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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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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撬起来,把这些个无用的死和尚都撺下去。庙里有的是砖头瓦块粪草炉灰,盖好了,照旧把井面石压上,索性把井口塞了。吩咐地保找两个泥水匠,在井面上给他砌起一座塔来,算个和尚坟。这场功德就完了。”县官听了,把手一拍,说:“这主意更高!少时批赏,你们俩是头分儿!”二人先谢了出来,暗暗的告知众人。
  大家听了,一来是本官作主,二则又得若干东西,就不分书吏、班头、散役、仵作,甚至连跟班、轿夫,大家动起手来,直闹了大半日才弄停妥。留下地保,一面庙外找人掩埋那两个和尚一个妇人的尸身,一面找泥水匠砌塔,一面补递报单。诸事料理完毕,大家趁此胡掳了些细软东西,只剩了四个张口货的驮骡没人要,便入了太老爷的官马号。县官便打道回衙。
  据地保那张报单,五路通详上去,奉到宪批,批了“如详办理”四个大字,把一桩惊风骇浪的大案,办得来云过天空!那地保另找了两个老实和尚在庙募化焚修,不上几年,倒把座能仁寺募化的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这是后话不表。列公,你道十三妹这两行字儿有多大神煞!
  却说安公子一行人别了十三妹迤逦行来,张老路上向他道:“姑爷,咱们今日走半站罢,大家都得歇歇了。”安公子正在那里心里盘算,想着:“十三妹此去不知果然可去给我找那块砚台?他这张弹弓不知果然可能照他说的那等中用?倘然两件事都无着,如何是好?”心中万绪千头,在牲口上闷闷不语。忽听得张老合他说话,便答道:“正是如此。”说话间,又走了一程,只见前面有几座客店,就拣了一座干净店面住下。大家忙着搬行李,洗脸吃饭,都不必烦琐。
  一时诸事完毕,张老陪了安公子在一间,他母女二人另在一间住下。那张老婆儿便催张金凤道:“姑娘,咱早些儿睡罢,昨儿闹了一夜了。”张姑娘道:“咱们娘儿两个车上睡了一道儿了,你老人家这时候又困了?天还大亮的,那里就讲到睡觉了呢?咱们还有许多事没作呢。”张老婆儿道:“还有啥事呀?”张姑娘道:“你老大家知道哟,不要尽只怄人来了。”
  张老婆儿道:“可罢了我了,啥事儿呢?哦,你要溺尿啊,你那马桶我早给你拿进来咧。”他女儿急了,道:“瞧,谁倒是只是要撒尿呢!”张老婆儿道:“这可闷杀我了,你说罢。”张姑娘这才低着头红着脸说道:“你老人家瞧,他身上的那钮襻子都撕掉了,那条裤子湿漉漉的溻在身上,可叫人怎么受呢!”
  一句话提醒了那老婆儿,说:“可是的了,你等我告诉他换下来,我拿咱那个木盆给他把那个溺裤洗干净了。你给他把那钮襻子钉上。”说着,往外就走。张姑娘连忙叫住道:“妈,你老人家先回来。”那老婆儿道:“还有甚么呀?”张姑娘道:“没甚么了,你老人家可不要说我说的。”那老婆儿一面答应,一面走到那屋里,把前番话向安公子说了。
  这安公子才作了一天的女婿,又遇见这等一个不善词令的丈母娘,脸上有些下不来,说:“我换上了,钮襻儿将就着罢。”说了两次。那丈母娘可憋不住了,说:“姑爷,你换下来给我快拿去罢,不的时候,姑娘他也是着急。”张老又在旁边撺掇,这安公子才打发开丈母娘,换下那条溻干了的溺裤子,连衣服一并着张老送了过去。张姑娘见他母亲在那里忙着洗裤子,只得自己把那衣裳的钮襻子一个个的钉好了。他母亲直等把那洗的裤子收拾停妥,送了过去,娘儿两个才睡。
  列公,这桩事却不可看作张姑娘不识羞,张老婆儿不辞劳。要知女婿有半子之亲,夫妻为人伦之始,有了这样天性,才有这样人情。不然一个根儿里想不到,一个根儿里不耐烦,你叫他从那一头儿羞、那一头儿劳起?这却与那等“女儿娇得惯,老儿烧得惯”的大不相同。
  闲话少说。却讲那张老一心记罣着十三妹嘱咐的“明日过牤牛山倒要早走”的这句话,那天才四更,便爬起来喂牲口、装车,便催着大家起来收拾动身。又嘱咐安公子道:“姑爷,你可记着十三妹姑娘的话,到跟前千万莫要怕的说不出话来。”安公子笑道:“你老人家放心,莫打量小婿还是昨日的安骥。我只从昨日受了那和尚的一番折磨,又经了十三妹姐姐的一番教化,不觉得胆粗气壮起来。况且死生有命,譬如昨日的事,可是怕得来的?今日不但性命无伤,而且姻缘成就,可见这事自有天作主。万事仗皇天,怕他怎的!只是我倒不信这张小小的弹弓儿说得来这样的中用!”
