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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凌云壮志的回答,很让刘彻感动,于是下诏给强弩都尉路博德,命他做李陵的后援,负责接应掩护。路博德羞于当李陵的助手(路博德当过伏波将军,对这位新生代的后起之秀,自不愿屈就),于是上报:“现在秋季将临,匈奴汗国草长马肥,正是兵力最强之时,不宜攻击。请命李陵稍停,等到明年春天同时出发。”
刘彻多疑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他怀疑李陵忽然胆怯后悔,教唆路博德帮他说话,不禁震怒。一面下令路博德与从西河郡出塞的公孙敖兵团会师,一面下令李陵于九月出发,由遮虏障直到东浚稽山(今蒙古阿尔泰山)南麓龙勒水搜索匈奴,如果不见敌踪,即撤退到受降城休息。
领袖猜疑,援军不力,孤军深入,而且缺少战马,凡此种种,都给这次出征蒙上了不详的阴影。
李陵率领他的五千步兵按照计划,从居延出塞,向北挺进。三十日后,到达东浚稽山扎营,把沿途所见的山川形势绘制成军用地图,派骑兵陈步乐先行向长安奏报。刘彻召见,陈步乐简报行军情形,表示李陵能得到士兵的效死。刘彻大为高兴,任命陈步乐当宫廷禁卫官(郎)。
然而就在此时,前线情势突变。匈奴单于亲自统率的三万大军,已把李陵团团包围。面对优势敌军的包围,李陵毫不慌乱。他把部队集结在两山之间,用运粮车结成车阵,四周布防,自率精锐在车阵外列阵应敌。前排战士手执盾牌长戟,后排则埋伏弓箭手。命令:“闻鼓而进,闻金而退。”匈奴兵团见汉军人数很少,直扑过来,前排战士迎战肉搏,然后返回战壕。待匈奴追击,后排军突然万箭俱发,匈奴士卒应声倒地,死伤狼籍,急收兵还屯山上。李陵军队尾击,斩杀数千人。
单于大为震惊,马上集结东、西各部增援,共八万余人,再发动攻击。重寡悬殊,李陵只好且战且走,向南撤退。但是缺少战马、机动性差的弱点,却让这支劲旅吃够了苦头。他的步兵再强悍英勇,也无法摆脱骑兵的追击,将士们每前进一步,都要浴血奋战,可是匈奴骑兵两翼张开,很快就又把李陵兵团夹在当中。
这样艰难转战数日之后,部队已经是死伤惨重。李陵下令:“士兵受伤三次以上的,可以坐车。受伤两次以上的充当驾驶。受伤一次的继续战斗。”即使如此,他仍带领残破之师再作反攻,斩匈奴士卒三千余人,成功突围。然后改向东南,沿着前往龙城的旧道,再走四五日,到达一片苇草茂盛的沼泽地带。匈奴兵团顺风纵火,李陵却先纵火烧出一条通路,继续南下。此时到达丘陵地带,匈奴单于在南山上眺望,命太子率骑兵攻击,李陵军退入树林,在树林中厮杀苦战,击杀匈奴数千人。李陵遥遥望见单于在山上指挥,下令用“连弩”遥射,箭如雨下,单于急奔山下躲避。
单于大为震惊,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精锐的优势骑兵,苦战多日,伤亡惨重,居然拿不下一支小小的汉军偏师。而且疑虑:这支部队打到现在,居然还是阵脚不乱,斗志十足,莫非早有准备?他怀疑这是汉朝的圈套,以孤军深入的假象,引诱匈奴向南追击接近边塞,进入汉军的伏击圈。他甚至想放弃这块叫他吞不下去的硬骨头。可是他的部下一齐反对,叫道:“单于御驾亲征,率领几万人的大军,如果还吃不掉区区几千汉军步卒,以后还怎么号令属国,还怎么让汉朝不轻视匈奴?在山谷树林中既不能取胜,前面四五十里,就进入平地,如果再不能取胜,班师不晚。”
这时李陵军处境越发险恶,匈奴依仗绝对优势兵力,反复冲击不止。但是在又付出二千余人伤亡的代价后,匈奴人真的近乎绝望了:为了歼灭这几千汉军,他们已经死伤万余,而汉境近在眼前,莫非老天站在汉人一边?
