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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觉得自己的心态倒是挺平静的,没有焦虑,没有猜疑,也没有那种非得到什么和绝不能失去点什么的执着感。他只是浑浑沌沌的,像是被人催了眠一样。他不知道那晚他在那方露台上坐了有多久以及后来是怎样离开了那里和离开了雨萍的。
然后,记忆便直接跳去了第二天。第二天兆正搭乘的是晚上回上海去的飞机,于是,雨萍便坚持要在下午请他去一家湾仔区傍海的超五星级的酒店用下午茶。
雨萍亲自驾车来接他。是一辆银灰色的S320型的奔驰房车。房车在那家中资酒店的环形旋转门前兜了一个弧弯后停下。当时,兆正正双手插在裤袋里,鹤着头向对街那个方向张望,他认为,她一定会打那儿过马路来。
她唤他。他没能及时分辨清楚她是在叫他的名字呢还是直呼其为表哥。当他注意到她时,她已从驾驶座的窗口中探出头来了。还是那张白圆的娃娃脸,有一只造型十分艺术化的白
塑质的大耳环在她的右耳垂上甩荡。
他一下子地感觉到他与她之间存在些什么了。这是一种距离感、等级感、层次感以及时空感。站立在酒店大门口的戴金红锅底帽的侍应生以及那位恰好走出门来招呼客人、会说生硬普通话的女孩都用一种带点僵直的目光向着那辆银灰色的奔驰车望去,毕竟在那个年代,这类房车再配上这么一位亲自驾车前来的女性司机的事情在这家中资酒店的门前不常发生。
他看清雨萍的全身装束是在他俩到达酒店大堂的咖啡厅后。她穿一套紫色镶边的套装,皮鞋是紫色的,手袋也是紫色的;衬衣外翻的大尖领是另一种浅一点儿的紫色,覆盖在外套的领面上,藏进了一份恰如其分的反差和协调。衣领敞开,在她白皙的颈胸处,有一串紫水晶的挂件闪闪发亮。他们在一位衣着笔挺侍应的引导下,踩着柔软的地毯通过大厅,兆正听出乐队正在演奏“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的曲调,他觉得那曲调像是为她而奏响的。
他们在酒店大堂贴窗的一张双人台上坐下来,浆得雪白硬挺的台布上立着一尊细颈的小花瓶,瓶里插了一枝艳红艳红的玫瑰花。兆正就是隔着这么的一朵玫瑰花望着雨萍的,她的背景是一片巨型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醉蓝的维多利亚港的海水,海岸线一路逶迤而去,更远处中环傍海的大厦群错错落落在午后呈浅蓝色的阳光中,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海市蜃楼。
笔挺的侍应再次到来。他将银质的餐具一件件地从他的托盘上取下来,放到他俩各自的面前,动作麻利、轻捷而专业。他先用手做了一个无言的示意动作后,便开始在白瓷杯中注入浓浓的咖啡,然后便悄然离去。兆正突然便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强烈的敏感到自己的那套浅灰隐条的彬彬西服和那条“金利来”领带给他带来的窘迫。
从香港回去之后,兆正便将他在那里与雨萍见面的种种细节连说带笑地都对湛玉讲了,当然省略了一些微妙的心理流程。兆正说,他之所以会与雨萍单独见面是因为我不在香港的缘故,我去了上海,而且还经常喜欢留在上海。是吗?是这样吗?——湛玉突如其来就插入了这么一句反问,让他有些意料之外又有些意料之中。但他仍然不露声色地揉摸着热浴后的她的脚趾。有时还会顺着她小腿的圆滑曲线从浴袍宽大的下摆处一路溜滑进去再溜滑出来。他俩就这么样地一躺一坐,随随便便地聊着有关他们四个人之间的很多遥远得已经很模糊了的往事。那时,兆正可能已经对这段缘分有了一种宿命感了,但那时,他与湛玉的关系还不算太差,他们保持着每星期一至二次的做爱频率,只是他开始感觉到有些淡漠了,他不知道这是生理还是心理因素,或者两者兼有?反正那次香港回来之后,他开始憧憬起一种比较清寡的夫妻生活来,互敬互信的那一种,互谦互让的那一种,精神至上的那一种。他觉得他更需要被理解被信任被尊重被感动远比每晚都能搂着一具滚烫而软滑的胴体堕入醉潭堕入梦乡来得对他更具有吸引力。
