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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不够安慰他,又说:“你是我命中贵人。”
觉得还是不够,再说:“没有你的出现,我现在的境况肯定很难。”
这句话是素的肺腑之言,听来已说得比较由衷了。
她随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唇上,吻着,吻着。吻得挺有感情,但绝不是柔情。
他说:“我刚才是不是像强……”
她立刻明白他要说自己像什么,急用他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齐压在他的嘴上。
素没如他所愿留宿下来。
她无论如何也要走。
她回到她的住处,十一点了。她庆幸自己赶上了末班车,省了二十元。
她倒头便睡,软如塘泥。
第二天上午,素再次被他传呼。“速回电话”一句后,是三个带惊叹号的“急”。
他在电话里开门见山地说,她走前忘了给她服避孕的药了。说怕她怀孕。说他替她买了整整一瓶。叫她别紧张,那药几天内服也有效的,是新产品。问是亲自给她送一趟呢,还是她去他那儿取?
素将话筒紧紧贴在耳上,左右四顾,怕他的话被别人听了去。她甚至不安地回了一下头,却吃惊地发现身后果有一个男子,手中摆弄着话卡,不耐烦地也等在那个路边话亭旁。
她简短地说:“我明白,你别操心了。”将电话一挂,低着头逃之夭夭。像一个偷了超市东西的人侥幸通过验货卡……
明白是明白的。那话一听,初中女生也明白。但素一时还是不知该怎么替自己操心。她不愿让他来给她送什么避孕药。于她一方面,这是自然的。她尤其不愿他出现在自己“家”里。尽管事情的性质和已婚女人在自己家偷情完全不同。可也不能在马路上一给一接那种东西呀!自己去买?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去买?
她没了主张,就给芸打电话。
芸在电话里说:“他这家伙!”
她说:“你别这家伙那家伙的了,你快告诉我怎么办吧!”
芸在电话那端咯咯笑。
“你还笑!”
“不过是怀孕不怀孕,又不是马上要生了,至于急成那样吗?”
一个小时以后,芸大驾光临到她的住处。各种各样避孕的药,都给她带了些。
她过意不去起来,因芸又一次为自己破费。
芸说别客气,都留下吧都留下吧。
听来像男人说烟酒不分家,抽吧抽吧,喝吧喝吧。
芸还说反正也不是她自己的钱买的,是她的那一个贵人买的。
芸笑道,自从告别了处女身,不知为什么,弄成了一种古怪的收藏癖好,对各种各样避孕的药,总想收藏一点儿。对新产品,尤其情有独钟。如同从前年代的少年们喜欢收集形形色色的烟纸,或少女们喜欢收集形形色色的糖纸。
芸有一个观点令素听了又一番刮目相看。
芸说:“现而今的时代,中年妇女买避孕药确实是让别人犯寻思的事,我们这种年龄的买,不但是正大光明之事,简直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不买谁买?我们不用谁用?反过来的时代,不是太不正常了吗?让那样的时代见鬼去吧!”
素觉芸说的话很不正经。但不得不暗自承认,又很哲学。芸倘若学哲学,将来必有望做哲学家、哲学教授。而自己当初若分在了历史系,肯定不至于落在目前这么一种不尴不尬的处境。因为芸的心太高,人生目标也就高不成低不就的。而自己特别现实,当哪一所北京中学的历史老师,便一辈子随遇而安,知足常乐了。尽管一名外地大学生想要当北京哪一所中学的历史老师,那也得托很硬的关系,有很近便的后门才行。
芸的话说完,素眯起眼瞧着她,满脸的肃然起敬。
但素说出的话却也与表情不相对应。她说:“你真不要脸。”
她一说完,自己先愣住了。一时不能明白,自己何以会说出那么使任何人都难以担载的话,而且根本不是开玩笑那种语调。
芸当然也愣住了。
芸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芸呆呆地瞪着素,脸刷地红了。倏忽间,红晕速退,转为苍白。
贵人(12)
芸的唇在哆嗦,双手在抖。
芸猛地站起,昂头向外便走。芸转身时,素看见芸眼里泪光闪闪。
“芸,芸……”
素叫着,几步抢在芸前边跨到了门口。她挡在门口,反手插上了门,这样,她就和芸面对面了。
芸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滴接一滴,滚过双颊,落在衣襟上。
“芸,别生气,你千万别生气啊!我不是想那么说的,那也不代表我的心里话呀!我其实是想说你真不害羞来着。你知道我是感激你的。我是个好赖不知的人吗?你还不许别人顺嘴说错了一句话吗?还不接受别人的道歉吗?”
