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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里起身要回河南来,正是张老夫妻这里带了女儿要投京东去,路上彼此岔过去了,不曾遇着。及至到了家,正碰见荒旱之后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风霜,到家又传染了时症,一病不起,呜呼哀哉,死了。他妻子发送丈夫,也花了许多钱,再除了路上的盘缠,那几两银子也就所剩无几,只得权且带了个十来岁的儿子勉强度日。这个当儿,见了从京里回来的乡亲们,十个倒有八个讲究说:“咱们这里的张老实前去上京东投亲,不想在半路招了个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现在跟了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詹典的妻子听得这话,想了想自己正在无依,孩子又小,便搭着河南小米子粮船上京,倒来投奔张老,想要找碗现成茶饭吃。从通州下船,一路问到这里,恰好正在张老搬家的前两天。安老爷、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给他留下,一举两得,又成全了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为”。你看他家总是这般的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护?
闲话休提。却说安老爷才把亲家安顿的停妥,不两日便是何小姐新满月,因他没个娘家,没处住对月,这天便命他夫妻双双的到何公祠堂去行个礼。张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况且又有了家了,清早起来便到东边祠堂来预备代东。候安公子、何小姐行过了礼,就请到他家早饭,把女儿张姑娘也请过来。也买了些肉,宰了只鸡,只他那詹嫂合阿巧一个买一个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实实的田舍家风。三个人吃得一饱回来,晚间便是舅太太请过去。那时因褚大娘子起了身,腾出西耳房来,舅太太仍就搬过去,公子合金、玉姊妹便在那边吃过晚饭,直到起更才过这边来。先到上房,伺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房。
过了两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里无用的锡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归着起来,依然把那槽碧纱橱安好,分出里外间。张姑娘是叠着精神要张罗这个姐姐,两只小脚儿哆哆哆哆的,带了一班嬷嬷仆妇使婢,把铺设贴落收拾得都合自己屋里一样。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过这边卧房来,就把那张弹弓、那口宝刀挂在左右,又把那圆端砚摆在小照面前桌儿上,归结了他三个一段美满良缘的新奇佳话。何小姐也帮了他登桌子上板凳的忙个不了。他两个彼此说一阵,怄一阵,笑一阵,一时真算得占尽儿女闺房之乐。
只可怜安公子经他两个那日一激,早立了个“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志气,要叫他姊妹看看我这安龙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邓九公走后,忙忙的便把书房收拾出来,一个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合那班三代以上的圣贤苦磨。这日直磨到二鼓才回房来,金、玉姊妹连忙站起迎着让坐。张姑娘问道:“你瞧,我给姐姐收拾的这屋子好不好?”公子里外看了一遍,说:“好极,好极。偏劳之至!”
张姑娘道:“我们爬高下低的闹了一天,亏你也不来帮个忙儿。本来姐姐的事情,罢咧,可怎么敢劳动你呢!”公子道:“你这人怎么这等不会说好话!非是我不来帮忙儿,要说这些挂画焚香的风雅事我不喜作,也是我欺你两个;我自承你两个那番清诲之后,深悟出这些事最于用功有碍。所以古人说:‘注虫鱼者必非磊落之士也。’正是这个用意。你且让我一纳头扎在‘子曰诗云’里头,等我果然把那个举人进土骗到手,就铸两间金屋贮起你二位来,亦无不可。不强似今日的帮忙?”