然而,就在这时,李陵的军候管敢因受到校尉的欺辱,投奔匈奴,将李陵的困境和盘托出:“李陵并没有后援,前面也没有埋伏,箭且用尽。只有李将军的警卫部队,跟校尉成安侯韩延年(也是将门之子,父韩千秋击南越战死,武帝封子延年为侯,以校尉随李陵出征)的部下,各约八百人,武装还全,担任先锋。他们分别使用黄旗、白旗,如果用精锐骑兵集中射击,就可击破。”单于兴奋得从马背上跳起来,下令他的部下,继续攻击。
匈奴兵团决心俘掳敌将,在攻击时高喊:“李陵、韩延年,赶快投降!”大军越过李陵兵团,截住退路猛攻。李陵被困在山谷之中,匈奴兵团布满四周山顶,集中发箭,蔽天而下。李陵军突围,再向南挺进,将到鞮汗山,又被匈奴军包围。李陵率残军血战,一天之中,发射五十万箭,箭终于用尽。遂抛弃辎重车辆。这时战士还剩三千人,刀枪已折,于是砍下车轴当武器,文职人员拿着刻字的笔刀,一齐退入狭谷。而匈奴兵团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单于亲率精锐部队遮住谷口,从山上滚下巨石,声震天地。战士死伤枕籍,无力再战。
黄昏降临,李陵换穿便衣,独自出营,告诉左右不许跟随——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希望靠个人冒险,侥幸劫持单于。然而观察形势后,李陵黯然折回,叹息:“我们已经失败,死在此处。”他仰天长叹:“苍天!苍天!再赐给我们数十支箭,就可以突围。而今,我们没有武器、没有箭。等到天明敌人发动攻击,我们只有坐受捆绑。不如解散,各人分别逃生,希望有人脱险,回到汉境,奏报天子。”下令砍倒所有旗帜,把值钱的珠宝埋藏地下,每个士兵各带粮食二升,和一块冰(用作饮水),互相约定,先到遮虏障的,等待后到的战友。
夜半,李陵命击战鼓,战鼓已破,不能发声。李陵跟韩延年上马,率领十余位壮士向南突围。匈奴骑兵数千人追击,尘沙蔽天,韩延年战死,李陵被俘。他的部下分散逃命,逃到边塞的约有四百余人。李陵军溃败的地方,距边塞仅一百余里。
即使在今天,我们在重读这场两千年前的败仗时,仍然会感到热血沸腾。我们感到的不是耻辱,而是悲壮,以及为自己有这样英勇无畏、虽败犹荣的祖先而自豪。在我们看来,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役,足以和斯巴达人的“温泉关战役”媲美,而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不是罪人,而是英雄。
为什么当时的观点如此不同呢?为什么领导了这样一场战斗的指挥官竟受到“灭族”惩罚?难道那时的人没有基本的良知,和基本的判断力?
是否这场战争的记载本身就不真实呢?以上记载,引自《汉书》,但材料很可能来自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太史公对这场战争的描述,与后来的《汉书》很相似)。我们知道,司马迁因李陵之祸受到“宫刑”之辱,他的记载是否不可靠?王夫之就是这种观点,并因此对司马迁大加斥责:李陵战败,他出于私人交情,强词开脱;受到处罚后,还是不肯改悔,在书里颠倒黑白,为叛徒评功摆好。
王夫之经历了亡国之痛,对外族和投降外族者十分痛恨可以理解,也许在他看来,李陵和大汉奸吴三桂是一路货色。可是他的指责根本站不住脚。司马迁早已说明:他和李陵并无交情,只是对此人印象较好,不相信他会背叛而已。况且,司马迁因此获罪,汉武帝又在位,他断不敢虚构战斗情况,为李开脱。李陵的军队虽覆没,但突围回归的余部,尚有四百余人,而且分路突围,绝无“串供”可能,如果司马迁对战争的记述与这些亲历者的交代不一致,肯定会大祸临头。
真正的原因是汉武帝的虚荣受到了打击。他本指望大舅子李广利立下大功,为他长脸;李广利兵败后又指望李陵胜利给他遮羞;李陵被围,他又期望李陵战死保住最后的体面。于是一听到李陵投降的消息,就大发雷霆,责问先期报捷的陈步乐,陈步乐有口难辩,只好自杀。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既然皇帝认为李陵应该自杀,谄媚的大臣们也一致认为李陵应该自杀。只有司马迁说的恰恰是刘彻所不愿意听的话——他因此大难临头:
“李陵对士兵非常爱护,平时常以杀敌报国为最大志愿。如今不幸战败,而一些没有冒一点危险的大人先生,却在一旁议论纷纷,挑剔他的过错,使人痛心。李陵以区区五千步兵,深入沙漠与八万骑兵对抗,转斗数百里,箭尽力竭,但仍冒白刃反攻,部下毫无离心,自古名将,不过如此。他身虽被俘,却曾力挫强敌,也足以名垂天下。而且我更相信,李陵忍辱投降,绝非出自本心,他一定另有计谋,报效祖国。”
