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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岔路口上,俩人相对而立。四只手摸索着握在一起,摇了好久好久。“你快转路回家
去吧……”
马延雄说完,坚决地把手从柳秉奎的手里抽出,一侧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滂沱大雨
里,那扑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柳秉奎站在大雨地里,双手蒙住脸,孩子一般放声哭
了!雨下得正紧……
黑漆漆的大地是沉静的,又是嘈哪样的——没有其它声音,只有雨的声间。空气里混和
着一股土腥味和植物的腐霉味。地已经下饱和了,雨不再渗进去,在地面上随意漫流着。
马延雄顶着风雨走。路不知道在哪里,每一脚踏下去,就好像要踏入万丈深渊。衣服湿
透了,越来越沉;鞋一层层裹满了泥浆,重得抬不起脚来。“咕咚”一声,他一个仰面栽倒
在水洼里了!
他呻吟着,半天爬不起来。饥饿、疲劳、寒冷、伤痛,使他本来就垮了的身体到了极度
的虚弱状态中,他简直再没有力气往前走了。他趴倒在泥水里,任哗哗的大雨无情地浇泼
着。
他趴着,枕着自己的泥胳膊,很自然地想起了四七年艰难困苦的游击队生活:那时候,
也经常在这样的雨夜里行军,但身边总有高正祥或者其他人和他在一起。在泥泞滑溜的雨夜
里行军跋涉,想着不久就能在老乡家里换一身干衣服,圪蹴在热炕头上喝热乎乎的米汤,心
里总是很甜蜜的,不觉得有什么苦。那时候,他也正年富力强,决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掼倒就
起不来了……唉,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二十年了……他又挣扎着往起爬,全身的力气都
集中在胳膊上,牙咬得格嘣嘣价响!一番拼命以后,他终于站起来了。
他站着喘了一会气,准备往出迈步。可是,脚在泥浆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他咬住牙往出
拔,身子不由得晃荡了几下,又一次栽倒在水洼里了!他伏在泥水里,头枕着泥胳膊,意识
一阵阵失去控制,又被脊背上刀割般的疼痛拉回来……
“啊,有一点吃的就好……”他喃喃地对自己说,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在黑暗中紧张地
搜索起来,似乎面前真有什么吃的东西。的确!似乎发现前面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一片密匝
匝的庄稼。啊!那说不定是晚玉米呢?如果能啃几穗小生嫩玉米。该多好!这样,他也许会
重新新有力气的,也就会重新走向前的。他咽了一口唾沫,两只手抠着泥地往前爬。他身体
犁着泥水往前爬。爬到一块玉米地边,他摸索着扯下一穗玉米,手颤抖着剥去皮,不管嫩不
嫩,就塞到嘴里啃了一口:真甜!可是,他刚嚼了一下,两个腮帮子和牙床就猛地一紧缩,
疼得嚼不动了!好久,口腔才松驰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啃起来了。
俗话说:吃一颗黑豆爬一架山。他啃了几穗嫩玉米,身子明显感觉硬朗起来,吃完后,
他像孩子吸吮了母亲的乳汁,两只手亲昵地抚摸着土地,两大滴饱含着感情的热泪和雨水一
起淌在了大地母亲的胸膊上……
现在他又起程了——顶着哗哗的风雨,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向县城颠簸着。他
想:天明后一定能走到城里的。到城里去!眼前他只考虑这个目标。城里将给他带来什么,
他现在甚至连想都没想。雨啊,停一停吧!看他向前走一步够多困难。他饥饿,他劳累,他
寒冷,他脊背上的伤像刀犁一般疼……
雨啊,再下大些吧!把他拦挡住,要叫他再往前走了。要知道,他往前走一步,就向苦
难靠近一步!
