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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萎缩成坑状——这是四七年胡宗南菲兵留下的枪伤;大腿上也还有这样一个坑和一条刀
痕。
金国龙对周小全头一摆,然后自己先跨出了门槛。周小全莫名其妙地跟他出去了。
不一会,金国龙从外边的院坝里抱回来一块几十年重的石炭,把这块毛碴碴的石炭压到
马延雄身上,然后狠劲地压在了他千疮百痍的脊背上。
瞎雄惨叫一声,叭倒在了地上。
似乎有一丝人性的光影在周小全蛮性的脸上闪了下。他看了看石炭压着的马延雄,犹豫
一下,对金国龙说:“这样会把他弄死的,是不是……”
“你他妈在走资派面前买好?段司令说你小子造反精神强哩!强个屁!”金国龙呵斥着
周小全,吼叫道:“走!”
两个人“啪”地关上房门,扬长而去了。
四
囚室里渐渐昏暗下来了。
那血一般的残阳此刻大概正在西边的群山中沉落。
秋风带着人肤的冷意,吹过高墙,吹过铁窗,吹醒了这个苦难的人。没有血色的脸;没
有血色的嘴唇,紧贴着泥土地。只有在他出气的时候,才能感到些微颤动;才能感到那黑色
的石炭下压着一个活着的生命。
他咬紧牙关,想爬起来,想掀掉他背上的重负。但,他又一次昏过去了。苍白的嘴唇上
留下两颗殷红的血珠。
夜色笼罩了山川大地。没有灯光的囚室里传出了一声声悲惨的呻吟……快来救救这个人
吧!他也许再活不了几个小时了。而这个人是不应该这样死掉的——他在留锁锁头的时候就
参加了我们的队伍。他为祖国的解放和人民的幸福劳作了二十多年;他身上有敌人留下的枪
伤、刀伤。革命能离开这样的人吗?
可是,谁来救他呢?在这里,所有的党组织都被夺了权。政府更不存在了。法律呢?法
律像垃圾一样被倒在了城壕沟里!现在,一切都由造反派说了算,造反派又由造反派头头说
了算。他们现在既是立法的议会,又是掌权的政府。这是些胆大而激烈的人物,革命的暴风
雨刚席卷过社会,他们就露出了头角,站在这场革命的前列冲冲杀杀。他们的性格特点如果
能打比方的话,可以这样说:要盖一座房子,他们也许都是些笨蛋;如果要拆一座房子,他
们全比谁都拆得又烂又!在以后的历史中,他们之中的有些人,经过反复,或迟或早终于勇
敢地背叛了自己最初的信仰,成了很成熟、很有头脑的公民。但他们之中的另外一部分人,
在眼前和以后的历史中,给这个国家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和灾难。这是些民族的罪人!
……黑夜笼罩着大地。悲惨的呻吟继续在这凉嗖嗖秋风中颤抖着,谁能听得见这声音
呢?
突然,囚室的门“哗”地被掀开了。一道眩目的手电光首先照在了黑色的石炭上,然后
又移到了那张垂死的、白蜡一样的脸上了。只听见“啊呀!”一声惊惊叫,一个人很快进了
房门,啪啪地打着了打火机,点亮了炉台上的煤油灯。
灯光显出这个人的面貌:高个,大背头;脸白净而透红。上身不穿外套,白衬衣服上套
产丰驼色的毛背心。粗看像三十刚出头,细看额上抬头纹很深,够四十来岁了。
这人很快把那块石炭从马延雄身上的抱起来,仍到了墙角里;然后蹲下看了看这个脊
背,脸吓得煞白。他站起来,两个把炕上的铺盖打开。然后用两条很长的胳膊把这个奄奄一
息的人抱在炕上,摸索着给他穿上上衣,让他半靠在被子上。
现在他张开嘴一送声喊道:“老马!老马!老马……”
这个“救命菩萨”是谁呢?
他是县委副书记李维光。
这真叫人奇怪!当全县大大小小的当权派都在戴着纸帽子,挂着黑牌子,敲着破铜烂铁
游街的时候,这位县委的副书记息能轻而易举地来到这个黑暗的囚室呢?而且看来,他的精
神和身体都没受什么损伤。
不要奇怪。李书记也是个造反派,是县委常委里的造反派。他在去年就“杀”出了县党
委,向红总表了态,站在造反派行列里了。红总所编的《马延雄三反言行(之一)》和《马
延雄——货真价实的走资派》两份材料的内容,大部分都是由他提供的。那么,他现在来干
什么呢?而且竟仁慈地把这个“货真价实的走资派”从死亡中救出来了?
