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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他鼻孔里钻。多香!他在这秋草丛生的小路上走着,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脊背像
背着一捆葛针,疼得万箭钻心。路啊睡啊!你将通向何方?对他这样一个为党奋斗了二十多
年的人来说,党的命运、国家的命运、革命事业的前途,永远在他个人命运之上。目前社会
的现实状况使他不寒而栗:天啊!怎么人民和人民打起来了?群众批他、斗他,他想得通—
—共产党员嘛,怕群众批评还行?可是,怎么坏人也赶来斗上好人了?好人打好人,坏人打
好人,这成了什么社会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他嘴里喃喃地呼喊着:毛主席!你老人家知
道不知道这情况呀?
他有经验:党的历史上任何群众运动都有一些不正常的现象出现,最后总是能纠正的。
这次运动目前实在是太过火了,但他相信最后也一定能纠正的。眼下,他不因为自己受了罪
就怀疑这运动本身的伟大——这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啊!他对党对毛主席的感情和信
赖是几十年革命斗争的血汁凝结成的,是不可动摇的。他个人挨打也罢,受气也罢,只要这
些对党有好处,他也心甘情愿。
他,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党的县委书记,在这场也许是伟大运动的不正常情况中,在这
些流血的日子里,应该怎样呢?他想:一个共产党员最基本的党性原则还不就是为大多数人
民群众谋利益,保护人民群众,勇于为人民群众献身吗?他现在也完全应该这样做。当然,
他知道他是当前全县矛盾的焦点,一切灾祸都可能由他身上引起。他个人又对现在任何事态
的发展无能为力,他只有挨打和被批斗的份。但是,他在内心中要求自己:要在这最复杂、
最困难的时候,尽他的一切可能力量保护人民群众,他汉有胡说、胡表态、胡应承,不能为
了自己的安危考虑,而造成人民群众的不幸。就是这个原则。他这样想着,走着;走着,想
着。已经快到城墙的豁口了。出这豁口就到了城外。出豁口下个坡,就是他的家。家啊!现
在成了个什么样子呢?他三个月没有回家了。那三口人现在怎么样了呢?正在他这样想的时
候,路边的草丛里突然嗦嗦地钻出一个人来,一下子扑在他怀里,抱住他“哇”一声哭了!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哭声,凄切而又可怜。他感觉到那个小小的脑袋在他的怀里痉挛地颤
抖着!
啊,在月夜的朦胧中,他认出,这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小梅!他伸出两条柘瘦的胳膊,
一把把孩子抱起来,他自己跟着又摔倒了——一颗石子正垫在脊背的伤痂上,痛得他几乎大
声喊出来。他咬着牙坐起来,头上泌出了一层冷汗。
孩子还在他怀里——她已经顾不上哭了,两只小手在他身上摸索着,一双惊慌的泪眼望
着他,嘴里呢喃着:“爸爸!爸爸!跌痛了没?跌痛了没?……”
他垂下头,把自己苍白的额头贴在孩子的额头上,亲昵地摩擦着。半天,他才说,“不
要紧,不要紧……小梅,告诉爸爸,你怎么一个人这时候跑到这儿来了!”
孩牙啜泣着,小嘴唇发着颤,说:“妈妈的胃病又犯,打发我到中学做饭的刘伯伯那里
寻几颗止痛片。返回来时,我看见城墙根下过来一个人,我吓了一跳,还当是个讨饭的呢!
后来才认出是爸爸……爸爸呀!”孩子又一次呜呜地哭起来。
两颗泪珠从他眯缝着的眼睛里涌出来了,从白蜡一样的脸颊上淌下来,滴在了孩子的小
脸蛋上。
一阵呜咽从他胸脯里升起,哽在了喉眼上。他不能放出声来!他又把这呜咽咽回到肚子
里去了。他枯瘦的手抚摸着孩子的头,问:“妈妈在家吗?哥哥在家吗?”