雨继续哗哗地下着,他继续踉踉跄跄向前走前;跌倒了,再爬起来,再向前走……
十二
现在他颠簸到大店寺的村头了。
他不敢从村子中央的道路上穿过。他准备绕到村子下边的河湾里,然后从村子的另一头
再拐到架子车路上去。
正在他摸索着要下河滩的时候,冷不丁从黑暗中冲出一个人来,一把抱住他,大喊一
声:“马……”后面的话却再也没说出来。马延雄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大吃一惊!接着他便
感到有两只索索颤抖的手在他的脊背上摩挲着;紧紧着把头贴向他怀里,无声的抽泣立即剧
烈地震动了他瘦弱的胸脯。啊,这是谁呢?是秉奎又转回来了?但这不可能!秉奎这一带路
生,摸不到这里!“你是谁呀?”马延雄在黑暗中摸着贴在他胸捕上的那颗水淋淋的大脑
袋。那人从黑暗中抬起头来,喊叫着说:“老马!我是刘家坪的刘蛮牛呀!你记不得了?那
年你来我们村时,我三十八岁还光棍一条,是你给我说的媒,才和虎山那个寡妇成了亲。如
今已经有了两男一女。这如今听说城里一些坏蛋里往死里整造你,我们庄稼人都急得眼里滴
血哩!老马,你不要怕!你有我们庄稼人哩!谁敢叫你有一长二短,我们就和他狗日的拼命
呀!”马延雄想起来了——他记得刘家坪这个一顿吃半升米的莽汉,当年找不下媳妇,急得
在他面前像娃娃一样哭哩……蛮牛现在黑天半夜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正想问蛮牛,蛮牛却说开了。他告诉马延雄说:今天下午,大店寺的支书刘海山跑到
各村来说,他护送县党校杨校长回关中老家,可老杨走到半路上死活不走了,叫刘海山回来
串联老百姓,让大家赶快到石门去救你。老杨说城里的红总马上要进攻石门,你的性命肯定
保不住。刘海山还对大家说,他和老杨在半路上碰见一个姓柳的人,说那人会飞檐走壁,已
经单身匹马去救你了,叫大家赶快行动。大家一听说要救你,一下子就聚起了一千多人,现
在都集合在大店寺村后的山神庙里。刘海山他们正在村子里绑担架,准备把你抢出来后,和
老杨一起抬着过黄河呀!蛮牛说,他刚才是下村来看侦察情况的人回来了没有,想不到去意
外碰上了老马;他说他听走就知道是老马……
站在黑暗中的马延雄听蛮牛这么一说,疲劳、饥饿全感觉不到了,他的精神立即处在一
种非常紧张的状态中。
他在黑暗中忧虎而沉痛地想:情况更复杂、更严重了!在这个紧火时刻,这么多老百姓
聚在一起怎了得呢?红指要是知道他跑了,又知道这里有这么多人,一定以为他在这里,肯
定要打过来的;或者老百姓不知道他出来了,先跑到石门去抢人,那也要打起来的,!这要
死多少人哩!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叫这些老百姓趁天黑各回各家去!
他准备亲自去山神庙让大有赶快散开。可又一想,如果这些人见了他,硬要把他抬着过
黄河可怎么办?要说服他们肯定得费许多口舌,这样又会耽搁地回城的时间;而要是他不能
及时赶到城里,那红总和红指又可能很快打起来,这也要死许多人的。天啊,这可该怎么
呢?
他急中生智,侧过头对旁边的刘蛮牛说:“蛮牛,你现在赶快到山神庙去,对乡亲们
说,我已经脱险了,叫大家趁天黑赶快各回各家去!快!”
蛮牛站着没动。他发愁地说:“老马,大家要不见到你,谁也不会相信你安全出来了。
最好你能和大家见见面,眼见为实,大家也就歇了心。你不知道,大家为了救你,都是人几
十里外赶来的,有的连饭也没吃一口,还有些上了岁数的老年人都跑来了。”马延雄急躁地
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情痛苦而又焦灼:蛮牛说的是实情话,看来非他亲自去不行了。两
派在抢他,农民们也在抢他了。农民抢他,他不惧怕,说心里话,他自己何尝不想马上就扑
向这千千万万的亲人们中间去呢?但眼下如果不马上采取措施,石门公社这些农民为了他一
个人在生命将要付出多少血的代价!事情决不能再迟疑了!如果这些无辜的老百姓为了他而
受到什么伤害,他就是粉身碎骨也赎不回自己的罪过!他再不说什么,立即让刘蛮牛带路,
急匆匆向村后的山神庙赶去。在大店寺村后面的山神庙内外,浑身透湿的老百姓们,黑压压
挤了一大片。小小的庙窖里只能站少数人,大部分人都站在黑暗的野场里淋着雨。庄稼汉们
除过单衣就是棉衣,不像城里人在换季的时候有个毛衣、绒衣套在里边。眼下当然还不到穿
棉衣的时候,他们穿着一身单衣薄裳,站在冷风中嗦嗦发抖。但他们谁也不离开这里,而且
还有人继续赶来。他们把各自村子里的“造反派”和有可能走露风声的人,不管是自己的户
族还是亲戚,统统都锁到大队部或者仓库房里,然后从各种只有他们才熟悉的神秘小道上摸
黑向这里奔来了。他们带着毛主席的语录本,带着庄稼人的良心来了。他们不准备打人,但
是得防备挨打。防备挨打的“武器”就是他们经常不离手的劳动工具或家庭用具——有的掂
着镢头,有的握着铁锨,有的操着斧头,有的扛着磨棍。老年人工扛着不动大家具,就拿着
棒槌、擀面杖、杀猎刀子。他们知道将要做的事情危险性,心扑地跳着,但他们并不准备退
却。要是单个人,他们本来大部分人都是胆小怕事的:可现在这么一群人合在一起,他们认
为他们什么事也能于成功。再说,这是去解救亲爱的马书记呀!他们在风雨萧瑟的黑暗中心
神不安地待待着,只要侦察情况的人一回来,他们就会像决了堤坝的水一样向石门公社的兽
医站涌去!