这个谜还是由李维光本人来解开。
上面说了,当李维光把马延雄抱在炕上后,便一迭声地叫开了“老马”。他这样叫了好
一阵后,马延雄慢慢睁开了眼睛。当他看见站在身边的竟是李维光时,我们可以想象他是如
何的吃惊了。但脊背上刀犁一般的疼勇决使他不能集中精力思索更多的问题。他又痛苦地闭
上了眼睛,喘息着,从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里吐出来几个礼貌性的字;“维光,你来
了……”
“来了!是我来了!”李维光连忙接应。似乎马延雄的痛苦的表情也感染了他,他脸上
的表情也上了一层痛苦,收头皱成一疙瘩,像是对马延雄,也像是自言自语说:“他妈的,
‘孙小圣’这些龟孙子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了!”(他敢骂造反派!)接着他又补充说:“要
斗思想哩嘛!怎能斗身体哩?”
“维光……你来干什么来了……”马延雄仍然闭着眼睛,喘息着问。李维光躬下身子,
脸几乎凑到马延雄脸上,说开了:“啊呀,老马!这对你来说,可真是个特大喜讯!你听我
说,你千万不要因为高兴而激动得太厉害了。你身体不好。你听我给你慢慢说!”他眉头中
间的疙瘩散开了。右手上去摸了摸间发,说:“自从夺权以后,红总总部接连开了两天两夜
常委会。忙得连尿的空都没!他们让我也参加了。你大概不知道,地区红总这一派的人已经
把军公区大量的武器弹药夺取了,已经把地区红指那一派的人赶出了城。地区红总指示各县
这一派的人很快筹备成立革命委员会。这两天红总的常委会集中就讲座这事呢。尽管有分
歧,但最后还是统一了意见:决定让你站出来亮相表态,以革命干部的身分进三结合的革命
委员会哩!其它都没麻烦了,县武装部胡政委已经公开表态支持红总了。现在是三缺一。这
事也不复杂,只要你公开表个态支持红总就行了。书面也行,口头也行……”
马延雄闭着眼睛听着。现在,思考压住了疼痛。从脸上可以看出来,他是认真听李维光
说话的。李维光看见,他的话还说完,马延雄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啊,他大概真的为这“特大喜讯”而激动了!是嘛,从此再不受这苦情了,他能不高
兴?
李维光说完后这样想着,正想说:“你别太激动了”时,马延雄已经睁开眼睛,仍然带
着笑意,喘息着说:“维光,你不是早已经站出来亮了相吗?怎么‘三缺’呢?”
“我?”李维光像针在身体的某个部们扎了一下,不自在地避开马延雄的目光,说:
“人家红总看上个咱?咱算个老几?人家看上你了!只要你站到红总一边,全县的农民就都
站到红总一边了。将来这县革委会不能光领导红总的那些人吧?全县十三万人口,就有十二
万多农民哩!现时农民大部分还没观点哩,但都是保你的!这样一来,他红指不能不垮?咱
算个哈?咱不想捞什么稻草?只指望你将来大权重握时不扣掐咱就行了……”马延雄听着这
些话,渐渐明白了李维光今天来的用意,也明白了红总破天荒叫他“站出来”的目的,他脸
上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强忍着疼痛,把上身竖高了一些,问:“维光,你是自己要来的,还
是红总的领导人派你来的?”
“当然是经常委会委托我来通知你的!段国斌司令和侯玉坤政委亲自给我安顿的,要不
我怎能进了这院子的门呢?……你到底是怎个态度?我好给头头们回话!”李维光追问。
马延雄回答说:“你回话去吧。你告诉国斌和玉坤,我不能这样做!”“为什么?”