一切都是从那家五星级酒店的下午茶开始的。后来,兆正再没见到过雨萍的面,但他们经常保持通电话。一般都是他打给她,而且还都是带点儿偷偷摸摸的那层意思。兆正解释不出自己到底心虚在何处?但每次,竟都能如愿以偿:没有第三者来接听,也从没受过第三者的任何干扰。他告诉雨萍说,人长长的一生的记忆其实也就是靠那么一些平凡而难忘的瞬间串联而成的,那天的下午茶便是其中一次。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乐队在演奏乐曲,那样的断断续续,那样的谈谈停停,那样的喝喝想想,以及双方的脸上都挂有一份似有似无的笑意。他觉得很满足,不再需要什么,祈求什么。他不再需要年轻、漂亮、聪明和性的热烈,他只需要有一个人能与他面对面地坐着,恬静、平和、互诉互信,没有任何戾气、盘算和心机。他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已很疲惫了,性格与心情也都在产生微妙的变化。他倾听着乐队正奏出的电影《日瓦戈医生》的主题曲,这是一首飘逸得让人浮想联翩的乐曲,他想,能生活在一个非革命暴力的时代已是上苍对你的一种厚宠了。
《日瓦戈医生》是一部兆正一遍一遍地看了好多遍的影片。它据以改编的那部获得诺贝尔奖的文学巨著之所以令他魂陷神往的原因就是因为了它所描写的那个时代与他和他的上一辈所经历那个时代酷似。
乐曲飘绕着,似风似露似润土无声的细雨。在那间废弃了的被白雪覆盖着的乡村别墅中,兆正说,日瓦戈医生和他的拉娜靠坐在一塘又被重新燃起了熊熊烈火的壁炉前,谈诗、谈文、谈艺术,谈人生,谈着已成了遥遥远远过去的模糊岁月,然后,春便悄悄地来到了……日瓦戈走出别墅去,他穿一件米白色的扣肩纽的俄式棉袄,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田野里流动着的春的气息,一路向白桦树林走去。就是这同一首曲调,轻轻地溜进这一片画面之中来。雨萍静静地听他说戏,戏里的人物,戏里的场景,戏里的音乐,声画并茂。她神情款款,漆
黑深邃的瞳人里有一种水样的波纹。她想起了她家老屋里的那个三层阁。她与表哥盘腿席地而坐,地板上摊着一堆劣质的糖果和食品。少年的他正给少女的她讲那些十八、十九世纪西洋文学作品里的情节和人物。那时的他充满了激情和憧憬;而现在,他的语调是那么地平静、沉着,有时飘逸得甚至与音乐的流动产生了一种同步效应。兆正说,他最忘不了那场戏,那个曾经坑害过日瓦戈医生和拉娜的科玛鲁夫斯基律师来到了瓦雷金诺,他骗走了拉娜。日瓦戈痛心欲绝,他飞奔上阁楼,用一张椅子击碎了阁楼的小圆窗。窗外是一片白雪茫茫的俄罗斯原野,载拉娜而去的雪橇已在远方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联系着他与她的现在只剩下了一条长长的弧圈形的车辙……又是那首主题曲的再现,而且全乐队都轰然加入,把情绪推向高潮。
雨萍说,她倒是对那个饰演日瓦戈医生的演员的印象最深刻。矮个子、宽肩膀、黝黑的脸膛围有一圈浓密的络腮须。他不像个俄罗斯人,倒像个欧亚人的混血种,他那对埋在深凹眼睑中的眸子带着一份永久的忧郁。兆正说,是的,他正是好莱坞的其中一名优秀的性格演员。雨萍又说,以他的面部特征与演技,如果能让他扮演某某角色,就一定会十分精彩。兆正一惊:某某?是的,某某。雨萍说,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头,她知道,她是个艺术感觉十分贫乏之人。不,不,兆正急忙否认,但某某,某某不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小说中的男主角?小说新近才出版,这是一部写近代上海百年人脉命运的长篇作品。作品的展开气势恢宏,沧桑感很强,也极富感染力;且创作手法现代,时空穿插自若,情节的安排相当错落有致。作品旋一问世,便立即引起了评论界不少的注目和争论。而其实,这只是兆正创作大计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他计划他还要再写下去。