  那张姑娘算感激定了那位姐姐,信定他的话了,见安公子如此说,恐怕他一时犹疑误事,待要合他说话,还是个没过门的媳妇,脸上未免下不来,只得搭讪着向父母说道:“爹,妈,我这姐姐断不会说假话赚人的。况且他昨日不救我们,有甚么使不得?救了我们,他更不必顾我们路上的事,不借给这张弹弓,又有甚么使不得?他何必妄口说这大话?此理可信,我们断不可犹疑。”三人听了,齐说:“有理!”张老便算清店钱,叫店家开了店门上路。
  此时正是二十前后天气,后半夜月色正亮。一行人出了店门,趁着月色行了一程,远远的早望见那座牤牛山。只见黑压压的树木丛杂,烟雾弥漫,气象十分凶恶。张老道:“姑爷留神,快到了。”一句话未完,只听得山腰里吱的一声骲头响箭,一直射在半空里去。说书的,这强盗这枝箭放着人不射,他为何要射在半空里?他只要使一枝梅针箭,那人岂不应弦而倒?为何倒要用骲头箭?他还是射鹄子呢,还是射帽子呢?
  列公,不然。大凡作强盗的,敢于拦路劫财,了断不是三个五个,内中有瞭高的、把风的、动手的、接赃的,至少也有二三十个人,岂有大家挤擦在一块子的理?自然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藏在那山坳树影之中瞭望。等到望见过往的客商到了,一枝响箭,便算个号令,大家才不约而同的下山,这是一;二则,既作绿林大盗,便与那偷猫盗狗的不同,也断不肯悄悄儿的下来,放这枝响箭,就如同告诉那行人说:“我可来打劫来了!”不然为甚么叫作“响马”呢!
  话休饶舌。却说那安公子一行人正走之间,忽然听得一声箭响,箭响过处,早见一群人簇拥着三个骑马的强人,拍喇喇从半山里跑将下来,一字儿摆开,拦住去路。只听为头的那个大声吆喝,他说的却不是“留下买路钱再走”的那句鼓儿词,他那话只得两个字,说:“站住!”张老是心里有了底儿的,听得一声“站住”,便把牲口拢住,鞭子往后鞦里一掖,抄着手靠了车辕,站住不动,也不答话。这个当儿,要说安公子果然不怕,没这情理。一则是曾经和尚那等的性命相扑,合十三妹那等的电雷交作,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二则也仗着十三妹的这张弹弓是个护身符,料想无妨;三则事到其间也无法了。只得把驴儿一磕,迎上前去。
  那三个骑马的强人正拦着路,见一个少年身背弹弓迎来,早各各的把兵器掣在手里,闭住面门。当下安公子走到跟前,在驴儿上一拱手,说道:“众位好汉请了!我们正要赶路,列位拦路不放前行,却是为何?”那三个强人只认作他是个才出马的保镖的,答道:“喂,行家莫说犁把话!你难道没带着眼睛,还要问‘却是为何’?所为的要合你借几两盘缠用用!”安公子道:“列位且慢,盘缠却有几两,只是我费了万苦千辛弄来,要去救父亲性命的,因此不好奉送。但是列位,既入宝山,断无撒手空回的理。我这里有小小的一张弹弓,却还值得几文,这叫作‘宝剑赠与烈士’,拿去算发个利市,如何?”