素一句接一句,很快地说着说着。总之重复地说着些悔之不及的话。
芸始终在瞪着她,始终流泪不止,始终不言语。
素说着说着,自己也泪流满面了。仿佛只要芸口中不吐出一句原谅的话,她就将一直反复地那么说下去;一直和芸比赛下去,看谁的眼泪最后流干似的。那情形,真有点儿杜鹃啼血的样子……
素不仅流泪,而且哭泣了,却仍说。
她双手已捂在脸上了,还说。怎么说也超不出那几句话的内容。她的背,紧贴门,随着双膝的弯曲,缓缓地,缓缓地下滑。在她就要哭着说着跪在地上的时候,芸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一条胳膊,结果她没跪下去,又站起来了……
“素……”
芸轻轻叫了她一声,张开双臂,一下子紧紧搂抱着她,也悲哭难抑……
两个可怜人儿就那么相互搂抱着在门口哭够了一通儿。接着你给我抹一把泪,我替你抹一把泪的。再接着,都不好意思地笑了。遂和好。
芸关心地问素,和“尼尔采”之间的感觉怎么样?
素诚实地回答,不怎么样。没什么好的感觉。但也不至于不好到不能继续那一种关系的程度。
芸说,要不,换一个?
素不禁又是一惊。
芸说素你别那样看着我。我不是坏女孩儿,我不是皮条客,更不至于堕落到靠干那种事儿拿回扣的地步。我不过为了眼前的生活,以后的人生,迫不得已先闯市场罢了。世上有我们这样不靠贵人相助就衣食无保的女大学毕业生,就有渴望获得我们的安慰肯于大方回报的男人。双方的需求是一个很大的市场。那些男人备感缺失的也不只是性事。解决性事在中国已比较地容易。百八十元一次,在不少地方就可以解决。他们备感缺失的——芸停顿了一下,一只手伸向素的脸,轻托素的下巴。斯时素低垂着头,默听,一缕长发掩面。而素的一只手,在床上划字,划三角。芸托她下巴的手,托得很优雅,不似些个男人那样,用拇指和食指钳住对方下巴,钳疼着对方的颏骨硬往上托,粗蛮的举动。芸是用手心托素的下巴,轻轻地缓缓地往上托,如同举高一个球,不小心会掉了,掉了会失去什么比赛奖品似的。当素的脸被渐渐托平,她们的目光就对视着了。
芸问:“你是在听着我的话吗?”
素答:“是。”
“我认真说,别人不认真听,我就觉得自讨没趣了。”
“我也是的。”
“那你真是在认真听了?”
“嗯。”
素的脸保持正对不动,乖乖地任由芸的掌心托着。芸眯起了她的双眼,看素的样子,便有几分端详的意味。
素却大睁着双眼,眼珠都不转一下,也不眨。
芸自言自语地说:“素,其实你挺经得住仔细端详呢!标准的鹅蛋脸,杏核眼。眼皮儿单得那么薄,瞧谁,使谁觉得你是在睥睨谁。素,你挺有一股特别的女人味的。”
素嘴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表示出一种由衷又感谢的谦卑。类似芸的话,素也听别人当面或背后说过。只不过从没有像芸说得那么具体。而“经得住仔细端详”,是几乎一致的说法,也是素听到过的别人对她的容貌的最高评价。是她身为女人不十分沮丧的理由之一。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说,他们备感缺失的……没说完。”
“我自己都忘了,还得问你。对,是说到那儿了……他们备感缺失的其实有时也是咱们女人的柔情,往往更是柔情罢了。哪儿哪儿都获得不到,便以为自己要的仅仅是性,只不过是性。所以呢,你若不愿自己在性方面代价太高,那你就只能多给他们些柔情。好比母亲厌烦了已经长牙的孩子还整天磨在身边闹着吃奶,那么只能为孩子将饭菜做得合乎胃口一些。我这可不是存心教你坏。我是在传授经验啊!否则,我们苦读了四年,又找不到工作,家庭又供不起我们继续考研,我们可怎么办?”