马延雄牵动着千千万万泥腿子们的心,因此他成为两派关注的焦点。他们认为他们也响
应毛主席的号召,搞文化革命哩!别人有别人的搞法,他们有他们的搞法。反正一句话,不
论怎样搞,马书记不能打倒!
这座小小的山神庙,不知什么年代就断了香火。文化革命开始时,大店寺村里的老百姓
怕惹麻烦,没等城里破“四旧”的红卫兵来,他们自己就把里边的泥神像砸了个稀巴烂,连
墙皮都剥了个一干二净。现在,农民们站的地上,到处都扔着涂颜料的墙皮和泥神像的断臂
残腿。庙里的房梁上挂一盏不知谁从饲养室提来的马灯,远处看不见亮光,只模糊地照出庙
窑内的场地和庙门口的一角。
当马延雄突然出现在庙门台上的时候,人们一下子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摩拳擦
掌准备要去解救的这个人,现在就站在面前。一阵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立刻骚动了。人们争
先恐后地涌向前来,喊着他的名字,一双双硬茧子手纷纷向亲爱的书记伸过来。能握手的就
握手,握不上手的就在他身上摸着,争着问他是怎跑出来的,受伤了没。窑门口射出来的马
灯光,映照出一双双泪光闪闪的眼睛。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已经哭出了声音。每个人登时都
像见都了自己死而复生的亲人,感情实在无法控制,但一时又不知如何表达。
人们争着要拉他的手,争着要和他说话。他们七嘴八舌叫书记的名字,也向书记报自己
的名字,纷纷向书记提念起他曾为自己办过一件什么事,解决过什么问题。庄稼人最看重良
心,他们连忙集在书记家里喝过一碗开水也念念不忘。挤不到前面去的人在后面喊叫让大家
静一静,叫马书记赶快给大家说说,这如今的世事为什么乱成了这样?什么时候世事才能太
平下来?啊!他们认为马书记还是全县的最高领导人,他会知道一切的,也能回答一切的!
马延雄两只手同时握着纷纷伸来的手,嘴唇哆嗦着,不知该向亲爱的人们说些什么。一
年多来,他一直生活在打骂屈辱之中,和农民群众是隔绝的。现在猛一下置身于这汪洋大海
一般的深情里,感情再也控制不住了,泪花子在那双眯缝着的眼睛里扑闪闪地旋转着。他左
顾右盼地接应四面八方的话,侧转身子的时候,微弱的马灯光照出他满脸斑斑的水迹——那
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时光,猛然有一个老汉豁开人群,两只手颤巍巍地抓住了马延雄的胳膊,老泪纵横地
喊着说:“老马,你可是咱老百姓的父母官呀!我是堰子沟的张大,你还记得不?那年你在
我们村下乡,正碰上我那个独苗儿得了急症,你跑了五里羊肠路,到公社给咱县医院打电
话,叫来了救火(护)车,才把我娃的命保住了。有人看见你跑到公社时,累得吐了一口
血!我旧社会生了九个娃娃,一个也没存住,这传宗接代的一条命根子是你救下的呀……命
根!命根!你在哪里呢?快过来!”老汉转过身,大声呼叫着他的儿子。一个壮实的后生挤
过来了,老汉把他往马延雄身边一拉,说:“快给咱恩人磕头谢恩!”说着爷子俩一下子都
跪在了马延雄的面前,慌得马延雄赶忙扑倒在泥水里扶他们起来。老汉一站起,便转向黑压
压的人群吼喊说:“乡亲们!现在有人存心要把马书记往死里整,咱得赶忙把马书记藏到咱
农村里去!不论他有多少错误,也不能让人把他整死,得允许他改。比如他割咱的资本主义
尾巴,把咱越割越穷。可是咱得让他改。这而今时兴什么军管,看来管不到老马头上!那咱
们就农管吧!”