雨萍说,是的,就是那部小说。她又说,她能在第一时间读到这部小说,是因为我第一时间就在上海买了替她带回来的缘故。什么?兆正便很惊讶。他望着雨萍,目光流露出一种疑惑,一种信与不信间的取位不定。他说,你说是谁?谁买了替你带回来?雨萍说,她说的是我,是我买了替她带回来的。雨萍还说,小说她已读了许多遍。不信?不信她可以说出小说中的每一个细节来,甚至其中的一些精彩段落,她都能断断续续地背诵一些出来。于是,兆正便更惊讶。他问,你觉得小说写得怎么样?好吗?好,当然好。好在哪?好在……她举出了1、
2、 3、 4, 好多条理由, 而偏偏,
所有这些理由又都是在各种对这部小说的专业评论中从没或很少提及过的。雨萍说,这些还不仅是她个人的看法,这是我与她对这部小说的共同看法。于是,兆正便更更惊讶。他有些迟疑地问道,难道……难道他也常读我的小说吗?雨萍答道,何止是读,简直是投入成癖!事实上,他保存着你自从出书以来所有的作品集以及尽可能完整的出版版本。他常说,他为有这么一位老同学感到高兴感到骄傲;而我说,是的,我也为有这么一位表哥……
于是,兆正便更更更地感到惊讶。
但无论如何,兆正还感到兴奋感到欣慰:这是一种激动与踏实兼而有之的感觉,就像一条船儿驰进港湾后体会到的那种泊锚时的安定感一样。这是对他作家人格的爱惜、肯定和理解,他需要这些。
接下去,他俩间谈话的主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我。兆正说我是个悟性和禀赋都很高的诗人。雨萍便急忙表示说,是的,是的,她也读过我的诗。兆正又说,就是去年出版的那一本么?什么?雨萍惘然。兆正便告诉她说,上海的一家出版社去年出版过一本我的诗集,而且还相当成功相当有影响。“你难道不知道?”他问。
“我……不知道。”她开始显得有些吞吐、犹豫,还藏有一份淡淡的怅惘。但她还是很认真地坚持说,她真是读过我的诗的,不过都是手稿。
兆正说,他第一次读我的作品其实也是手稿,而且都是些写在粗黄毛边纸上的手稿,字体潦草。二十多年前的中国正经历一个比日瓦戈医生更日瓦戈医生的时代,一个能有那种毅力、执着与胆量来写那些大逆不道的文字的人,这是因为在他灵魂的深处永远存在有一种非呐喊出来不能令他得到平静的声音。他明知有杀身之险,但他还是拗不过那股一定要喷薄出来的欲望。这是一个真正的诗人的欲望。兆正说,当时这些诗句就让他读得全身热血涌动,他能感觉到这些文字之间跳动着的脉搏以及其中蕴藏着的一切:激情、愤懑、期盼以及思考……
是的,雨萍说,她也知道这一切……
兆正望着她,你知道这一切,你知道些什么?
雨萍便告诉兆正说,我直到今天还经常会从梦中惊叫着醒来。然后面色苍白,然后大汗淋漓,然后迅速坐起身来,连神色都有些呆板地双手垫在脑后,两眼望着天花板出神,半晌
都不动一动。
“他说,他又见到他了。一个真真切切的他,一个活龙活现的他,一个仍然停留在那个年岁上,并没跟随我们这代人老去的他。他,他是他的一个同学。姓谢。那时,他俩同关一间隔离室,后来……”
兆正终于明白了,她是个知道一切的人。
乐队的演奏又换了一曲主题,是根据法国流行作曲家RICHARD的钢琴曲改编而成的弦乐作品。钢琴在高音区一连串的水波样的流动后,提琴的音部便从高把位上飘飘然然地切入进来。酒店宏伟的大堂里漾溢着一种舒适极了的安谧气氛,午后的阳光反射在它高耸的圆拱顶之上,金碧辉煌。戴领结的侍应不时从你身旁猫步而过,不远处的吸烟位上,两个脸色红润的大胡子外国人十分兴奋地谈论着些什么,有一股淡淡的雪茄烟的香味飘荡过来。他说,多么不可思议啊,这是一种生活,而我们那个时代的那种生活也是生活。
现在,兆正正向公路旁的一座半开放式的电话亭走去,金属的话座架在橙黄色的路灯下发出幽幽的反光。他站定,塞进一张计时卡,然后拨出了一个一长串数字的国际长途号码。他想通过电话筒向雨萍讲的第一句话其实也就是这同一句话;他还想问她说,还记得那幅场景吗?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在香港君悦酒店的大堂咖啡厅里,海水与天空是那么的蓝,阳光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好。
当然,还有一件事。兆正只是想装得很随便地在电话里向她提一提。他想说,这可能是一个幻觉,也可能不是。他记得有一件毛衣,之上缀满了线结。毛衣是灰色的,恰如那个时代的一切记忆色彩一样。在一片灰朦朦的背景上去辨别一件灰色的毛衣,你说能清晰吗?能不像一个轮廓模糊的幻影吗?
