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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以军/ 著
我的一个朋友。他先是这么说的,后来他又说,不对,其实是我太太那边的一个亲戚,我太太的三叔。
这个人有四个老婆。
(好玩了吧?)
(好玩。)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这个人,你太太的三叔,是怎么样?他是同时有四个老婆,搞小老婆那一套?还是结婚、
离婚、一个换一个,换了四个老婆?你别急,你听我说嘛。这个三叔,非常有意思,他留了一头长发,紮了个粗马
尾,头发全是白的。这个人是在搞什么的呢,他在暖暖的山上养殖金线莲。你知道金线莲这种东西吗?非常难搞。
这种花哟,就是你给它种在室外日照太强它也会死,日照不够它也会死,太湿的地方养不活太乾也种不起来,非常
娇贵,从前都是山胞去深山里一株一株采下来的。
这个三叔,他引进了一种叫作「细胞分裂法」的繁殖方法,专搞那个金线莲,那是一种秘方喔——结果真给他
搞成功了。
那不赚翻了?
赚翻了啊,他这个人呀,搞的就都是这些玩意,你听起来怪怪的,不过有的就真他妈给他赚到了,当然也有的
是赔啦。几十年前,他和一些朋友,真的用管道去偷到一张台湾高铁的施工计画图……台湾高铁?欸,你不知道本
来那时候台湾就要弄高铁的,后来因为碰到中美断交,台湾本身的一些经济方向还是政策什么的突然改了,高铁的
计画就掉了。那个之前,他不是弄到了那个高铁的什么施工的路线图吗?等於先得到了消息,他就哗——跑去龙潭
炒地皮啦,买了好大片的土地。当然后来的结果是中美断交这种想都想不到的,他当然就赔惨可以想像当初偷图去
炒地皮的那一票人,神祕兮兮地押注搞内线,结果全赔光的又ㄙㄨㄟ又干的鸟样。)这个故事就要从他的第二个太
太说起……中美断交是民国六十八年对不对?所以他和他的第二个老婆,应该就是在民国六十八年前后认识的……
这个女的,据说是万华一个卖毒品的老大的养女,那天是第一天去上班(被推入火坑了啊);这个三叔,那天和几
个朋友,约了个住都局的官员,就到龙潭那边的酒家喝花酒。刚好就是这个女的第一天上班的那间酒家。
恰好她那天又是坐他的台。这个三叔(二十年前了)那时就是觉得这个女的怎么那么ㄔㄨㄛ,问问又说是第一
天上班,不过你想想六、七○年代那时候的酒家,且又是在龙潭不是台北,整体上应该瀰漫的都是一种或多或少的
ㄔㄨㄛ吧。(时代的ㄔㄨㄛ。一整个世代的ㄔㄨㄛ。)(因为不是这个故事的重点,所以他并没有对当晚作为年轻
恩客与初次下海间底浮浪讪笑或僵硬底风月规矩之启蒙或轻微抗拒有任何细节性之描述。)那天散局的时候,已经
是半夜了。荒谬的是,在地的散的散,最后剩下愣在酒家店门口要回台北的四个人,一个是三叔,一个是三叔的朋
友,一位住都局官员,还有一个,就是那十七八岁第一天上班的青涩小酒女。那时还下着大雨,他们一人撑着一把
