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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他很少脱下来过,已经污脏得不像样子了,靠近脖颈处全是油污和汗渍。即使是大热天,去年夏天四十多度的高温,他来这里,也还是穿的这套衣服。别人看着,都替他感觉热得难受。是的,看上去他那副样子很是滑稽,甚至是有些猥琐。
“他来过一次,刚才在电梯口的走廊间,可能一会还会来。”小赵说。
“烦死了!”周建明总经理说,“再来你把他哄走。”
然而,周总的话音还未落,那个叫老郑的人已经站在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口。
“……周总……钱……,要结清,……我实在没有……办法。”他嗫嚅着说。
“去去去,我早说过了。说了多少次你也不听。”周总勃然大怒,“你要我跟你讲多少次?这个钱我是不可能给的。你就是说破了天,我也不可能给你冤枉钱!他们一拍屁股走了,还欠着我十几万的货款,你现在向我要钱,我还要找他们呢。你有本事找他们去。”
“可是,你当时是答应我的。”老郑依然这样重复说。
周总叹了一口气,说:“我说过多少次了,我真的不想再重复了。”看着老郑那样子,他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用手指点着他,“你当时是他们公司找来的人,我还没向你要钱呢!”
老郑说:“我只是他们公司的一个送货工,我又不知道你们的事情。”
“我是不管你是什么送货工不送货工的,我只知道你当时是他们公司找来的人。你是他们公司派来的,我原来并不认识你,这点不假吧?”周建明总经理说。
“我只是一个……送货的……是你也同意的,给我钱。”老郑说。
“这跟我当时说什么,没有什么关系的。”周总说。
电话响了起来,周总刚接起电话,那边就说:“我在街上呢,你有空过来。人家无聊死了,你过来请我吃饭吧。”
是马羚。
“好的,”周总说,“你等一会,今天我没开车,这会有点事情。”
“你快点!”那边命令说。
“好的。”周总一脸的笑。
“你不能走!”老郑这回坚决地说。
“你胡来!”周建明怒不可遏。一个临时工,竟然敢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他凭什么竟然敢限制他的人身自由?道理是早和他讲过了,可他就是不听,这不是胡来是什么?无理取闹。看来,过去对他是太客气了,应该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这种人就是这样,不给他一点苦头吃,他会一直胡搅蛮缠下去的,没完没了。
“告诉你,你这个样子,我完全有权把你赶出去!”周总怒喝道。
老郑的黑脸红了,说:“你不给钱,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事实上,老郑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是吓唬谁,他真的是下了决心了。在这个城市里,他已经走投无路了。他现在和老婆住在城南老区的一个很小的房子里,平时靠他打散工挣的那点钱生活。
老郑今年已经是四十多岁,老婆比他小六岁。当年他和她恋爱的时候,她家里的人是坚决反对的。他那时候随着家里人从乡下返城,也没有正式工作,家里穷得叮当响。她那时候漂亮啊,真的就像花一样。她那时候年轻,刚从学校毕业不久。老郑现在也不能明白,她那时候怎么就看上了他。她那个年龄是发育成熟了,她以为自己懂得了爱,并且找到了爱。找到了爱,她就有点不顾一切。
当年的老郑,其实是小郑,还是犹豫的。他不敢相信自己能和她好下去。可是他的家里人却怂恿说:“管那么多呢,她要愿意,你又不犯法!”家里人很清楚,像他们这样的回城下放户,找个城里的姑娘并不容易。所以,有了这样的机会,肯定是不能轻易放过的。于是,有了老郑(不,是小郑)和她私奔的事情。
人跑了,她家来人要人。老郑家自然推说不知道,而她家的人自然也不可能相信。于是先是语言冲撞,再后来就是肢体冲撞。越冲撞越激烈,于是就有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武斗。
当年的那场风波闹得很大。