“我是共产党员,不是小孩!我要对全县的人民群众负责。红总、红反映都是革命群众组
织,也肯定都有一些坏人。不论怎样,两派大多数的群众都是好的。我不能因我自己的行为
造成任何一方群众受到损害。你用你所支持的群众组织的观点来看待问题,这当然是你的自
由;但我要用共产党员的观点来看问题,这也是我的原则,我不准备对任何群众组织表态,
我只给党表态。我更不会站在任何群众组织的一边,去反对另外的群众组织;我只站在党的
立场,反对任何违背党的原则的行为!”马延雄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垂下头大口
大口地喘息起来。苍白脸上,汗珠一串跟着一串滚落下来,滴在了瘦弱的胸脯上。他最后抬
起头,对木然呆炕边的李维光说:“就这,你回话去吧!”他闭上眼睛,头无力地歪靠在了
被卷上。
“不必回话了!我们都来了!”门外传来一声苍老的话音。
接着,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门外进来了。
五
这两个人正是红总的段司仅、侯政委。
段司令一进门就开口道:“你们二位的对话我们都听清楚啦!”声音是洪亮而有力的。
刚才门外那个苍老的声音显然是侯玉坤发出的了。马延雄睁开看看他们,说:“国斌,玉
坤,他们来了……”说完就又喘息起来了。喘息中带着细微的哨音。
李维光先是对这两个人的突然到来吃了一惊,随即咧开嘴明显计好地笑了笑,问:“你
们两个早就来了?从哪里来的?”
“来处来的!”段司令叱咤风支地回答。他不看李维光,一眼盯着仰靠在被卷上的那张
蜡白的脸。这脸安详而平静,但也坚颜而神秘!段司令紧闭着嘴巴,眼光顽固地看着这张
脸,像看一件自己急忙看不明白的东西,显得严重而吃力。
段国斌身材不高,但扎实得像一颗碾场的碌碡。黄头发,黄胡须,黄眼珠。同样很黄的
脸上靠左鬓角的地方,有拇指大一小块鲜红的痣。这个人前不久还仅仅是县电影站在放映
员,一年多就出息得成了本县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可以拯救生命,也可以扼杀生命。他有
资格制定法令,也有权力废除法令;可以叫原来堂堂的县委副书记变成自己的二等马弁!
侯玉坤背靠窗台抽着纸烟。他三十多岁,但容貌显得很苍老,说话像六七十岁的人一
样,低缓,无力。头发脱落得稀稀拉拉,瘦身板风能吹倒。脸色永远是疲倦的,像熬了很长
时间夜或者睡了很长时间觉。除非忿怒了,一般说话都很绵软。可是,俗话很对:人不可貌
相。这个人的内心是一个风暴的世界;那干瘪的胸膛里经常汹涌着激浪。他是原县委秘书。
一九六六年下半年,正当段司令他们苦于批不下“三反分子”马延雄的“罪行”时,他在县
委机关举起了造反旗,把县常委会记录像炮弹一样源源不断运送到了造反前线。他并且做工
作让县委副书记李维光“杀”出了县常委会,向红总表态亮了相。他还很快帮助段司令把分
散的同派观点的人统一起来,成立了“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社会的大动荡既产生帅才,同
时也就产生谋士。如果说段国斌是一把锋刃的刀,侯玉坤就是使这把刀的强有力的手。
红总“解放”马延雄这“战略性”举动,就是侯玉坤谋划的。他在那两天两夜争呼和浩
特的常委会上反复地说服“鹰派”:“咱造反派如今夺了党组织的权,就成了执政党哩!能
闹着玩吗?执政党要执政,就要争取民心哩!这道理国民党都解开哩,咱革命造反派倒成了
些糊脑松?明说哩,马延雄农民拥护嘛!咱就把他往出抬!争取民心,压垮黑指,咱们掌
权,此乃一举三得,一箭三雕!等咱的政权稳了,再把他扔掉还不行吗?“鹰派”们被他的
雄辩折服了,一致同意了他的方案。会一结束,他就把李维光打发来。李维光一走,他又把
段国斌拉来站在囚室门外,听里边李维光和马延雄的谈话……
此刻,他背靠着窗台漫不经心地抽着烟,把烟郑慢慢对地到嘴唇缝上,悠然地吸进去,
又悠然地吐出来;然后脖子略微向前一伸,把吐出来的烟重新又吞进嘴里。最后,才通过两
道鼻子慢慢地飘散出来了。
段司令现在把目光从延雄的脸上移开了。他两手揣在裤兜里,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急速
地来回踱起了步。踱了一会,脚步又停在马延雄躺着炕边,黄眼睛盯着他蜡白的脸,用洪亮
而有力的嗓门说:“马延雄!你到底向我们造反派表态不表态?你说嘛!你听见了没有?