“妈妈在哩,病了,一直在炕上躺着。哥哥不在了,说划清界线哩,给人家造反派提浆
糊桶哩……那天你游街,他还喊打倒你哩,可罢了我见他藏到城壕沟里放开声嚎哩……”
马延雄鼻子一酸,带着呜咽的声音问:“……那……谁给你们……闹粮闹柴……
哩……”
“粮站不给咱家卖粮了,炭也只剩了一点点,我们一天才吃一顿饭,也吃不下喀……我
也不敢到学校里去,也不敢到街上去,人家娃娃们打我,说我是反革命的女子……”
她小小的肩头剧烈地耸动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在那张小脸上滚淌。在那大动乱的十
年中,有一批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他们和父母共同承受着巨大的社会压力,在担心惊怕中
度过童年。马延雄的心像刀绞一般痛楚。他想说几句安慰孩子的话,但他又说什么呢?他枯
的手只是神经质地轻轻揪着她小脑袋上的羊角辫,嘴里喃喃地说:“别哭了。小梅,别哭
了。爸爸不是回来了……”“咣!咣咣咣……”一阵敲击金属的响声,突然从城墙的豁口里
传过来。
悲痛的父女俩一惊:只见豁口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光头,驼背,嘴里机械地重复着
一句话:“我是三反分子高正祥,我是三反分子高正祥……”
“老高!”马延雄忍不住脱口喊出了声。
高大的驼背人猛地站停住了。他迟疑了一下,跑过来了。
他站在马延雄的面前,把手里的铜马勺和拨火棍扔在地下了。月光下,两个人互相扶抱
在一起,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们一同坐在路边的草地上。
马延雄打发小梅先回家去,他把自己的破棉袄放在一边,一只手轻轻搭在高正祥厚实的
肩背上。
高正祥是这个县的县长。
他和马延雄从小在一起揽工,又一起起来闹革命。四七年打游击,马延雄是区游击队指
导员,他是队长。以后他们又多年一起工作,既是老战友,又是亲密的弟兄。
老高是个直筒子,有时候在红总或者红指批斗他的会上,如果不符合事实,他就自己为
自辩护,甚至顶撞批斗他的人。为此,他挨了不少打。好在他身体结实,还没被打垮。
造反派们也抓不下他什么大问题,就任意扣了一顶“三反分子”的帽子,强迫他每天
“自我游斗”,时间从每天早上六点开始,直到晚上下一点结束。他每天就这样重复着那句
“自报家门”的话,从满天星星走到星星满天……
“延雄,党……大概不要咱们了……”高正祥紧挨马延雄坐着,痛苦地开口说。他说了
这一句话,半天合不住发颤的嘴唇,铜铃般的大眼睛里泪光点点——这是一个感情激荡的年
代,谁没有溢流过这感情的液汁呢?
他等待着马延雄回答。他相信他比他想得更远更深一些。
“老高,千万不要这样想。”马延雄吃力地拔起一棵苦艾,把那带泥土的根举在鼻前贪
婪地吸吮着。
“党最终不会丢弃我们这些人的。到任何时候都应该坚决相信这一点。咱们应该自觉地
把眼前的这一切都看成是党对咱们的考验。”马延雄把手里的苦艾倒过来,脸偎着它冰凉的
枝叶,继续缓缓地说:“咱们这一批人,在民主革命时期经过大的考脸。历史证明,咱们经
受住了。社会主义革命时期能不能经受得住考脸呢?”他眯缝着眼睛望着他的老战友,“十
几年来有过一些考脸。但这文化大革命也许是一次根本的考验,考脸我们能不能把社会主义
革命坚持到底……”
高正祥沉思着这些话,呆呆地说:“问题可能应该这样考虑,可是我咋也想不能:为什
么有人不工作,没人斗,咱们拼命工作,却挨斗。拼命工作的人都成了反革命,不工作的人
倒成了没问题的人……你看,咱们不知流了多少汁修起来的水电站,现在也成了‘黑水电
站’了。他们就在明晃晃的电灯下说这电站是‘黑的’。真不要脸!为修这水电话,你把一
个脚指头都叫石头剁掉了……而李维光屁都不干,现在却成了‘革命领导干部’了……再说
吧,那些坏家伙为了把你打倒,红口白牙,全不顾事实,颠倒黑白哩!”高正祥一边说着,
一边用拳头狠狠地捶着路边的草地。
马延雄丢掉手中的苦艾,亲切而严肃地看着高正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正祥,问题
也不能光从一方面来看。十几年来,我们的确搞了许多蠢事,也的确积了不少问题。许多做
法都伤害了群众的利益。党的干部身上也滋长了严重的官僚主义,有的甚至完全成了群众的
老爷,群众心里有气嘛!就拿咱们县来说吧。搞了十几年社会主义,结果许多群众至今还少
吃没穿!难道我们就没有责任?因此我们要正确对待群众,也要正确对待自己。要不,群众
不打,我们也要垮台!只要我们时刻从群众的利益出发去考虑问题,大多数群众最终是会谅
解我们的。当然,少数坏人乱扣帽子,我反感。不知你怎样,我是在心里有意无意经伫些人
记着帐哩。但是,不能把这些人和群众的批判混在一起来看。老高,任何时候,都不要让不
正常的情绪搅乱了正常的思考……”