金、玉姊妹两个再不想那日一席话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欢喜。
何小姐便说道:“妹妹说的是顽儿话,其实还不是他们丫头女人们拾掇的,我们两个也只跟着搅了一阵。倒是他才说也要给我绣那么一块匾,挂在这卧房门上,你给想三个字呢。”
公子略想了一想,说:“就用那屋的三个字就很好。”何小姐道:“这你可是塞责儿了。”公子道:“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却就是小照上那‘红袖添香伴著书’的‘伴’字。你两个人,从此一位便可称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称作‘瓣香女史’,我便可称作‘伴瓣主人’。只是我又恐防你们嫌我这风雅,这三方图章也只好等后年春闱之后再讲罢。”那金、玉姊妹两个听了,也深服他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过了几日,张姑娘闲中果然照样给何小姐绣了“伴香室”三个字,装满好了,挂在他卧房门上。此是后话。
即说这晚他三个在何小姐这边谈了这一番,那天也就将近三鼓。张姑娘站起来道:“不早了,我要回家睡觉了。”何小姐一把拉住他道:“今日可不许你空身走,我要烦你顺带公文一角。”张姑娘早已明白,只得挣着手要走,怎奈被何小姐攥住手,再挣不脱。只得向何小姐耳边说了句话,何小姐这才放手,说:“滑再滑不过你了,也不知真话哟,也不知赚人呢。”
张姑娘正色道:“岂有此理!我要这样赚姐姐,说顽儿话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个心了么?”他说完这话,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来说:“等我索兴把今日的事情张罗完了再走。”因把桌子上的那盏灯拿起来,剪了剪蜡花,向安公子、何小姐说道:“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入的洞房,今日还是我送二位贺新居。”说着,便拿着灯前面照着,往卧房里引,他两个也只得笑吟吟的随他进去。只见他把灯放卧房里桌儿上,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许再闹到搬碌碡那儿咧!”何小姐听了,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只赶着要拧他的嘴,他早一溜烟过西间去了。
安公子看了这番光景,心里暗说:“我依他两个的话,才用了几日的功,他两个果然就这等欢天喜地起来。然则他两个那天讲的,只要我一意读书,无论怎样都是甘心情愿的,这句话真真是出于肺腑了。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个扭头彆项,一个泪眼愁眉,人生到此,还有何意味!”只他这等一想,那发奋用功的心益发加了一倍,却又着点儿书魔,因拍手合何小姐笑道:“我安龙媒经师傅合我讲了半世的《论语》,直到今日,看了你姊妹两个,才得明白‘《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句书是怎的个讲法!”这正是:
春风时雨同沾化,绛帐应输锦帐多。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三回 申庭训喜克绍书香 话农功请同持家政
这书虽说是种消闲笔墨,无当小文,也要小小有些章法。
譬如画家画树,本干枝节,次第穿插,布置了当,仍须绚染烘托一番,才有生趣。如书中的安水心、佟儒人,其本也;安龙媒、金玉姊妹,其干也,皆正文也。邓家父女、张老夫妻、佟舅太太诸人,其枝节也,皆旁文也。这班人自开卷第一回直写到上回,才算一一的穿插布置妥贴,自然还须加一番烘托绚染,才完得这一篇造因结果的文章。这个因原从安水心先生身上造来,这个果一定还向安水心先生身上结去。这回书便要表到安老爷。
却说安老爷自从那年中了进士,用了个榜下知县,这其间过了三个年头,经了无限沧桑,费了无限周折,直到今日,才把那些离离奇奇的事拨弄清楚,得个心静身闲,理会到自己身上的正务。理会到此,第一件关心的,便是公子的功名。
这日正遇无事,便要当面嘱咐他一番,再给他定出个功课来,好叫他依课程功准备来年乡试。当下叫一声“玉格”,见公子不在跟前,便合太太道:“太太,你看玉格这孩子近来竟慌得有些外务了。这几天只一叫他总不见他在这里,难道一个成人的人了,还只管终日猥獕在自己屋里不成?”
列公,你看,安水心先生这几句说话,听去未免觉得在儿子跟前有些督责过严。为人子者,冬温夏清,昏定晨省,出入扶持,请席请衽,也有个一定的仪节。难道拉屎撒尿的工夫也不容他,叫他没日夜的寸步不离左右不成?却不知这安老爷另有一段说不出来的心事。原来他因为自己辛苦一生,遭际不遇,此番回家,早打了个再不出山的主意。看了看这个儿子还可以造就,便想要指着这个儿子身上出一出自己一肚皮的肮脏气。也深愁他天分过高,未免聪明有余,沉着不足。
又恰恰的在个“有妻子则慕妻子”的时候,一时两美并收,难保不为着“翠帷锦帐两佳人”,误了他“玉堂金马三学士。”
老爷此时正在满腔的诗礼庭训,待教导儿子一番,不想叫了一声,偏偏的不见公子“趋而过庭”。便觉得有些拂意。
太太见老爷提着公子不大欢喜,才待着人去叫他,又虑到倘他果然猥獕在自己屋里,一时找了来,正触在老爷气头儿上,难免受场申饬,只说了句:“他方才还在这里来着,此时想是作甚么去了。”他老夫妻一边教,一边养,却都是疼儿子的一番苦心。不想他老夫妻这番苦心,偶然闲中一问一答,恰恰的被一个旁不相干的有心人听见了,倒着实的在那里关切,正暗合了“朝中有人好作官”的那句俗话。
“朝中有人好作官”这句话,列公切莫把他误认作植党营私一边去。你只看朝廷上那班大小臣工,若果然人人心里都是一团人情天理,凡是国家利弊所在,彼此痛痒相关,大臣有个闻见,便训诫属官;末吏有个知识,便规谏上宪,一堂和气,大法小廉,不但省了深宫无限宵旰之劳,暗中还成全了多少人才,培植了多少元气!你道这话与这段书甚么相干?