  说着,就把弹弓褪下来,递将过去。那为头的强人道:“靠你这张弹弓又值得几何?也值文诌诌的费这些话白!我劝你把这些话收了,快把金银献出来,还有个佛眼相看;不然,太爷们就要动手了!”安公子道:“且请看看这弹弓,果然不值一笑,那时我再送金银不迟。”那为头的强人听了,把手中的那竹节虎尾钢鞭伸过来,把弹弓一挑,接在手中。先觉得分量沉重,重复在月光之下翻覆一看,口中大叫,说:“了不得,险些儿不曾误了大事!”说着,掖起钢鞭,拿了弹弓,滚鞍下马。左右两个强人见了,不知是何原故,也下了马,手下的带过马去。
  只听为头的那强人向安公子问道:“尊客是从青云峰十三妹姑娘那里来么?安公子一听:“这十三妹三个字,是烂熟的了,这‘青云峰’可是那里呢?况且我又本不是从青云峰来。不用管他,且答应他半句。”因说道:“我正是从十三妹那里来。”强人道:“十三妹姑娘可有甚么交代?”安公子道:“我同他分手的时节,他道我此番载着金银行走,定从牤牛山经过,难保列位不下来借盘缠。所喜列位都是些仗义疏财的豪客,与那寻常之辈不同,因此付我这张弹弓,作一个讨关的凭据。他还说请列位看他这张弹弓分上,借我两头牲口,还请两位壮士一直护送我们到淮安地面。日后十三妹见了列位,定当面谢。”那强人听了,哈哈大笑,道:“言重!言重!这个怎敢!这弹弓还请收好。十三妹姑娘吩咐的话,一一如命。”
  说着,回头向那两个头目道:“就是你们老弟兄俩辛苦一荡罢。”二人领命,急忙回山打点行李牲口去了。
  这里众人才你一言我一语问安公子的名姓。安公子道:“学生姓安,单名一个骤字。”只见内中一个小头目走过来问道:“尊客方才说到淮安,请问有位安太老爷,讳叫作学海的,同尊客可是一家?”安公子道:“那正是我的老人家。此番带了这项金银,就为了父亲的官事。”那小头目道:“原来是安少爷!那安太老爷是淮安地方上一点福星,小人们的家堂佛一般,真真廉明公正。不想被河台大人参了一本,谁人不说冤枉!小人从前原也作些小道儿上的买卖,后来洗手不干,就在河工上充了一个夫头。因看了看作官的尚且这等有冤没处诉,何况我们百姓?想了想,还是当强盗的好,因投奔山上落草。如今难得遇见我恩官的少爷,敢烦大哥把少爷请到寨里用些酒饭,也见得我们的义气!”安公子连连推谢,说:“本该奉扰,只是现同着家眷不便。”那头目还再三的尽让,倒是为头的强人说:“这话使不得。慢讲你恩官面上,只看十三妹姑娘,我们合山的人都该尽些人情。但是公子是宦门,你我是绿林,隔着一道门槛儿呢,如何请到寨里去得?人情的事小,轻慢了公子的事大,竟可不必。”大家都说:“有理。”那小头目也只索罢了。
  说话间,山上去的两个人早已拉了两头骡子,连他们的随身行李器械都带下来,随手就把那边套拴好,套上牲口。那为头的便吩咐道:“你二位这荡可莫当儿戏。一来要守十三妹姑娘的规矩,二则要保山寨的脸面,讲不得辛苦。一路上逢山开路,遇水叠桥,甚至打店看车,都是你二位的事。到了地土,不可露盘儿,赶紧的回山要紧。”那二人诺诺连声,一一的领命。说完,他又向安公子道:“公子,你我今日相逢,三生有幸!只是叫‘礼’字儿管住了我们,连一杯水酒也不曾备得。如今有这两个人同去,路上不怕冲风破浪,万无一失,保你安稳无事直到淮安。日后倘然再见了十三妹姑娘,只说我海马周三同着截江獭李老、避水獭韩七三个人,凭着这张弹弓,巴结了些些小事,不足挂齿。这天也快亮了,我们不往前送,就此告别回山。”说着上了马,打声唿哨,一群人马先回山去了。
  这里李老、韩七早吆喝着车辆动身。安公子也上了牲口,仍旧背上弹弓同行。他一行人这才把心放下。安公子在驴儿上心中着实的感念十三妹,口中不言,心内暗想道:“再不想那等一个小小女子,有许大的声名!偌大的神煞!只是我看那般人的汉仗气概,大约本领也不弱,为何如此的敬重这位十三妹姑娘?是何原故呢?”