高正祥睁圆眼睛望着马延雄苍白的脸:这个瘦弱的人,他的胸怀是多么宽广啊!他把自
己出过力的大手主在马延雄的腿膝盖上,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农民似的脸淳朴地对着马延
雄,说:“延雄,我理解你这些话了,我们应该多检查自己的错误。不管我们自己受了多大
的委屈,都不能失挤共产党员的觉悟。你的话很对,我们应该自觉地把眼前的一切看成是党
对我们的考脸。就是有些人把我们当反革命看待,自己也应该把自己当成共产党员来看,是
不是这样?……唉!不是你今晚这一番开导,说不定我明天就跳崖自杀了。挨打爱气不要
紧,思想痛苦比什么都折磨人!”马延雄把自己枯瘦的手压在高正祥的手上,满怀葛情地
说:“正祥,不要灰心,要撑下去!”
两个人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月光下,他拾起了他的破棉袄,他拿起了他的马勺和拨火棍。他们微笑着,无言地互道
着珍重,情绪甚至有点激昂,不像是两个被批斗的“走资派”,倒像他们当年离开游击队的
露营地,分头去执行任务……
七
马延雄的家在南城墙外土坡下的两孔上窑洞里。
这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式的家庭:地下靠墙的一排磁瓮,是盛水和腌酸菜的;窑掌一溜泥
纸浆捶成的小瓮,是装来面的。墙上挂着割庄稼的镰刀和背庄稼的绳索;门后立着挖土的镢
头和担粪的扁担。不大的土炕上铺着半旧的炕席;炕席上面铺几条绵羊毛擀的毡。马延雄光
着上身叭在毡上,他老伴红汞水伴着泪水,正给他擦拭着脊背。小梅在旁边举着煤油灯。
煤油灯照出的这张中年妇女的脸,和她正擦试的那个脊背一样,看了令人难受。这张脸
反映的是一颗受伤的心灵。
她一边轻轻擦试着一边哭着,说着:“……你长年不顾家,革命哩,闹共产主义哩,结
果闹成个反革命了……你参加革命时,公家连一双鞋都不发,我在这里种给你供粮,说是为
了咱们的革命……为了革命,咱们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从没有过一点点的怨言。这而今就落
了这么个下场……成了……反革命了……”她说不下去了,扯过棉被给他盖上,头扭到一
边,两手蒙住脸开声哭了。马延雄从枕头上撑起一条胳脯,抬起头,眯缝着睛睛,望着大放
悲声的老伴,叫着他的名字说:“玉兰,你相信我是反革命?”
哭声嘎然而止。她的两只手从脸上垂下来了。那痛苦万状的脸陡然间变得非常激动,她
几乎是对他嚷着说:“不!你当娃娃时就跟毛主席闹革命,你没做过坏事,你没给咱家拿过
公家的一根针,你不要怕!就是党的政策变了,说你不能革命了,那咱就回家去,回家去当
农民!咱本来就是农民……”
马延雄望着这张激动的脸,一种十分深厚的爱从心头长腾起来。他重新躺下,觉得深身
很舒服,脊背似乎也疼得不那么厉害了。外面充满了惊涛骇浪,家照旧是温暖的。他想:他
今晚要舒舒服服睡一觉了,这是多么难得的幸福啊!他已经多少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笃笃笃!”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了他的“睡一个安稳觉”的美好愿望。这令人心惊的
敲门声又把他带到不安稳的世界中来了。
“是‘孙大圣’?是‘千钧棒’?……”他心中惊骇地想。
小梅哭了。这可怜的孩子,一点细微的响声在她听起来都像炸弹一样可怕,都可能是大
难临头。
他老伴用发颤的声音问:“谁呀?请进来……”
“你们睡下没?”一个似乎很陌生的声音在门外问。
“没有……”门开了,进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高大个,串脸胡,粗眉毛,一身家织
布衣服,扎一根老蓝布腰带,头上包着一块很脏的羊肚子手巾。这人站在屋当中,一眼瞅着
炕上丰的马延雄,肩膀上打着的一个很沉的口袋滑落下来,“呼”地掉在了地上。吃惊使一
张粗糙的脸抽得很厉害。
马延雄也撑起胳脯,抬头望为人。
两个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老马!”“秉奎!”这个黑胡巴茬的庄稼人和县长高正祥一样,对马延雄来说,像弟
兄一样亲,他是离县城最远的双庙公社(公今改名叫“红卫公社”)柳滩大队的党支部书
记。那里是全县最穷的地方,也是他长期蹲点的地方。六七年的时光里,他的那里洒了多少
汗水呀。一个兔了不拉屎的地方变成了全县的农业先进典型——当然,现在已经是他的“黑
典型”了。
柳秉奎双手怎么也压不住——马延雄硬是挣扎着坐起来了。他吩咐老伴和小梅:“小
梅,给你柳叔叔拿烟。玉兰,赶紧给老柳做饭。”他亲切地望着柳秉奎,说:“秉奎!你忙
得从不进县城,也没来过我家。你快说,你是怎来的?”
