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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光看定马延雄,说:“干脆!我说老马,你悄悄跟我走,到咱柳滩去,他谁也不要想我见
你!”“走得迟了?”门外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把柳秉奎的话打断了。门掀开了,进来
了一个戴眼镜的人。
八
就像一盆子水泼熄了一堆火,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戴眼镜的人进来后,傲然地在窑里扫视了一圈,然后对惊呆了的柳秉奎说:“你出去
吧,我们事要谈。”然后转身关切地对炕上的马延雄说:“晚上才把你放出来的?”
马延雄对他点点头,转脸对就要走出门的柳秉奎说:“秉奎!你回去给大家说,我不要
紧,叫乡亲们别操心……”
柳秉奎一步一回头,沉重地说:“你……多保重!”
他恋恋不舍地跨出了门槛。
戴眼镜的人现在坐在炕边上了。
玉兰和小梅惊慌地给他冲茶、递烟;他两手连连摆动,——拒绝了。他先轻谈地对马延
雄说:“关于黑总决定放你的消息,我们的‘内线’中午就把情报送到了总指挥部……”
他把眼镜取卞,掏出手绢揩了揩镜片,又重新戴上,语气激昂了:“这是黑总一个十分
恶毒的计划!他们企图利用你来压倒我们。嘿嘿,狗头军师侯玉坤想得是美。但是,难道我
们就是吃干饭的?我们要让他们的阴谋彻底破产!”他的右手在空中狠狠一挥,几乎把炕上
的煤油灯扇灭,好像“阴谋”在这一击之下就“彻底破产”了。
这个前县委宣传部干事、现在的红色造反总指挥的总指挥高顺,从炕沿上下来站三邓地
上,像作报告似的给马延雄讲起了本县两派当前的形势。
“当前,”他把这两个字先搁到一边,伸手从炕上起刚才拒绝了的纸烟,用打火机点
着,喷了一口,才又说:“我县革命与反革命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地区黑老总最近抢
了军分区的武器弹药,准备在全区向我红指进攻。估计不久,有一部分武器弹药就会运送到
咱们县的黑总手里。在这一形势下,黑总的‘狗头军师’侯玉坤阴谋策划一个恶毒阴谋。一
方面,他们企图用武力打垮我英雄的红指;另一方面,准备‘解释’你来争取农民,也是要
孤立和压垮我英雄的红指。用战略眼光看,他们总的目的是要一派成立县革俞委员会,一派
掌权。针对这一形势,我们也要用革命的两手来粉碎他们的反革命两手!我们革命的两手是
什么呢?这就是:第一,我们在目前的不利形势下,为了保存革命的实力,决定把总指挥部
机关和我们所有的骨干力量转移到石门公社去。那里山势险要,易守不易攻。在万一情况
下,也有退路:东渡黄河,到山西省去。第二,我们要把你也带上。我们也要解放你,是货
真价实的解放。希望你和我们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就是这些。什么时候
行动呢?就在今天晚上,就在现在!”高顺演说完,把烟屁股轻轻一丢,两手交叉着放在肚
子上,眼睛透过近视镜片,看着马延雄。
玉兰和女儿已经在灶火旮里大声哭开了。
从高顺的突然出现,马延雄就感到没有什么好兆头。现在他听了这个自信而又自负的总
指挥的话,感到一切比预料到的还要坏。当两派批斗他的时候,为了显示各自的造反精神比
对方强,他们比赛着看谁把他批得更狠,斗得更凶。而现在他们为了抢着掌权,又争先恐后
地比赛着看谁把他“解放”得更“彻底”。而这种“解放”对他来说,比斗她、打他更可
怕!把他斗死、打死,死的是他一个人;而眼下这状况再发展下去,谁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呀!他想到将要出现的群众互相残杀的局面,心头不楚一阵颤抖。
他对高顺说:“高顺同志!你们两派之间的事我不能我说什么,但你们把我带走是不合
适的。你们批我,斗我,我都接受。但我不能跟你们去,这样一定会加深两派群众组织的矛
盾。我是当权派……”“那么,你准备像李维光一样,给黑总表态呀?当这个反革全组织的
黑后台老板呀!”高顺咄咄逼人地问。
“高顺同志,请你相信我,我不会让我自己的行为伤害了你们这方面的革命群众。同
样,我也不能站到你们这一边,伤害了那一方面的革命群众……”
“算了,算!”高总指挥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说什么也不顶事了,为了你,我们的
‘千钧棒’已经把南城墙控制了。兵贵神速。我们的第一批人马已经出发了。我是专门留下
奉陪你的,快收拾一下起身吧!黑总那面对我们的计划已经有所察觉,冕了会出大问题。快
点!今天你好走也得走,歪走也得走!”小梅跳上炕,扑在爸爸的怀里,大声嚎啕开了,嘴
里一股劲喊:“爸爸!爸爸!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马延雄嘴唇哆嗦着说:“高顺同志!不能这样啊,这样不行啊,这样会产生严重的后果
啊!……”
高顺扶了扶眼镜,朝门外喊:“来人!”