“农管马书记!”不知谁在黑暗中大喊了一声,人们就当作了一句口号接过来,一千多
人拳头举向夜空,一哇声吼道:“农管马书记!农管马书记!”
这炸雷一样的吼声一下子震醒了马延雄,他立刻意识到他刚才感情冲动,竟然忘记了他
到这个山神庙干什么来了。他悔恨和责备自己把这一群人拖了这么长时间。如果事态就这样
发展下去,等天一明,说不定红总、红指和农民三方面都会为了他而在这里打起来——这后
果将不堪设想!
万分的紧张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等大家稍静下来时,尽量放大声音对他看见的和看不
见的人们说:
“好乡亲们!大家对我的一片深情,我马延雄至死忘不了。几十年来,我一直就和你们
生活在一起,我离不开你们……”说到这里,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回味着方才那农民说
的割尾巴越割越穷的话,心上一震,觉得这也许是自己从未听到过的一句真心话,有什么道
理,可是一时想不清楚。他向前走了一走,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等呜咽声从喉咙里
咽下去以后,才继续说:“这些年来,我给大家办的事太少了,许多乡亲们直到现在还少吃
没穿的,我对不起乡亲们!可大家却这样关怀我,我心里有愧。我现在对你们没有任何要
求,我只求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各回各家去。你们知道,县上两派因为我正准备武斗,眼看
就要打起来了。大家要是把我藏起来,这更会火上加油。你们也知道,县上两派群众组织
中,都有你们的兄长和子弟,我们千万不能叫他们互相残杀流血呀!至于我,请你们放心,
我知道我应该怎样做的。我不会辜负父老乡亲们对我的信任。今黑夜我还有紧事要去办。我
请求你们,我的好父老乡亲们,不要为我操心了,你们现在赶快回家去吧!千万再不要留在
这里了……”“你赶快跟我们走呀!”……
人们喊叫着,请求着,谁也不离开。有一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已经涌到庙门前边,争着
要背他走了。
这时候,远外传来的第一声鸡叫。马延雄不禁浑身一颤。面对眼前的局面,他真不知如
何是好。他突然想起刚才那个老汉和他儿子给他下跪的情景,急得“扑通”一声,也双膝跪
在了泥水地里!黑暗中的人们一下子被县委书记这个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在黑暗中大
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马延雄跪在泥水斑斑的庙门台上,头发拨雨水淋得一绺一绺披散在额前。他大动感情地
对惊呆了的人们说:
“乡亲们呀,我央告你们,快走吧!如果乡亲们为了我有个一长二短,我马延雄还有什
么脸活在世上?我的叔父们!兄弟们!你们要是不离开这里,我就给你们一直跪下去
呀……”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人们呜咽着,纷纷离开了山神庙……
历史啊,请不要忘记:一九六七年,一个深秋的雨夜,在中国北部这块山地上发生了怎
样令人心酸的事情!
……就这样,他告别了要保护他的人们,又向要捉拿他的人们走去。他冒着飘泼大雨,
走着、滚着,爬着,从黑夜走到黎明,从石门公社的大山深沟里向县城走来,向县人委这个
大礼堂的门口走来……
十三
现在,他终于站在这礼堂的门口了。
一路上他苦于挣扎,此刻,浑身大汗淋漓,热气在糊满泥水的衣服上蒸腾着。远看起
来,这坚毅的、冒着热气的躯体,就像火山爆发后抛出来的一块岩石。是的,这块燃烧着的
岩石,“咚”一声落在这个礼堂的门口上,把一个乱哄哄的世界震得鸦雀无声。此刻,他站
在这里安详而宁静,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他原来还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