素说:“是啊,我们。”
说完,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芸告诉素,自己的经验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头脑中固有的,更不是经别人传授的,是实践中来的。
“你是学哲学的。实践出真知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懂。我靠了我的经验,少义务了许多次。不过他们也不大会不高兴,往往也应付得他们挺满足的……”
芸说到这儿,同样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
“我们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啊。有时我们一厢情愿地指望关系长久,兴许对方还索然了呢。回到开头的话,我再郑重地问你一句,换不换一个?”
贵人(13)
“……”
“这没什么忸怩的。你若觉和他太委屈自己了,我出面替你了结。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
“说话呀!”
“我……不换了吧!就他了……”
素又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芸则又眯起了她的双眼,又端详起素来。
于是芸接着开始评说“尼尔采”的优点。说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那就是比较专一,不搞多边关系。说他即使有那个野心,也没那个实力。
“哪个实力?”
素竟显得很敏感。
这次轮到芸被问得一愣,但那只是瞬间的事。
芸随即笑了:“瞧你往哪儿想去了?想黄了吧?我是指他的经济实力。”
芸还认为“尼尔采”比较诚实。在以后的关系中,是绝不至于欺骗素的……
到今天,素和“尼尔采”的关系已经快半年了。素已在他那儿留宿过不少个夜晚了,大约总有七八次了吧。有时是出于照顾他的愿望,有时是担心赶不上末班车,偏回去就得打的。而打的又舍不得花钱。素对于在他那儿留宿已习以为常。他那儿有暖气、有热水器。素的平房里两样都无。如果她回去晚了不生火,四月以前的那些日子,就像在冰窖里。她半夜多次冻醒过。在他那儿留宿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痛痛快快地洗热水澡。有几次她留宿,目的只不过为洗澡。但是他却从未到她的住处来过。不是他无此念。事实上他提出过,照例带点儿请求的意味,都被她婉拒了。芸传授给她的经验,也就是以多些的柔情折成性的给予的经验,几番尝试,均告失败。失败的原因不在他那方面,而在她自己,她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从自己心里挤出哪怕少许柔情。她甚至暗暗怀疑过,自己作为女人是不是根本缺少柔情?她最大限度,只能要求自己在和他共处的时间里,尽量对他待以平常心。好比一个老太婆全面包容和自己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头。没有了脾气,也没有了亲昵。甚至连主动的话语也不多,有的只是义务,被岁月打磨得习以为常了的义务。而且,那么善于将每要形成的对立情绪和心理,彻底地消除在萌芽状态,处之泰然,处之淡然。就是没有柔情。于是便干脆在和他做那种事时,还是简单地回报以性了事。但是她婉拒他打消他光临自己住处的念头的经验,却相当之丰富起来。
素曾对他说:“给我留一处单独享有的人生的港湾,成全我。让我拥有完全属于自己,而对别人是禁区的一个空间,好吗?我特别需要那样一个空间。如果你能理解我,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你。”
她的话,也带有请求的意味。不是带有一点儿,而是非常明显。
结果他就不忍固执了。
结果他说:“那么,理解万岁。”
以后他再也不提想去她的住处。
素竟真的有些发自内心地感激“尼尔采”了。她因而在以后的一个月里,反倒主动多到他那儿去了三四次。并收拾屋子,为他洗这洗那,命他买东买西,以便为他做顿好饭菜。那时她确乎像一位能干的家庭主妇,像一位贤妻。对他的示爱,也能相应地反应给一些温存。比如一个微笑,一次贴脸,几句玩笑。于是他发自内心地感激着了。且显得是受宠若惊的孩子似的。纵然那一种情况下,她也是难以从内心里挤出柔情的。但她又非是逢场作戏虚与周旋。素从不逢场作戏,更不善虚与周旋。不,绝不是那样的,实际上素那时真是愉快的。想像自己是一位母亲,他是她惟一的儿子。虽然他无优秀之点,但他对她的依恋使她感到自己重要。愉快纯粹由感到自己重要而生。却也仅仅就是单方面自生自灭的那一种愉快,以及适当的,有节制的,为了维护良好气氛和良好关系的明智和温存。与柔情实在是没什么关系……
然而此刻他却使素大为意外地出现在她的住处了。他闯入了他不该光顾的禁区。
他违背了他的承诺。还穿鞋在她的床上躺过,吸得满屋都是烟味,不得不开门开窗地换空气。
“你怎么会有我这儿的钥匙?”