七八个“千钧奉”的勇士们破门而入,并且还拾进来了一副担架。高顺指着担架说:
“我们知道你走不动了,特意为你准备了这东西。怎么样?对你够意思了吧?快走!”
马延雄还想说什么,只见高顺手一挥,四五个“千钧棒”已经奔到炕上来了。他们有的
抱腿,有的扯胳膊,把马延雄生扯硬拉抬下炕,放在担架上,拿军用皮带把他和担架捆在一
起,然后抬起就跑了……
玉兰关一晕倒在灶火旮旯里了!小梅哭着追到门边,又哭着跑回来扑在了妈妈的身
上……
就这样,马延雄从监狱里出来,又落进虎穴。他曾有过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能安安稳
稳睡一下晚上的觉,但他连这么一点权利和资格都没有!
九
三天以后。
秋雨唰唰地下着。细密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灰蒙蒙的幔帐,地平线消失了,褐黑色
的支朵依傍着山岗,天很低,视野也只有极狭小的一圈……
县城在一片紧张而恐怖的气氛中度过白天和黑夜。“孙大圣”们手里提着从体委库房里
拿出来的垒球棒,腰里别着从县机械厂拿来的三椤子刮刀,在街巷里巡逻,在城门洞口盘行
人。街道房檐下的墙壁上,刷满了赫然的大标语:“血洗石门!全歼黑指!活捉马延雄!”
一张故弄玄虚的“通缉令”立即从县印刷所飞出来了,在省城和全省大大小小的城市
里、交通要道口上张贴,上面盖着“红色造反总令部”碗口大的印章
能缉令我县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三反分子、原县委书记马延雄,
于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三日夜晚二时左右畏罪潜逃。希各地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大力协
助,以使我们尽快捉拿罪犯归案。
该犯特征:身材瘦小,脸苍白。身上有三处旧枪伤和一处刀伤。罪犯潜逃时,上身穿旧
黑卡叽中式夹袄,白粗布衬衣;下身穿发白的旧劳动布裤子,膝盖处和屁股后面都补有大补
丁。脚穿本地农村的“实遍纳”鞋和一双驼色绒线袜。
各地如有捉拿到此犯者,请立即通知我部解押。捉拿时如遇罪犯负隅顽抗,可以立即就
地处决!
此令!公元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四日二十七日早晨,红总在县人委礼堂召开全体大会,
传达
“中央首长重要讲话”。从昨天晚上半夜里开始大起来的雨,一直没有小下来。黎明以
后,县翅笼罩在一片水雾中。
街道上,朦胧的雨雾中走过一队队的人影;哗哗的脚步声和令人心惊内跳的口号声在风
雨中传荡着。
为了壮威,每次开会,红总都要将所属各系统的“战斗兵团”统统集合到河边的体育场
上,然后再一队跟着一队,喊着口号,穿过本城的主要街道,才进入会场——半山坡上的人
委大礼堂。今天雨大,侯政委企图说服段司令是否免了这个老规程。但段司令咆哮着反对:
“今天的会议不同往常,别说是下雨,就是下刀子也要按老规程办!”