刘彻大为光火,就把司马迁囚入诏狱。法官会审的结果,确定司马迁犯了包庇叛徒的伪证之罪,判处死刑。司马迁的家人为他好不容易借贷到一笔赎金,才减为次一等的腐刑——将生殖器割除。
腐刑固然痛苦,但羞辱尤甚,司马迁几次都要自杀,但他终于在残忍的命运下活下去,为的是要完成他的《史记》巨著——这一五十多万字的巨著,不但成为中国史籍的珍宝,而且他所开创的记传体裁从此被后代史家奉为圭臬。
这里有一个问题:李陵为什么不象韩延年那样战死或自杀呢?
在突围前夕,还有军吏劝他:“将军威震匈奴,失败是天命不遂,即使被俘也可以设法逃归。就像浞野侯赵破奴也曾为虏所得,后来逃脱,得到天子礼遇,何况将军呢!”而当时李陵的回答十分决绝:“您不要说了!如果我不死,就算不上真正的壮士。”何其悲壮!他为什么言行不一?而他投降之前,说“无面目报陛下!”又是什么意思呢?
后来,李陵《答苏武书》中说:“我当时所以不死,只是打算效法前辈英雄,有所作为。可是,大志未成,全族被刘彻屠戮,老母都不能幸免。仰天捶胸,眼泪流尽,继之泣血。”
《答苏武书》被怀疑为后人伪托,姑且不论。但在正史中,李陵确有“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的表白,如果他的表白是真实的,李陵的遭遇,就是一个忍辱负重者遭到误解的悲剧。
那么,我们能否相信他的表白(或相信史书的记载)?
在被俘的一刹那,他的想法,我们已经无法确知。其实,退一万步说,即使李陵就是一时怯懦贪生又怎么样?
当然,这会影响我们对他的评价,他可能不会作为英雄(所谓英雄,就是战胜了人性弱点、作出超乎常人的选择的人)而受到后人的景仰。但是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没有对不起汉武帝——他已经为国家、为君主竭尽全力了。也没有对不起那些英勇死难的将士——他是在形势已不可为的情况下解散军队后被俘的,此时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指挥官,而只是与别人平等的人。换言之,李陵被俘,无论有无受到“误解”,都不应受到如此严酷的惩罚。
那个时代,军人的命运十分悲惨。胜利固然可以封侯拜相,风光一时,可一旦战败就会成为阶下囚,甚至遭受灭门之祸。周亚夫、李广、赵破奴,甚至那个因身为“皇亲国戚”而倍受宠幸的李广利,都是功勋卓著的名将,可曾经的辉煌,却没能保住自己的头颅。
即使在以“仁爱”著称的文帝时代,冯唐就曾进言:“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军人“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真是赏可不行,罚则必用。到了武帝时,这种状况更是变本加厉。汉《军法》规定:“畏懦当斩”,“逼桡当斩”,“失期当斩”,“失道当斩”,生俘也在死罪之列。李广就曾因生俘逃归,坐法当斩,赎为庶人,打发回家。后经启用,亦不得志。最后因“失道”错过会师时间(很难理解平生七十余战的老将李广会犯“不带向导”这种低级错误,所以有人怀疑这是卫青做的手脚),不堪再受刀笔吏之辱,引刀自刭。李陵即使突围生还,等待他的恐怕也不会是慰问和鲜花。由此看来,他的“降”(不管是否有“戴罪立功”的打算)里面有太多的无奈和苦衷。
以现代人的观念看,军人在抵抗无效后,不但不必自杀,而且不该自杀——当已经无法为国尽忠,拯救自己的生命,就是我们的权利和责任。所以,在弹尽援绝,无力回天的情况下被俘,并不被看作可耻,他们回国时一样可以受到欢迎和礼遇。
但是在古代中国,却并非是这样。“擐甲执兵,固即死也”,这就是中国军人的命运——你只能胜利不能失败;一旦失败,你只能死掉,不能活着。其实古人不是不懂“人为贵”这个道理,只不过是这个道理不合君主的口味——在专制帝王眼中,别人的命都不值钱。
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三国时,魏国大将于禁被关羽俘获,后来被送回。曹丕热情欢迎,还用荀林父(春秋晋国大将,曾大败于楚,但是仍然得到信任,后来终于击败楚军)的典故安慰于禁,把于禁感动得老泪纵横。可是一转脸,他就耍手段羞辱于禁,使之“羞愤而死”——我们不禁要问:究竟是于禁该死呢?还是那个道貌岸然、内心卑鄙的曹丕该死?