从来说家国一体,地虽不同,理则一也。不信,你只看安家那个得用的大丫头长姐儿。
却说这日当安老爷、安太太说话的时节,那长姐儿正在一旁伺候。他听得老爷、太太这番话,一时便想到生怕老爷为着大爷动气,太太看着大爷心疼;大爷受了老爷的教导,脸上下不来,看着太太的怜惜,心里过不去;两位奶奶既不敢劝老爷,又不好求太太,更不便当着人周旋大爷。“这个当儿,像我这个样儿的受恩深重,要不拿出个天良来多句话儿,人家主儿不是花着钱粮米白养活奴才吗?”想到这里,他便搭讪着过来,看了看唾沫盒儿得汕了,便拿上唾沫盒儿,一溜烟出了上屋后门,绕到大爷的后窗户跟前,悄悄的叫了声“大奶奶”,又问道:“大爷在屋里没有?”
张金凤正在那里给公公做年下戴的帽头儿片儿,何小姐这些细针线虽来不及,近来也颇动个针线,在那里学着给婆婆作竖领儿。这个当儿,针是弄丢了一枚了,线是揪折了两条了。他姊妹正在一头说笑,一头作活,听得是长姐儿的声音,便问说:“是长姐姐吗?大爷没在屋里,你进来坐坐儿不则?”他道:“奴才不进去了。老爷那里嗔着大爷总不在跟前儿呢,得亏太太给遮掩过去了。大爷上那儿去了?二位奶奶打发个人儿告诉一声儿去罢,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答应一声儿。”他说完了,便踅身去汕了那个唾沫盒儿,照旧回到上房来伺候。金、玉姊妹两个便也放下活计,到公婆跟前来。
太太见了他俩个,便问:“玉格竟在家里作甚么呢?”何小姐答道:“没在屋里。”安老爷便皱眉蹙眼的问道:“那里去了?”何小姐答道:“只怕在书房里呢罢。”安老爷道:“那书房自从腾给邓九公住了,这一向那些书还不曾归着清楚,乱腾腾的,他一个人扎在那里作甚么?”何小姐道:“早收拾出来了。从九公没走的时候他就说:‘等这位老人家走后,腾出地方儿来,我可得静一静儿了。’及至送了九公回来,连第二天也等不得,换上衣裳,就带着小子们收拾了半夜。”
安老爷听到这句,便有些色霁。何小姐又搭讪着往下说道:“媳妇们还笑他说:‘何必忙在这一刻?’他说:‘你们不懂。自从父亲出去这荡,不曾成得名,不曾立得业,倒吃了许多辛苦,赔了若干银钱。通共算起来,这一荡不是去作官,竟是为了你我三个人了。如今不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难道你我作儿女的还忍得看着老人家再去苦挣了来养活你我不成?所以我忙着收拾出书房来,从明日起,便要先合你两个告一年半的假。’”
安太太道:“怎吗呀?又怎么不零不搭的单告一年半的假呢?”张姑娘接口道:“媳妇们也是这等问他,他说:‘这一年半里头,除了父母安膳之外,你两个的事,甚么也不用来搅我。外面的一切酒席应酬,我打算可辞就辞,可躲就躲。便是在家,我也一口酒不喝。且尽这一年半的工夫,打叠精神,认真用用功,先把那举人进士弄到手里,请二位老人家喜欢喜欢再讲。’”安老爷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学力福命,敢说这等狂妄的满话!”安太太道:“这可就叫作‘小马儿乍嫌路窄’了!”