现在,一队又一队的人马,像一根绳子一样,不断头地从体育场往人委礼堂的门里伸
去。
能容纳一千人左右的礼堂,建筑比较早。除过后来新修的舞台外,几乎没有什么水泥材
料。墙壁是用青砖砌起的;顶部由一些粗大的木料用大铁马镆接起的巨大三角架来支撑。十
五个大三角架等距离间隔排列。没有天花板。从座椅上仰头看,屋穹上巨大的木料横七竖八
扭接在一起,像一些正在厮打着的巨人的胳膊腿,而且好像眼看就要塌到你的头顶上来了。
总之,这座建筑物所有构成的线条都给人一种粗鲁的感觉。礼堂两壁的窗户,玻璃不知什么
时候就被打得七零八碎,潮湿的风呼呼地对流着。舞台在礼堂的西头,台上唯一的一道紫红
幕布扯在两边,露出了后台墙壁上两派歪七竖八用各种颜色涂写的各种大标语。如果从礼堂
东头的门里进来,整个舞台活像古戏里一个面目狰狞的大花脸在龇牙咧嘴地对着你。再没有
比这个建筑物更能和个会议相协调的了。在这个构造粗鲁的建筑物里,将要开一个同样粗鲁
的会议。
当红总的大队人马进来以后,各战斗队之间立刻就互相拉歌、唱歌了。喊声和唱声混成
一片巨大的声响,简直分不清哪里是唱,哪里是喊。正在这巨大而杂乱的交响声进行到高潮
的时候,一阵像钢铁互相撞击似的喊声,从礼堂门外传来了。这声音压倒了礼堂里的所有喊
声、唱声,甚至使这些声音渐渐停息了。满礼堂竖耳静听:妈呀!是“孙大圣”来了!
现在,“大圣”的队伍进了东门。
阅兵式的步伐伴着震天地的口号,骄傲地穿过礼堂中间的走道,向台前挺进!因为是内
部会议,他们没带垒球棒和刮刀。但每个人脸上的杀气和这支队伍的蛮横轻,比拿着武器更
叫人望而生畏。这四十来个“特种兵”,坐在台下最前边为他们专门准备的两排“特座”上
了。他们的屁股刚一挨板凳,队长金国龙就张开毛楂楂的嘴巴向他的这支队伍命令:“全体
起立!唱林副统帅语录歌!一,二,唱!”
“在需要牺牲的时候,
要敢于牺牲。(喊:完蛋就完蛋!)上战场,枪声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喊: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
唱完后,金国龙吼了一声“坐下!”两排人就像按了一下电钮,“唰”地落座了。这
时,大家看侯玉坤迈着老态龙钟的步子,从台角幕布后面慢慢踱出来了,他一边走,一边吐
出一口烟来,然后脖子向前一伸,又把吐出来的烟吞进嘴里。
现在他两道鼻孔里飘散着烟雾,站在了空旷的舞台前,两条瘦胳膊抬起扇了几扇。等全
场完全静下来后,他苍老的声音开言道:“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开会前,我首先
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地区红总,天派来了三位革命造反派战友,来出席我们这个会议。”
他拿纸烟的右手向台角幕后边招了招,三个陌生的彪形大汉就走到台前,脚跟一并,举手向
全礼堂致敬——姿势像篮球场上犯规的运动员一样。礼堂里中央委员起孔雷一般的掌声。接
着,和刚才“林副统帅语录歌”完全不同调子的歌声在全礼堂亲切柔和地唱了起来:
“革命战友你们好,革命战友你们好,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学习你们的造反精
神……”
那三个一边招手致意,一边倒退着回到了幕后边。
侯玉坤又习惯性地抬起两条瘦胳膊上下扇了两扇,说:“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
们!现在,请我们的总司令段国斌同志,给大家传中央首长的重要讲话精神!”
掌声中,侯玉坤转身往幕后走,威风凛凛的段国斌来到了台前。段国斌两手揣在裤子口
袋里,黄眼珠子把大礼堂里的一片脑袋扫视了一遍,又从这一片脑袋扫视到屋顶横七竖八的
梁架上,最后才把目光又落到台下的一片脸上。
他挺硬站,像倒栽起来的一颗碌碡。全身不动,只有嘴巴动开了:“战友们!目前,文
化大革命的形势有了根本的转折!据红都来电说,不久前,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旗手、我们敬
爱的江青同志,在一次讲话中,号召我们造反派要文攻武卫。
“文攻武卫,这个精神说出了我们造反派的心里话!江青同志真是和我们造反派心连
心!“恩格斯说‘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枪杆、刺刀、大炮,即用非常权威的手段强迫另一部
分人接受自己的意志。’”他背诵完这段恩格斯语录,扭转头向台角幕后面喊:
“老侯!老侯!这段语录在恩格斯的哪一篇文章里?”