这种对个人的苛求越到后世就越凶残,也越于事无补。金、元、清等外族入侵,国破家亡之际,总有义士烈女投水赴火,自杀殉国,读到这些,总让人心情复杂。一方面,这些壮烈行为让我们景仰;可另一方面,又让人不由怀疑:这类壮烈行为到底有什么用呢?为什么不能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卧薪尝胆、卷土重来?如果说这种行为是以气节激励后来人反抗,为什么自己不去反抗?又为什么这样死节的人越多,中国就越每况愈下?是不是我们把勇气、操守和牺牲用错了地方?
李陵被俘后,汉武帝也有过片刻的清醒,但他采取的补救措施却异想天开:派遣因杅将军公孙敖将兵深入匈奴,接应李陵逃归——显然,在双方互不通气的情况下,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公孙敖当然无功而返,为了逃避惩罚,昧着良心泼污水:“据俘虏交代:李陵已经叛国投敌,教单于兵法以备汉军,所以臣无所得。”
面对几近疯狂的汉武帝,公孙敖文过饰非的谎言自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可是这并不能让人原谅他对李陵造成的伤害——汉武帝大怒,将李陵全家诛杀。
身败名裂(史载“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全家被屠。现在李陵只有死心塌地做叛徒了。
历史学者李零在《汉奸发生学》中说:李陵由降而叛亦属“逼叛”。如果只从“叛”宇着眼,你只能说李陵是“汉奸”。困为他毕竟娶了匈奴公主作了匈奴王,毕竟死在胡地没回来。但是如果能体谅他的“叛”出于“逼”,你还不如说他背后的那只手,即由用人唯亲的汉武帝,指挥无能的李广利,老奸巨猾的路博德,善为谣言的公孙敖,以及墙倒众人推的满朝大臣,他们汇成的那股力,才是真正的“汉奸”。
后来,汉遣使匈奴,李陵质问使者:“我作为汉将,率领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因为孤立无援而失败,有什么对不起汉朝的大罪,而至于诛杀我全家?”使者回答:“我朝有情报说,李少卿教匈奴战术,与我为敌。”李陵悲愤不已:“那个人是李绪,不是我。”(李绪原为汉朝的塞外都尉,也是因兵败投降匈奴,很受单于宠信。)李陵痛其家因李绪而诛,使人将李绪刺杀,为此几乎引来杀身之祸。
在中原农耕民族的口里,匈奴的名声一直不好,这些野蛮人是残暴、无耻和无知的代名词。可是从历史记载看,至少在某些方面,这些蛮夷倒比汉人更宽容和人道。李陵让匈奴人损伤甚大,投降后又长期“消极”,还与汉朝人(如苏武)“勾勾搭搭”,这一次又杀了李绪,但单于不但没有怪罪,反而一力保护,后来还把女儿嫁给他,立李陵为右校王。甚至对待宁死不屈的张骞、苏武,单于也都放条生路,还给娶妻生子,相比汉武帝对军人的残酷,谁更野蛮呢?
李陵与苏武的一段故事,也很耐人寻味。
当初,苏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既是同事,又是朋友——两人都是将门之子,都有立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