素的话听来像审问。
“你上次到我那儿,我偷了你的钥匙,配了一把。”
他说着,又四仰八叉地仰躺于床。
“你!……你怎么可以?!”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惴惴的,以为素因他那样子躺在床上而生气。
“你那是一种什么行为?!”
素的语调听来特别严厉。
他这才明白素的话另有所指,讷讷地说:“是啊是啊,很不好的行为。我心里知道不好。挺可耻是吧?”
素一言不发,默默瞪他,仿佛与他已无话可说。
“所以,我来向你坦白。”——他从兜里掏出他偷配的钥匙,用掌心平托着。他那只手的五指并得很紧。每一根手指都像手臂一样尽量地伸直。似乎想根本不可能地将手心拱起,以便使她更能看清那一把钥匙。他脸上的表情同时变得极为严肃。仿佛那不是一把普通的钥匙,而是一把储有千万元钱的私人保险柜的钥匙,而他在交付给她保管。
在素看来,他的样子,他的手势,都是那么做作。包括他的表情中的隐隐忏悔,也分明是伪装的似的。
素厌恶地将头一扭。
是的,此时此刻,素对她的“贵人”倏起厌恶之感。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只有芸来过的小小空间里,他的不期而至,令素分外恼火。她多想一进门就躺倒在床闷头便睡啊!他却占据着她的床。她的单人床!
贵人(14)
素斯时联想到了另一件事——有天她闲读一本抒情的诗选,读到了一首题为《落叶》的诗。心中一动,为他的诗居然收入那么一本精美的诗选而替他高兴。在他们的关系中,诗是起着维系作用的。却发现自己听他吟诵过的那一首诗,非是他写,而是一位叫羊令野的台湾诗人写的。
素顿觉包裹着他们的关系的绸布剥落了,暴露出了那关系的惟一的形态——赤裸裸的钱钞关系的形态,丑陋而又极为现实的形态。
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然而她没当面戳穿过他。无论对他还是对自己,她都那么不忍。除了继续那一种关系,她别无选择。
倘不是他,关系还不同样是那么一种关系吗?她认命。
……
他伸直的手,默默地缩回去了,五指攥拢了。
“那,我就留作纪念了。”
他自言自语,遂又将钥匙揣入兜里。
素不理睬他。素吸了吸鼻子,觉屋里的烟味确实淡了,撩起窗帘将窗啪的一声关严了。
他说:“你轻点儿,吓了我一跳。”
素已走到门口,正打算插门。听了他的话,素落在门闩上的手没再动。她暗想,他并没明明白白地说他要留宿下来。自己反而主动插了门,岂不是等于愿意他留下来了吗?虽然以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而论,他硬要留下来,也算是他的一种权利。
“你看到了,我这可是单人床。”
素背对他,面对门,尽量以平常语调说她的话却连自己也听得出来,自己的话其实说得仍冷冰冰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什么时候走?
胃还在隐隐约约地疼,头也有些疼。素暗暗埋怨自己,不该在图书馆里啃书本啃到这么晚。如果不是因为胃疼头也开始疼了,素是断不会以丝毫也不欢迎的态度对待他的。即使他不明明白白地表示要留宿下来,素也是会考虑到他的心理要求和生理要求的。毕竟,他不是一个和她有一般关系的男人。他每个月按日给她一千八百元钱啊!否则,她还能准备考的什么研啊!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