幕后传来侯玉坤苍老的声音:“在《论权威》里面……”
“对!在《论权威》里面!”段国斌兴奋地叫道,接着又说:“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
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也谆谆教导我们
说:‘杆子里面出政权’。把以,文攻武卫这个口号完全符合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
想!根据这个精神,为了适应变化的形势,我红总要立即转入战时状况。从现在起,所有的
战斗兵团,所有的工作都要进入军事道路。总司令部已经把机构重新弄成了四个部:武卫
部、后勤部、宣传部、组织部。会议尾巴上,侯政委将宣布各部的成员和正副部长的任
命。”
现在,他脸上严峻的神态换上了欢欣鼓舞的表情,精神振奋地提高了嗓门:“同志们!
战友们!现在,我们的形势是一片大好,越来越好!大家知道,黑指已经在二十三号晚上狼
狈逃窜,钻在石门公社了。他们的内容现在是江河下日,分析离崩!”
当他一连说错两个成语时,台下传来一片哄笑声。段司令以为是由于他的精彩演说鼓动
舞了大家,立刻又加添说:“而且是暮穷日途!”哄笑声此起彼伏,快把礼堂顶子给揭了。
段司令更来劲了,他两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粗而短的腿有力地跨前一步,两条胳
膊在胸前不协调地一上一下扇着,嘴里学着电影里列宁的语调说:“安静一点,战友们!安
静一点,战友们!……”等哄笑声停下来后,他像开头一样,眼珠子从会场扫视到屋顶上,
又从屋顶上落到会场上。脸上的表情从欢欣鼓舞又变成严峻的了。他开口说:“但是,虽然
黑指快要灭亡了,他们一定要垂死挣扎的!别外,据我情报人员侦察,三反分子、死不改悔
的走资派马延雄已经公开表态支持了黑指,现在正在石门公社为黑指坐镇指挥,准备向我英
雄的红总反扑,梦想恢复他失去的天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战友
们,今天这个会议就是血洗石门,活捉马延雄的誓师会!我们要紧急行起来,准备武装斗
争!”说到这儿,他声嘶力竭,唾沫星飞溅,“地区红总今天来了三位战友,他们说马上就
给我们运送大批武器弹药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我们要用武力解放石门,在全县建
立革命的政权!我们一定要把三反分子马延雄活促回来!因为他是我们斗争的大方向,他一
跑,就等于我们的大方向中。我们一定要把他捉回来,把我们的大方向捉回来,要把他最后
推到革命的断头台上,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全体起立!跟我呼口号!”全礼堂的人
“哗”地站了起来。
段司令振臂高呼:“文攻武卫!”
“文攻武卫!”全礼堂呼应。
段:“全歼黑指!”众:“全歼黑指!”段:“活捉马延雄!”众:“活捉马延雄!活
捉马延雄!……”
口号声震天动地,会场的爆炸气氛达到了高潮。
当大家喊完“活捉马延雄”,正准备接应段司令的下一句口号时,突然发生了意外情
况:只见段司令刚才举起的拳头还在空中举着不动,刚才张开的嘴也还大张着,眼痴瞪,脸
煞白,直挺挺地僵在了那里——这是一种只有发了猛病的人才有的现象。全场人都愣了,望
着他们僵直了的司令,不知他在这一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事。是心脏病犯了?是胃溃疡穿了
洞?
侯玉坤急忙从台角里跑出来,刚走几步,得,也僵了。
天啊!这是怎么啦?渐渐地,大家才从台上这两个僵直人的脸上看出,似乎是大家的身
后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于是,肃静中,一大片向西的给脸纷纷过来向东看:啊?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
啊!
全场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见:他们刚刚呼喊着要“活捉”的马延雄,现在就站在礼堂的门
口上!
他站在礼堂门口上,穿着正如“通缉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