接受,小婉、小倩也不知道我的清高,除非我当着她们的面将钱还给大鸟,那我岂不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大傻瓜了吗?我干吗非要拒绝大鸟的好意呢?也许小婉、小倩,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再说我在乎她们知道不知道干什么呢?和一万元相比,清高算什么?两个漂亮妞瞧得起或瞧不起我算什么?一万元哇,一万元我要辛辛苦苦写出四十余万字哇……
我义无反顾地将皮包落了锁,同时亦将我往常那份儿清高落了锁。
我舒舒服服地泡了半个多小时澡,泡得浑身慵怠而轻爽,然后换上大鸟为我预备的名牌衬衣,然后便往床上一倒,希望能一觉睡到大鸟和小婉、小倩来陪我吃晚饭。
却怎么也睡不着。
再然后就是百无聊赖……
于是我起身离开房间,决定到服务台那儿去和哪一位女孩儿套感情。当班的正是刚才那清纯女孩儿,她在聚精会神看一本厚书。
我搭搭讪讪地问她看的什么书?
她一声不响,用一只纤纤小手隔住书,将封面翻给我看。
我想像她是袭人、晴雯什么的,而我是萍踪偶栖这现代大观园的一位白马王子。我并不很清楚自己对她究竟怀有什么非常明确的动机和企图,只知自己希望由她获得某种消遣。我以为像她这么清纯的女孩儿,看的一定是台湾的真琼瑶或大陆的假琼瑶们写的言情小说,却不料那本书封面上赫然四个字是《蛇形刁手》,我不由得双目为之一瞠。
她让我看了看封面便算是回答了我似的,继续入迷于武林的恩怨情仇刀光剑影。
我又搭搭讪讪地问她是不是对大鸟很熟悉?
她抬头瞪着我反问大鸟是种什么鸟?
大鸟(10)
我这才晓得大鸟的叫法在他家乡省份的这一座名城并不通用。
“那么你对曲经理一定很熟悉NB023?”
她默默摇头。
“他开发的是什么实业?”
“不知道。”
“他办的是一家公司?”
“不知道。”
“他拥有多大一笔资金?”
“不知道。”
“你究竟对他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他外地的朋友们来了,他总往我们这儿带,所以我们领导说他是我们最不能得罪的上帝,要求我们一律得对他笑脸相迎笑脸相送。”
“他的事业真的很兴旺吗?”
她耸耸肩,低下头又开始看书。我感到她对我颇觉不耐烦,我很羡慕她的职业修养,因为她内心里的不耐烦,脸面上一点也没流露出来。
我觉得怪没趣儿的。
我说:“你看吧……”
她未吭声。
我刚欲转身离去,她忽然抬头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心头窃喜,因为她所问正中我下怀。若她不问,我再怎么厚颜无耻,也还是有几分不大好意思说什么缘由地告诉自己是作家,而我巴不得一开始搭讪就自我这么介绍一番。
我当然不离去啦。
我说:“我是作家呀!”
她说:“就是写这些个东西的人?”——向我扬扬她手中的书。
我说:“对,噢,不对不对。我才不写这些个东西哪,我写的都是纯文学,相当相当纯的那一种文学……”
“怎么个纯法?”
“这……一句话半句话也说不清楚,你跟我到我房间去吧,我充分地从容地讲讲……”
“不去。”
“为什么?”
“去了准没好事儿。”
“你怎么这么说?”
“那我就换种说法——我们老板对我们有严格的规定,不许我们随便到住客的房间去,我们老板说这是从爱护我们的角度出发……”
“别听你们老板的!他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那是……”
她忽然站了起来,显出恭而敬之的样子,惴惴地望着我背后……
我一转身,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儒雅男人立我背后。
她嗫嚅地说:“经理,我回答他的话,您都听到了,您放心,我一定牢记您平时对我们的谆谆教诲,我能把握住自己……”
我赶快逃之夭夭。
我把那小靓妞恨透了。我原本打算详详细细地告诉她我至今已写了几百万字,获得过多少次奖,有多少部作品拍过影视,以及我自认为的知名度……当然,我并不否认我还有些别的打算。但是,须知我是个洁身自好,无比爱惜自己声誉的人啊。这样的一个男人,是不太敢轻率地把自己对一个女孩儿的一切打算都付诸于实践的。
该死的个小靓妞何苦的呢!
……
于晚,叩门请我用餐的,不复是小倩,而是小婉。
我迈出房间时,见大鸟站在柜台那儿,一条手臂横担在柜台上,身子向柜台内明显地倾过去——该死的个小靓妞,正凑耳对他叽叽咕咕。
小倩侍立大鸟旁边,一望见我,便大声说:“梁先生到!”
我猜那该死的小靓妞一定是在告我的刁状。我倒不怕她向大鸟反映我对她心思不正什么的。我认为我没义务非向大鸟证明,阔别十多年之后,在比当年精彩万端的现代生活中,我差不多快是个富贵不能淫,美色不能动的君子了。
我当年又没向他发过这等誓言。我怕的是该死的小靓妞是早已被他收买了的耳目,谎告大鸟我在对他进行“摸底调查”。而大鸟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