伞,一同在路边拦野鸡计程车。
很荒谬的是,之前酒家里那么认真在演出的,官商勾结的两造、掮客和託关系的,酒女和恩客的……全都湿淋
淋地挤在黑魅魅往台北疾驶的计程车里。那天的计程车司机是个老芋仔,一路也东一句西一句地乱搭话,可是车到
台北桥,司机突然就停了车,说「台北到了」。
这摆明了是耍婊,他们不是包了整辆车吗?这里面,有人要去万华(小酒女),有人要去永和(住都局官员),
有人要去木栅(三叔的朋友),有人要去汀州路(三叔)。三叔和那个司机争论起来,老芋仔说一一送回去可以,
但每个人各自再加钱。那时三叔顶多也不到四十岁,争着争着就打起来了。
那个时代的气氛唷,怎么说呢。台北桥下也是有很多计程车同行的,在夜里那样打起来,很容易变成族群间的
冲突或大械斗什么的。很快就有人报了警,后来听说连拿长枪的宪兵都来了。条子一来,正在打架的三叔、三叔的
朋友,以及老芋仔司机妈的一看就一哄而散了,那个住都局官员早八百年前就闪人了。现场剩下大雨滂沱中敝开四
个车门闪着只黄灯的空计程车,还有撑着三把伞在路边哭的小酒女。那个三叔后来怎么样回家了我也不知道,倒是
那个小酒女被条子带去分局拘留了几天。那个时代嘛。第二天她当然没去酒家上班喽,酒家这边也没很当回事,总
是会有那许多年轻下海的酒女在这些酒家间来来去去的,有的吃不了苦,有的私下被酒客拐跑了也有的……。没想
到过了一个礼拜,这个小酒女也回来上班了。大家当然好奇问她跑去哪了?她就把整个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就
是那天坐台的那几个客人(店里的酒女们马上记起三叔),不是一道搭计程车回台北吗?如此这般怎么在台北桥下
打了起来,后来警察来了他们全都跑了,我就如何如何被警察带回去警局关了这几天云云……这一来,我那个三叔
就糗了。大家就说话了:那个谁谁谁怎么那个样子?跟人家打架条子来了自己先落跑,把人家小姐丢下不管让小姐
被警察带走。这话很快在龙潭那一带的酒家之间传开了。我三叔当然也听到了一些传言——他是在别的酒家听见的。
你知道那个时候的人很怪,你即使在这些风月场所打滚,这个名声、名誉的东西还是很重要的。这件事这样传开了
以后三叔当然很糗,不过他也很不高兴。妈的这女孩子嘴巴也太大了嘛。他就约了几个兄弟,挑了一天,到那个小
酒女的那家酒家去——其实有点是去找麻烦的意思。谁知道那个女的很鲜,她那时在二楼,一听人家说上次那个落
跑害你蹲警局的查甫来了。她哗一个兴奋得很,踩着高跟鞋用跑的出来——在她那边的想法,是认为三叔是她第一
天到酒家上班的客人,后来又发生那么怪异的事情。现在带了一夥人来,在小女孩的心里,觉得他一定是来捧她场
的,像人家那种恩客啦旧识啦什么的——没想到她跑楼梯跑到一半,还绊了一跤,跌着屁股从楼上乒令乓啷摔了下
来。恰好就摔在我三叔脚边。那小酒女坐在地上,还不及爬起,咧着嘴就冲着三叔笑开了:「你来了呀?」有意思。
我说。那后来呢?