那些事都不要再谈了,不堪回首。因为这件事,原来并不认识的两家人结下了仇。两家人的脸皮都撕破了。如果说他们就此分手倒还好一些,问题是他们结婚了。于是,从此两家人就跟仇人一样。最最主要的,是伤了她兄弟姐妹的心,更伤了她父亲母亲的心。她母亲身体原本就不好,为了这件事,据说病了很长时间。而老郑从娶她的时候就在想:以后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好日子总在前面的一个地方在等着。
可是,他们总是走不到。
很快,有了烦恼,也有了孩子。
而日子却得一天天地过下去。
老郑一直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
她呢,先是在一家大集体厂里有了工作,然后又转到了街道上,再后来就和老郑一样了,什么工作也没有。
这就是命。
老郑从来没有问过她有没有后悔,她也从来不抱怨年轻时的往事。说真的,他们的夫妻感情一直很好。她是一个好女人,她什么都听他的,依着他,顺着他。老郑时时感觉自己有些愧对她,没有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是,他们之间已经不需要他用语言来表达了。他相信她已经清楚了他内心里的一些想法。他要是说出来,她也会接受的,但她宁愿他不要说出来。已经做了夫妻了,而且这么多年已经下来了,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事情是她做的,她不想后悔。
她心里明白着呢。
她知道,要不是自己当时大胆,老郑是没有多少勇气私奔的。是她主动的。是她,在路上拦住了他;是她,主动约他看电影;是她,主动大胆地拉住了他的手;是她,主动吻了他;还是她,大胆地暗示他可以摸她。甚至,在私奔的那个晚上,他都不敢碰她,是她,脱了衣服,让他进入了她的身体。
做了,就不再后悔。要抱怨,只抱怨命。她不抱怨他。他对她很好,她感觉得到。他们都想过上好日子,要过好日子,首先一条,就是夫妻间要团结,要和气。人说和气生财,他们不做生意,自己和气了,日子就过得安稳、太平。
老郑对自己的女人是心存感激的,是她,给了他女人的一切。她做饭,生孩子,操持家务。孩子长大了,上了学,成绩不错。是个女儿,懂事。好几次,她差点上不起学了,但是他们坚持了。前一年中考,女儿考出了全市第十七名的好成绩。很多学校抢着要她,不要一分钱的赞助费,而且有一所中学还愿意提供奖学金。当然,最后她还是留在了本校的高中部。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如果没有意外,她将来考上名牌大学是没有问题的。
女儿是他们的骄傲,也是他们的心理安慰。
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是他们还是坚持下来了。而前一阵子,老郑的女人突然出现了问题,她说她胃子疼。事实上她胃子很早前就疼了,但她一直没有当回事。那天她大概疼得实在受不了啦,说要到医院去看看。老郑带着她来到就近的一个区卫生院,医院看了以后,对老郑说,最好到大医院检查一下。老郑又带着她来到了市第二医院,医生看了,说要做进一步检查。
检查下来的结果当然很不好。
老郑没敢告诉她实情。
老郑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哭了许久。
医生对老郑说:她得的是胃癌,已经是晚期了。至于能活多长时间,那就不好说了。
现在,他们急需钱。
老婆自己也有些感觉了,她反复问他:我怎么啦?你说实话。
老郑对她说:“没有什么。严重胃炎。医生说要抓紧看,不能拖,越拖越严重。”
现在,他急需救命的钱。
秋天到了,路两边的法桐树叶开始往下掉落。远远地看去,整条黄埔路上,一片火黄色。这是一条相对安静的道路,由于路两边法桐茂盛高大,所以也就显得非常地幽深。不知是谁在这里摆起了第一个盒饭摊点,然后越来越多。现在,一到中午,出租车都集中到了这里。司机们在这里停靠,在车里吃一顿盒饭,然后打一个盹,下午再继续工作。
凡三习惯到十三号摊位前吃盒饭。
十三号摊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姓甘。来吃饭的司机们,不管年纪大小,都叫她甘姐。凡三知道,她的全名叫甘露。当然,凡三也是随大流,叫她甘姐。