‘孙大圣’把你的耳朵也打塌了!嗯?”马延雄睁开眼睛,望着那一双黄眼睛说:“国斌,
该说的我都给维光说了,你们也都听见了。我这人正如你们所说的,顽固不化。这些你们也
都知道。另外,我还想不通哩!昨天,你们还说我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怎么今天我又成了
个‘革命领导干部’呢?”然后他嘲弄地补充说,“你们成立革委会需要干部,维光不是个
现成的人才材吗?”
他说完,眯缝着眼睛又看了看窗抽烟的侯玉坤,就把自己的目光移向了窑顶。窑顶上,
一只黑色的甲虫正在慢悠悠地爬着。李维光坐不住了,咳嗽了一声,走出了房门。门外黑暗
中又传来一声很用轻的吐痰声,脚步就渐渐远去了。
段国斌躁了,手从裤口袋里抽出来,两条胳膊狠狠交叉放在胸前,眼珠了一瞪:“老实
告诉你!在我们造反派需要的时候,我们可以把你打倒,同样,在我们造反派需要的时候,
就要叫你当‘革命领导干部’,非当不行!”
马延雄不说话了。他再能说什么呢?他眯缝着的眼睛继续望着窑顶,那只甲虫不知什么
时候已经掉了。
这时候,侯玉坤苍老的声音开腔了:“老段啊,你看你!老马已经成了咱们自己人了,
你怎不能一吹胡子二瞪眼呢?往后,不,很快就要一块在革委会里工作哩嘛!咱革命造反精
神强,老马有经验。咱们的革命造反精神和老马的经脸搭配在一起,又有人武产中胡政委支
持,这一结合,肯定能把咱县的革命搞好哩!叫黑指在一边干瞪眼吧……”他说着,痰在气
管里响着,一边慢悠悠地走到马延雄身边,躬下干瘦的身子,故作吃惊地说:“哈呀!老马
瘦成这个样子了?”
他扭过头来,像自己临时决定的样子对段国斌说:“老段!我看是这,叫老马今晚上就
回家去吧!咱先不和他谈叙站出来的事了。先叫老马回家养几天身子,到医院看病,罢了咱
再说。你看行不行?”段司令立刻说:“可以!”然后又带施舍者的神气看了一眼马延雄,
补充说:“你可别忘了革命造反派的恩情!”
侯玉坤又关切地躬下身子问:“老马,要不要派人把你送送!”“……”看再没有什么
回答了,俩人便互相递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出了房门,走了……马延雄挣扎着坐起来,摸索
着穿上自己的破棉袄,用枯瘦的手按了按那个装地图和铅笔的破洞。
这时候,只听见外面的大铁门“哗啦”响了一声,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喊叫说:“马延
雄,快往出走!”
他呻吟着下了炕,靠在墙壁上喘了几口气,然后便一步步挪出了囚室。他一步步挪过了
院坝,来到监狱的大铁门前。
他把自己火辣辣的头靠在冰凉的铁门框上,歇了好久。然后才又一步步挪出了监狱的大
门,没有什么人监视,看来这是真的放他出去了。旷野中第一口清冷的空气灌入了他的胸
腔,使他感到一阵阵令人陶醉的眩晕。现在,他站在监狱在外边了。他衣服褴褛,蓬头垢
面,像一个流浪汉。明亮的月光映照出了他的脸庞,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他眯缝着眼睛,
贪婪地僚望看远方群山的剪影,顺着古城墙下边的一条小路,蹒跚着向家中走去……
六
深秋的夜晚。除过个把秋虫的聒噪声,天地间一片死气沉沉。远处的山岗黑幢幢地屹
立着,月光照出的半面山坡,收获过庄稼的土地显得很荒凉。城市是寂静的,但潜伏着危
险。这时间,“孙大圣”和“千钧棒”们说不定在每一个角落里活动着。黑夜是属于他们
的。
马延雄顺着城墙下的小路,步履蹒跚地走着。好在这地方荒凉,又是夜晚,所以没有什
么人,他的精神暂时不那么紧张了。城墙上和小路边长得正茂的苦艾散发出浓烈的味道,直
往他鼻孔里钻。多香!他在这秋草丛生的小路上走着,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脊背像
背着一捆葛针,疼得万箭钻心。路啊睡啊!你将通向何方?对他这样一个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