何小姐又接着陪笑道:“婆婆只这等说,还没见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妈妈似的那个样儿呢,盘着腿儿,绷着脸儿,下巴颏儿底下又没甚么,可尽着伸着三个指头在那儿绺胡子似的不住手的绺。媳妇们两个只说了句‘功也得用,公婆跟前可也得想着常来伺候伺候’,只这句,就教导起来了,问着媳妇们说:‘要你两个作甚么的?此后我在书房里,父母跟前正要你两个随时替我留心。便是你两个也难得患难里结成因缘,彼此一同侍奉二位老人家。凡家里的大小事儿,正该趁这年纪学着作起来,也好省一省母亲的精神心力。倘然父母有甚么要使换我的去处,你们却不可拘泥我这话,只管着人告诉我去。’说的媳妇们像俩傻子,又像俩三岁的孩子,又不好笑他,只好听一句答应他一句。此时公公要有甚么话吩咐他,媳妇叫人书房里叫去。”
安老爷方才问这话的时节,本是一脸的怒容,及至听了两个媳妇这段话,知道这个儿子不但能够不为情欲所累,并且还能体贴出自己这番苦心来,不禁喜出望外,说道:“不信我们这个傻哥儿竟有这股子横劲!”张姑娘也陪笑道:“自那天说了这话,天天儿比个走远道儿的还忙呢。等不到天大亮就起来,慌着忙着漱漱口洗洗脸就走,连个辫子也等不及梳。
公公不见他这些日子早上请安总是从外头进来?”安老爷只喜得不住点头,因向太太道:“这小子果能如此,其实叫人可疼!”
列公请看,普天下的妇道,第一件开心的事,无过丈夫当着他的面赞他自己养的儿子。安太太方才见老爷说公子慌的有些外务,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动气,儿子吃亏;不想两个媳妇这一圆和,老爷又这一夸奖,况且安老爷向日的方正脾气,从不听得他轻易夸一句儿子的,今日忽然这样谈起来,欢喜得老夫妻之间太太也合老爷闹了个“礼行科”,说道:“这还不是老爷平日教导的好处!”因又望俩媳妇说道:“他这股子横劲,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来哟,还是你们俩逼得懒驴子上了磨了呢?”
安太太口里是只管这等说,其实心里是因儿子疼媳妇的话。那知这句话倒说着了!那位打算诗酒风流的公子,何尝不是被他姊妹两个一席话,生生的把个懒驴子逼上了磨了呢!然虽如此,却也不可小看了这个懒驴子。假如你无论怎么样想着方法儿逼他上磨,他是一个劲儿的屎溺多,坐着坡,不上定了磨了,你又有甚么法儿?只是安老爷那样厚德载福的人,怎的会有恁般的儿子?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这日正在书房里温习旧业,坐到晌午,两位大奶奶给送出来滚热的烧饼,又是一大碟炒肉炖疙瘩片儿,一碟儿风肉,一小铫儿粳米粥。恰好他读文章读得有些心里发空,正用得着,便拿起筷子来拣了几片风肉夹上。才咬了一口,听得父亲叫,登时想起“父召无诺,手执业则投之,食在口则吐之,走而不趋”的这几句《礼记》来,便连忙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嗻。”扔下筷子,把嘴里嚼的那口饽饽吐在桌子上,口也不及漱,站起来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行不由径的走到上房来。
老爷一见,先就笑容可掬的道:“罢了,不必了。我叫你原为今日消闲,想到明年乡试,要催你用起功来。方才听得两个媳妇说,你自己已经理会到此,这更好了。只是你现在的功课打算怎的个作法?”公子回道:“打算先读几天文章,再作一两篇文章,且敛敛心思,熟熟笔路。”安老爷道:“是便是了,只这功课不是从这里作起。制艺这一道,虽说是个骗功名的学业。若经义不精,史事不孰,纵然文章作的锦簇花团,终为无本之学。你的书虽说不生,荒了也待好一年了。只怕那程老夫子见你是个成人之学,也就不肯照小学生一般教你背诵,将来用着他时,就未免自己信不及。古人‘三余’读书,趁眼前这残冬长夜,正好把书理一理,再动手作文章不迟。读的文章,有我给你选的那三十篇启、祯,二十篇近科闱墨,简炼揣摩,足够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