甘姐个头不高,有些胖,但人很精神。她有一双特别精神的大眼睛,看人的时候几乎不用多说话,所有的意思就全在眼睛里了。她下岗了。摆起这个摊子不容易。由于她的饭菜质量不错,加上她对人热情,所以她的生意开业以后一直很红火。
凡三对甘露心存好感。
对甘露心存好感的司机不止一个。
凡三在心里常常拿自己的老婆和她相比。
不好比。
甘露是一个非常能干而且聪明的女人。
凡三也看到过甘露的男人。那是一个瘦瘦高高面色灰暗的男人,留着长长的头发,他不怎么说话,看人的时候眼睛直直的。在他眼里,好像所有的出租车司机不是所谓的上帝,而是他的敌人。
“他是天生当老爷的,我这边再忙,他都不来帮一下的。”甘露不止一次地这样抱怨过。事实上,他也下岗了,可是他却游手好闲。现在,甘露找了一个临时工,一个乡下的小姑娘,每个月管吃住,开四百块钱的工资,帮她。而他还是在家里闲着,到处逛逛。心情好了,过来看看老婆的忙碌。甘露和那个两颊上有农村红的小姑娘手忙脚乱,而他却坐在一张小桌前,一条大腿跷压在另一条大腿上,还有节奏地抖动着,一边吃着盒菜,一边自顾吹着一瓶啤酒。
他在显示,他是真正的老板。
凡三最看不起这种男人,吊儿郎当,自以为是。
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什么人都有。什么样的夫妻都有。他想不通:这个甘露怎么就受得了呢?
也许,她是习惯了,他想。
甘露和凡三应该说是老熟人了,她刚刚开张的时候,他就来了。准确地说,他是她的第一个顾客。当时她的顾客并不多,后来是凡三带着了几个熟悉的同行就餐。然后,慢慢地,她才做开了。所以,甘露内心里可能是心存感激的。反正每次凡三来,她总是亲自给他上饭上菜,菜加得明显要比别人的分量足。有时,她还热情地招呼他坐到她那边惟一的一张小桌子去。凡三没坐过。他一直在车里用餐。有时,他会主动向她要点开水,她也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她不把他当外人。
这个中午,凡三还是和过去一样,要了一份五元钱的盒饭。甘露把盒饭递给他的时候,他看见她的眼角青了一块。他心里有些疑惑,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吃完了盒饭,他想起了那只包。
他打开了。
凡三打开包,纯粹是出于一种好奇。现在,包在他的手上,他当然有权看一遍。就算是交还失主,他也好心里有数,可以对认领者做一个验查。过去,他不止一次送还失主遗失的东西。大到箱包,小到钥匙。贵的到现金和支票,贱的到只是一件衣服或是几本书。
许多东西,不是没有人冒认过。有过。他有过经验,也有过教训。如果能联系到失主,他会主动联系,如果实在没有什么线索,他就送交公交治安分局,由那边进行登记。一些失主要查找无望的情况下,会主动到公交治安分局去查询。
他刚把包拉开,里面就劈劈啪啪掉出许多的东西。
四
两人的情绪都沮丧得很。
高兴虽然在努力哄着丁小燕,可是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午饭她没怎么吃,虽然他点得非常丰盛。可是,很多菜她只是划拨了几下,就不吃了。她一点胃口也没有。高兴先是找了一个警察朋友,请他帮忙,那个朋友说一有消息就告诉他,同时对他说,其实希望并不大。这里面有两种可能性:一、后面上车的人顺手牵羊拿走了那只包;二、出租车司机发现了,但是他却有可能没有交到公司或治安分局。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根本就不要想了。如果是第二种情况,可以排查,有希望,但希望也不大。每个人的觉悟有高有低,差别是客观的。如果碰到觉悟高的,一般情况下,他会在三到十个小时之内上交。然后他出了一个主意,问高兴有没有在媒体的朋友,可以在媒体上登一则启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那些东西是不是很值钱?”他问。
“也不是很值钱,”高兴说,“事实上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只是有些东西比如说是钥匙啊,MP3啊,通讯录啊什么的,没有了很不方便。”
“那你就登广告。除了那个MP3,别的他拿去了也没有什么用。你就说以重金酬谢,说不定就有人愿意了。”那个警察朋友说。