我三叔大概觉得这女人还挺有趣的,就叫她酒家别做了。到他家去当女佣之类的。那时候他还是和大老婆在一
起。后来他和大老婆离婚之后,马上就娶了这个小酒女。可能之前两人就搞上了吧。(我想着那个画面:民国六十
八年前后龙潭的酒家,生涩僵硬的色情交易和角色对位分明的人际关系。酒客与酒女。我觉得他挑这个三叔的故事
作为开场非常有意思。一座高高向下延展的扶手楼梯,一个其实还是个女孩的小酒女,不协调地套着一身风尘衣裳,
然后从楼梯上跌了下来……这似乎是一个充满了故事中的故事,一个故事匣子接着另一个故事匣子掀起它们盖子的
第一个动作,一个充满声响和视觉动线的开场。想想看:一个女人从楼梯上跌了下来。有多少故事从她的身上被散
落跌出。她翻着滚,哀声连连。描述的字句根本追不上她坠落的速度。最后她跌坐在听故事的我们面前,嫣然一笑,
天真中夹杂着狡猾,然后她说:「你来了呀?」
他继续说关於三叔和他第三个老婆的故事。
他说,真正精采的是这第三个老婆的事情。
这话得从头说起。他说。
我之前不是说这个三叔从小就住在暖暖吗,事实上这第三个老婆就是三叔读暖暖国小的时候,他们学校最漂亮
的女生。那女孩的家世非常好,父亲好像是基隆那边,现在老一辈都还记得他名字的医生。家教非常严,那个年代
那些上层家庭对他们的女孩的教育,大概还有所谓的「淑女教育」这一类东西吧。总之三叔说那个女孩在那个大部
分小朋友还拖着鼻涕打赤脚穿破烂补钉裤的时代,就已经是个穿着簇新制服白衬衫黑裙和一只漆黑的皮鞋,走路目
不邪视的高贵女孩了。我三叔自然是沾不着边了。只能巴望着流口水。
你三叔还真早熟啊。
是啊。不过好像也不是早熟这回事。那个年代,那样一个封闭山城里的国民小学生,很多事情都是模糊暧昧地
从大人的悄悄话里听来的。那时候也没有电视。什么性啦,政治啦,某年某月轰动一时在某地发生的什么命案啦,
美国人又发明什么东西啦,哪个叔公从台北城回来说现在文明人的查某间里查某都流行穿怎样怎样的服饰啦……一
切都大惊小怪却又悠远迟缓在流传着。戏台上或是讲古里的那些古人有时候就供祭在庙里,有时又以为有朝一日去
台北城会撞见他们。在那样的一个闭俗有限的世界里,一个穿着光鲜簇新衣裳头面又乾乾净净的同龄女生,其实就
已经是遐想的翅膀飞不到的一个遥远国度的距离极限了。
本来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的。
谁?
三叔和那女孩。
他的第三个老婆?
对。
本来他们是毫无相关的两个人。但是有一天,在那个小镇暖暖,发生了一件大事——其实这么说可能是当事人
回忆起来夸大的讲法,没有人确实记得当时人们是怎么看待这件事?和三叔同一个年代长大的那一辈暖暖人或多或
少都记得当年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可是没有人说得出所以然来。——据说是和匪谍案有关吧?——哪有,那只是
单纯的恶作剧罢了。
据三叔说,事情几乎是在「一夕之间」发生的。有一天早上,大家起床出门,发现整个暖暖,那个封闭的小镇,
全部的电线桿都被贴上了一张小纸片,上头写着:「某某某和某某干泡。」那个某某某,就是那个女孩。某某,就
是我三叔。我三叔的说法,是说到今天他还弄不清楚那是什么人干的。一夜之间,全暖暖的电火条仔——不过我心
里一直怀疑那根本就是他妈我三叔干的。就像在报纸头版登半版广告。
什么?就像有人买下报纸头版的半版广告,什么某某某请你嫁给我,什么刘家昌告全国同胞书之类的吧?对,
就是那回事。当然到了那天傍晚放学回家的时候,所有那些电线桿上的猥亵纸片,全部像白色恐怖的政治犯们,完
完全全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那样地不见了。在那个年代,你完全不知道是哪些人哪些单位在处理这些事,效率之高!
三叔说这件事发生之后,从来没有任何大人找他去问过话,没有人问他知不知道是谁干的?没有人问他和那女孩有
什么关系?为什么偏偏写的是他和她?猥亵的纸片在很短的时间即被揭去,像从来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像他作的
一场白日梦。只有一件事证明那些纸片确实在那段短暂的时间内亮晃晃地招摇过。三叔说那以后,他在路上遇见那
个女孩,本来高雅端丽穿着高级布料制服目不斜视的女孩,会突然煞白了脸,像看到鬼一样,慌张地把书包抱在怀
里,低着头,几乎用逃走那样的狼狈模样转身就跑。
(怎么样?好听吧?)