或者,他可以很打趣地向她说,会不会是他写东西写多了,想象联带想象,意象重叠意象,都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的了?
再或者,索性他就来个单刀直入。他说,她在三十年前为他编结的那件毛衣他一直都小心珍藏着。后来搬家,他将毛衣交给了他母亲保管;再后来,母亲去世了,当他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发现什么都在,就那件毛衣不翼而飞了。是她拿回去了吗?或者她应该知道这件毛衣的下落?
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在那一次路边电话亭的通话中,他竟然什么也没做。
没有勇气。他害怕故事会是另一个结局。
有一幅相片站立在梳妆矮柜上
有一幅相片站立在梳妆矮柜上,正面对着大床
母女俩差不多要走完半条复兴路了。自从离开麦当劳餐厅的那扇自动玻璃门后,就谁也没同谁正式地说过点什么——除了秀秀的那个突兀的提问之外。
母亲偷睨过了女儿一眼之后,现在轮到女儿偷睨母亲一眼了。她见母亲正在湍急的人流
之中寻找什么。她问自己:妈在找谁呢?
她在找他,也在找他。其实连她自己也闹不清,她更希望在人流之中突然发现的是他呢,还是他?——这不一下子,我又不自觉地转换到了我小说中的某一个人物的立场上来叙述我的故事了?
还是让我再一次地转回去吧。
当然不可能是我。只要湛玉想深一层的话,她就应该知道,我是决不会在此一刻出现在上海的街道上的。因为我现在正在香港。而且再说,秀秀也在她的边上。上次有一回,她与秀秀一同在路上与我相遇,当时,我正在她家的附近盲目溜达,而她与秀秀又恰好在那时出门来买东西。突然见到我时,她情不自禁地站住了(我也同时站住)。她想,她的脸一定也是涨得通红通红的了,举止也会相当异常(因为她见到:当时的我就是那样)。但秀秀就从未对此事说过、问过或暗示过点什么。现在,她实在不愿当着秀秀的面,与我在街上再共同表演一回了。
所以应该说,她要在人群中寻找的人还是兆正。两个小时前,街灯刚放亮的一刻,她是亲眼在露台上望着他向淮海路方向一路走去的,但她仍在希望,他后来还是绕了回来。他会不会此刻正在家的附近这一带徘徊,打算回家来呢?她希望他那样。
这一段时期以来,湛玉就这样地生活着,生活在我与他之间。满足交织着失落,兴奋混合着内疚。她有时怀疑有时肯定,有时犹豫有时又坚定不移;她半真半戏,她似梦似醒;她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了,她也不知道这种日子的终端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起初,她只是一种浅尝,但想不到后来竟演变成了一种餮饕大食;起初,她只感觉自己是生活在一个矛盾对立面的拉扯之间,后来,渐渐发觉这是一个漩涡的中心,她已有点身不由己了,她正被一寸寸地拉陷进一个深渊中去。她感到一种命运的正在迫近时的挑战,感到一种莫名的英勇感和悲壮感,就如风暴来临前的一只穿行疾飞于低压云层下的海鸥,它“啾啾”的叫声中含着一种疯狂了的欢乐。她对自己说:难道,这就叫不枉过此生吗?
人们常有这样的对梦的体验:上半夜是一场梦,梦里有些人物有些场景也有些情节,纷纷扬扬、断断续续、朦朦胧胧。然后醒了,周围一片漆黑,人声寂然。你从窗帘的缝隙间望见了半瓣白月,你懒懒地翻了个身,想,噢,原来是在做梦呢。随即便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觉了。你努力想保持清醒,想弄明白,究竟此一刻的自己是醒着的呢,还是又入梦乡了?但你很快便发觉,这种状态的保持并不容易,意识以及肉体的极度疲软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