高兴就把这主意对丁小燕说了,“你别急。他处理这种事情肯定是有经验的。我找人来试试看,我在电视台有一个朋友。”
高兴就赶紧给一个叫A的朋友打电话。事实上他本身并不认识电视台的人,是他的这个叫A的朋友有一个好朋友在电视台。高兴不知道,A的那个好朋友的好朋友K也并不是在电视台,是他的那个叫K的一个叫M的好朋友的老婆在电视台。
电话就这样转来转去,在这个城市交织。
他们在焦急地等待。
在无数个电话当中,高兴接到妻子刘丽丽的一个电话。她问他怎么样,他回说一切都挺好的。她问他怎么不在家,他说他在外面,和朋友在一起。她就让他多保重,他也让她多注意点。他们说话轻声细语,非常恩爱。这是他们的一种习惯,不论是谁在外出差,一定是经常互通电话,彼此问安。
高兴接电话的时候,丁小燕的脸冷冷的。
“我爱你,别生气。”高兴轻轻地吻着她。
周总真是怒不可遏了。那个不识相的老郑竟然拉着他,不让他走。想干什么?难道他还想软禁他不成?
于是,他们冲撞了起来。这个老郑完全是疯了,抓住了周建明的衣领。周建明哪里受到过这种污辱?一拳就砸在了老郑的脸上。
老郑哆嗦起来,他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在屋里横冲直撞,把办公的家什用品撞得东倒西歪,泼洒在地。一根陶瓷衣架被他碰倒了,在发出吓人的震响后,立刻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撒开了野!
“你不给钱,我今天就和你没完!”他大叫着,头上的头发一根根全竖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绽起来,就像一条条蚯蚓在蠕动。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周建明眼里要喷出火了。他这么多年,在生意场上,和各种人物打交道,他不可能被老郑这样一个城市无赖所吓倒的。对,他就是一个无赖。可悲的,让人厌恶的本地无赖。这种人没有什么文化,仗着土生土长,就以为无所畏惧,什么都不怕。周建明最恨这种人。
里间的动静立即惊动了外面的人。
周建明看到进门的小赵,叫道:“把李二他们喊来。”
李二是下面的保安。
楼下的保安一共有三位,李二过去是进过局子的。每次,他看到周建明都是非常的客气。周建明对付这种人也有的是办法,不时地会非常随意性地给他两包到一条香烟(一、两包,好烟,一条呢?则是中档货色),或是一包茶叶。这种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敬他一尺,他还你一丈。他们自以为世界上只有一个“义”字。“义”比天大。周建明平时对他们施以小恩小惠,并不是说想用他们。他只是想这种人不给他和公司添麻烦就行,没有想到这一回其实是可以用的。
正当办公室里的老朱和小周扭住那个老郑的时候,李二带着另外两个保安冲了进来。他们的脸上是一脸急切地等待分配任务和要赢得战功的表情。
“把他拖出去,打,他妈的!无理取闹,打死了我负责!”周建明怒吼着。
话音还未落,李二他们三个立刻就扑了上去,他们完全把一个老郑罩住了。老郑一下子就在围打中矮了下去。
“拖出去!”周建明总经理说。
他不想看到他们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他。
要打,狠狠地打!这种人不打,他还会来胡缠。不打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他想。
打!打死活该。
他站在那里,气得脸都白了。
范淑芬哭了一会,像是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不哭了。刚刚擦了眼泪,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是她的弟弟打来的。
“你怎么啦?”弟弟在电话那头问。
“……没事。”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弟弟在电话那头一听,就什么都明白了。
“全是你平时惯出来的,”弟弟说,“你一忍再忍,一让再让。让到最后,你是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