  且不表安公子一路心中猜度。却说李老、韩七两个一路上真个的是小心谨慎,不辞勤劳,不但安公子省了多少心神,连张老也省得多少辛苦。沿路上并不是不曾遇见歹人,不是他俩人匀一个远远的先去看风,就是见了面说两句市语,彼此一笑过去,果然不见个风吹草动。
  话休饶舌。不则一日,已近淮安地界。那截江獭、避水獭两个拢住牲口,向安公子道:“前面再二十里,就是淮安府城东关里了,我们不好前进,见见公子,我们回去了。”安公子听说,先道了他二人的一路辛苦,又嘱吩上覆他家寨主,回手便向车上取下两封银子来,每人五十两,给他们作盘费。两人那里肯受?齐声道:“这个断不敢领。一则呢,是十三妹姑娘的委派;再我们头领也有话在头里。只要公子日后见着十三妹姑娘,说我们两个这一荡还不算藏私偷懒,我们这脸上就沾了光了。”说着,一个认镫跨上骡子,那个把边套掳绳搭在骡子上,骑上那头骣骡子,一直的向北去了。
  安公子只得将银子收好,因向张老道:“不想这强盗里边也有如此轻财仗义的!”张老道:“姑爷,俗语儿说的‘行行出状元’,又说‘好汉不怕出身低’,那一行没有好人哪!就是强盗里也有不得已而落草的!”翁婿两个一路闲谈,已达到东门关厢。那府城的地面本与小地方不同,又有河台大人驻扎在此,那繁华热闹也就不减一个小省分的省城。只见两边铺面排山也似价开着,大小客店也是连二并三。张老同安公子便找了一座小店,安顿家眷行李。那张家母女二人进店下车,先张罗着洗脸梳头,预备好去叩见新婆婆,会新亲家。安公子向张老道:“泰山,你老人家张罗行李罢。我可要先打听母亲的公馆在那里去了。”张老说:“这是要紧的,这里交给我。”
  安公子随即出来,到了柜房里,只看那掌柜的是个极善相的半老老头儿,正在柜房坐着,面前桌上摊着一本账,旁边搁着一面算盘,归着账目呢。见了安公子进来,起身道:“客人要甚么?”安公子拱了拱手,道:“借问一声:有位安太老爷家眷的公馆在那条街上?”那掌柜的听了,把安公子上下一打量,问道:“客人,你问的可是那承办高家堰堤工冤枉被参的安太老爷的家眷么?”安公子点头道:“正是。”那老头儿未从说话,先咳了一声,道:“你还要问他的甚么公馆!这话说来真真叫人怒发冲冠,泪珠满面!”一句话把个安公子吓得目瞪口呆,忙问:“却是为何?”那老头儿才拍着板凳道:“客人,你且坐了,等我慢慢的对你讲!”这正是:
  不是雷轰随电掣,也教魄散共魂飞。
  毕竟那掌柜的老头儿对安公子说出些甚么话来,下回书交代。

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叙天伦 佟儒人姑媳祝侠女

  这回书紧接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到了淮安府,安顿了家眷行李,便去打听安太太的公馆,急切里要想母子相见。不料一问店家,见他那说话的神情来得诧异,不觉先吃了一大惊,忙问端的。那老头儿让他坐下,才慢慢的说道:“若讲我们这位安太老爷,真算得江北的第一位好官府。也不知怎么惹着这位河台大人了,把他革了职,下在监里,不追他的银子。这也罢了,到了这位官太太了,既是安太老爷遭了事,凭他怎样,我们这位山阳县也该看同寅的分上,张罗张罗他,谁家保的起常无事?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哪!谁想他全不理会。如今那位官太太落得自家找了个饭店住着。客人,你想可伤不可伤?你还问他的公馆在那条街呢!”
  安公子听他絮絮叨叨,闹了半天才说完了,敢则是这等样一套话,才得把心放下,心里说:“这个人是怎么个说话法子!只是他天生的这样的滞碾人,也就无法,况且听他的话倒是一片良心,不好怪他。”只得耐着烦又问他道:“这饭店在那里?”那店家道:“就在东边儿,隔一家门面,聚合店就是。”安公子听得,辞了店家,出了这店门,走了不上一箭多路,果有个“聚合店”。问了问,说:“安官府的家眷在尽后一层住着。”安公子也不等通报,一直往后走了去。
  却说安老爷当日出京,家人本就无多,自从遭了事,中用些的长随先散了,便有那班一时无处可走且图现成茶饭的,因养不开多人,也都打发了。梁材是打发进了京了,安老爷只有戴勤同他女婿随缘儿,还有小程相公,在那里照料伺候。
  店中单剩下一个晋升,带了两个粗笨杂使小子支应。偏值晋升又出去买东西去了,虽有两个打杂的在那里,他又不认得公子。因此公子进了店,并不曾遇见自家一个人。一直走进后院,见戴勤媳妇背着脸在墙根前洗衣服,公子也不及招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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