(嗯。)
他停下来,点了根烟。我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带烟,难怪听得唇乾舌燥抓耳挠腮的。我向他要了根烟,我们两人
便在那间房间里抽将起来。他告诉我他们这里本来是禁烟的。不过就为了公司里这几管老烟枪,所有这里、会议室、
后面阳台,算是香烟公会的租界。
我称讚他非常会说故事。他说哪里。
真的。我说,我都听入神了呢。
真的吗?我不随便讚美人的。
几天前,我的一个朋友叫顺子的,打电话给我。说他一个朋友,是个摄影师,曾经帮某某某拍过电影(这个某
某某是一位我素来尊敬的大导演),他(那个摄影师)看了我的小说,觉得非常感兴趣,想约我出来聊聊。我说好
啊。其实这个顺子我和他并不很熟,我知道他是个混电影圈的,我曾在一所艺术专校兼课时受他照顾过,我记得我
们在下课的空档在那补习班一般的夜校大楼阳台抽烟打屁,他告诉我他最近帮人拍了一支三菱汽车(ALL NEW LANCER)
的广告,挺好玩的,叫我回去注意电视看看。我问顺子出来聊什么?顺子说没什么啊,他这个朋友很欣赏你的小说,
他有一些故事,想告诉你,很轻松的,别当回事,就像朋友之间的哈啦打屁。所以我就来到这间他工作的广告公司,
听这位摄影师说他三叔和他前后四个老婆的故事。我告诉他我这一阵子得了一种「故事枯竭症」,我发现我生活的
周遭,所有的人、事,都他妈太正常太无聊太平淡无奇了,我说我想写一本小说,叫做「没有故事可说」。真的,
他眼睛一亮,不是开玩笑,我前一阵子还在想,我想来写一本书出出,书名就叫「没人听我说故事」。
他是个很害羞的人。
我们又各抽了一根烟。
后来呢?我问他。
嗯?
后来那个三叔和那个女孩呢?她怎么又成了他的第三个老婆?
噢,这说来话长了。
这又是好多年后的事了。那时候三叔已经和他第二个老婆分了——你想想看,之前还有夹在大老婆和那第二个
老婆(那个小酒女)之间混战的那一段,我下回再告诉你——三叔这时候已经是个手上好几个上亿工程在竞标或已
发包的,怎么说呢,也算是个成功人物了。他和那个女孩,是在他们暖暖国小同学会上再次相会的。女孩(现在应
该称呼她女人了)变老了些,几十年后看去(这其间三叔阅历了多少各色各样的女人)确实不复记忆中那般美丽绝
伦,三叔甚至伤心地发现原来他的童话女神竟是臀部这般硕大下围身材可说是不及格的有缺陷的查某。不过她那种
自幼即训养成本能的高贵气质仍使她在一整群已变成阿巴桑的女同学间,显得脱俗出众。三叔很快就和她搭上了。
两人聊起当年电线桿纸条的那一段往事,都有一种当事人不胜唏嘘有点好笑又掺杂歉意与猜疑的情怀。(三叔大概
是这样问她吧:「你记不记得当年不知什么人把我们两个的名字写在全暖暖的电线桿上?」)
(女人必定惊讶之极地说:「真的?原来你也记得这件事?我还以为只有我……」)
应该是这样就聊开了吧。原来女人女中毕业就结婚了,对象也是一个医生,两年前离的婚。
这么多年,发生了好多事。是啊。三叔一定是这样和她聊着。所以同学会结束,他们两个就撇开众人,三叔开
着车载着她到一个山上僻静的卖茶泡茶的熟人那里,两人继续聊个痛快…
………
后来她就变成三叔的第三任老婆了?没那么快。不过,说起这第三个(他用台语说ㄉㄟㄙㄚㄟ),那故事才是
一箩筐才真精采呐。
我期待地听下去。
但他又掏出烟来,稍露疲惫之色。他说,今天就先这样吧?好不好?也有点满了。你下礼拜再来,我再继续说
这几个老婆的故事。他说他和他老婆约了九点要去接他女儿。现在有点晚了。我们下礼拜再聊好不好?
按:该文出自骆以军小说「第三個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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