柳秉奎坐在炕沿上,接过小梅递上的一根纸烟,在煤油灯上吸着,说:“咱那里传说城
里有一伙子坏东西把你关到禁闭里了,消息闭塞,前几天才听说的。全村人都急得滚油浇心
哩!大家都要来城里看你哩!我想这而今兵荒马乱的,怕大家出了事,我劝说住了大家,就
代表他们来城里看你了。我想就是见不上你,把你家里的人看看也好。你看,”他指了指掉
在地下的那个口袋说:“我还给你背了一口袋白面!听说那伙坏东西把你们家的粮食都停
了,真是作孽哟!”
说到这里,他突然从炕沿上溜下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锅台边,双手挡住准备做饭的
玉兰,嘴里连连说:“好大嫂哩,不要做了,你随便拿点干粮我吃两口就行。黑做饭的玉
兰,嘴里连连说:“好大嫂哩,不要做了,你随便拿点干粮我吃两口就行。黑天半夜的,千
万不要动烟火,这而今风声紧!”
马延雄、玉兰怎说他都不让做。
玉兰只好从窑掌的箱盖上取来一个榆条编的小筐,迟疑着放到柳秉奎面前说:“他大
叔,干粮不好,你……将就着吃点吧!”柳秉奎从筐里拾起一个焦黑的麸皮馍,举在灯前一
看,两道粗眉毛拧在了一起,张开的嘴半大说不出话来。他心里说:老马啊!那几年你常
说,要把我们农民碗里的黑疙瘩,换成黄疙瘩、白疙瘩,这而今把黑疙瘩换到你碗里来了!
马延雄一直在亲切地看着柳秉奎,他往他身边挪了挪,问:“柳滩烂包了没?”
“没!”柳秉奎咬了一口黑馍,一边吃,一边说,“就黑三小子一个跑到城里来了。你大概
见了吧?你蹲点时整治了他的投机倒把,他是跑到城里报复你来了。另外还捎带着搞黑市生
意哩!除过这小子,咱队上所有的人事上山劳动着哩。他谁也不要想把我们搅乱。大家心里
清亮着哩:城里人不生产能吃上饭哩,农民不劳动就要喝西北风!”
“旁的村怎样?”“有烂包了的。但据我知道,大部分农民还都在土地上哩。”
“好!”马延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把身子又往柳秉奎身边挪了挪,眯缝着眼睛,很激
动地说:“秉奎,就要这样干。十六条里也有抓革命、促生产这一条。任何时候,都不敢把
生产放松了。尤其是眼下,如果农民也不种地了,那咱们这个国家就完了……村子前砭上那
个水库修起了没?”
“上个月就修起了,还放了七万尾鱼苗哩!”
“啊……”马延雄轻轻叫了一声,抬起头痴呆呆地望着窗户,好像看见了远方那一库碧
波荡荡的绿水。
他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时候我能去看看就好了00”
柳秉奎已经吃完了馍,他一展脖子喝了一大碗温开水,摸了一把黑胡茬子脸,眼睛闪闪
发光看定马延雄,说:“干脆!我说老马,你悄悄跟我走,到咱柳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