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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在咫尺间立住,决没有太密迩的希冀。她那薄薄的单眼皮中的黑亮的眸子落落大方地凝睇着他,是没有一丝矫情的思念。
他出声不得。但见她着一袭咖啡色软缎旗袍,镶着本色的软缎边,却在中间嵌上一条极细的白色芽条,就像这早春雨天里刚刚爆芽的柳条,嫩柔的勃勃生机叫他止不住心疼。
“嗨,你瘦了。”她轻声说,“瘦多了。”
他歙歙鼻子,委屈得像个没人疼的孩子。这些日子他没剃过头,胡子拉碴,眼塘凹陷,嘴唇上也上火起了燎泡,再刚强的他也会顾影自怜了。
“嗨,跟我去吃顿饭,好吗?”她柔柔地请求,却含着不容置辩的命令。
她用起了“嗨” 来称呼他?亲呢、调皮。他还欣赏这个“跟”字,或许再强有力的男人也需要女人的娇宠?或许只要是有情人,说什么或什么也不说,都是心的默契和慰藉?
她不待他回答就自信地转身往外走,他也就鬼使神差般跟定了她。
“经国——方良来了电话!”
黄中美从东院跑出唤他。自从徐君虎辞职回湖南新宁老家后,黄中美接替了主任秘书的职位,办公室也搬进了东院。
“哦,”蒋经国却不停步,只扭头交待一句:“叫他们别等我吃饭,夜间我还有事。”
“有事?”已进礼堂的黄中美还想问个究竟,只见一前一后两个人影已消逝门外,那白色芽条边分明勾勒出一个婀娜熟悉的背影!他下意识地伸长了颈脖,想想不是滋味,莫可奈何地耸耸肩。
她请他上张万顺饭馆。饭馆在文清路九曲巷内。闹中取静,又距公署近,老板张万顺还是位能做满汉全席的高手,所以公署有应酬或同事间“打平伙”,都爱上这。
张老板小名张老四,自然认得蒋专员,又见只一女子作陪,不想此女子竟作东!便忙请到楼上幽静的雅座,自己系上围裙下厨炒菜。抗战期间,崇尚节俭,张老四即便想露一手,怕也无满汉全席的配料。于是就地取材;力倡赣南风味菜肴,也不排斥粤味小吃,倒也闯出了牌子。
按照女子的吩咐,很快上来一碗草菇烧肉,一碟清蒸南安板鸭和一碟碧绿青翠的橄榄菜。张万顺菜肴以纯清享名,味道纯正色泽清雅,不露佐料痕迹,调料只有一小碟红艳艳的南康辣酱。而南康辣酱和南安板鸭皆为清代给皇帝的贡品,草菇烧肉为张老四的拿手,橄榄菜更是绿得馋人,未尝便激活了蒋经国的味蕾,他方觉已是饥肠辘辘了。
她却从容不迫,将两只瓷酒盅斟满赣地烧酒,尔后立起双手擎着酒杯:“这第一杯酒,祭奠伯母大人在天之灵。”
两人俯身将酒缓缓泼洒地上,这就又勾起了蒋经国的愁绪,直起腰身却见她的秀发上卡着一只白珠子缀成的发夹,像是一朵绒花!对父母都健在的她来说,也真算难为了。
“这第二杯酒,为你洗尘消愁。嗨,你已步入而立之年啦。”碰杯后一饮而尽,这倒叫他一惊,她酒量并不行呀。
“这第三杯酒,为我们多难的国家和民族进入了四十年代第一春。”
又是一饮而尽。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放态,可毕竟不胜酒力,又喝得急,两颧猛地烧成赤红,眼却更见清亮了。经国便动了感情,拍拍她的手背:“亚若,难为你了。”
亚若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让他的大手压着她的手背,双眼望定了他:“最难为的是你——你太痛苦!可还得抛却痛苦经国济世!”
他便直直地也望定了她——这个灵跳过人的红粉知己!那么熨帖他心抚慰他心振奋他心。他本想握紧这只柔软的小手,可终长叹一声,抽回了手:“勺响鼓何须重捶?我自视还是面响鼓。我会自重,会振作起来的。谢谢。”说毕自顾自饮尽一盅。
“你,为什么这么客气?”她试探地问道。
他苦笑一下:“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夜在赤珠岭的许诺,我说过,如果你愿意,第一步就带你去……见母亲……嗨,还说这些做什么?一切都过去了。如果还有等待的话,也只能是遥遥无期了。”
第二部分赤珠岭之恋(10)
她也苦笑一下:“嗨,等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她犹豫着矜持着,终还是伸出右手捏住了他粗大的手指。她主动截断了苦苦留守的退路。
就剩下一片寂静。眼与眼的凝视也是多余的,就都轻阖了眼,让浅浅盈出的泪水将眼睑儒湿。
没有冲动没有炽烈,只有冷峻的理智的爱的许诺。既然爱,还讲什么条件呢?
他的心田空白的一隅便填充进幸福的颤栗,立马“反客为主”,斟酒干杯,全然“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旷达状,亚若也就“舍命陪君子”,豁出去一醉方休!
就都醉了。就都喋喋不休地饶舌。就都放浪形骸。就都尽情宣泄。
蒋经国就握起拳头敲起桌子:“死!我不怕死死怕我!不信?那年我只有十六岁,留学孙逸仙大学,你知道吗?二十岁我就担任列宁大学中国学生的助理指导,不信?我就是那时到外高加索和乌克兰参观的,可我回到莫斯科的第一天,就病了!不,就死了!我几天几夜不省人事。哦哦,你知道吗?没有一个中国人来看过我!”又一拳擂到桌上,盆碟乒乓跳跃。
“中国人的人情薄如纸,一戳就会破的。不信?你看看那么多的笑脸,有阴冷的笑,虚假的笑,谄媚的笑,讥耻的笑;还有哭,有猫哭耗子的哭,有鳄鱼的哭,有——不说了,还说死,我二十三岁又死过一次。那时我在一个小火车站搬运货物,正准备去阿尔泰金矿时病倒了,不,也是死了。哦哦,我的那几位朋友——干搬运的俄罗斯朋友围着僵硬了的我唱起了歌,我唱给你听吧。”
他用手指在桌上敲起节拍,沙哑着喉咙唱了起来:“我死了/我死了/总会有一个人把我埋葬起来/可是谁也不会晓得我的坟墓在哪里/到了明年春天/有只黄莺飞到我的坟上来/唱美丽的莺歌给我听/但是唱完了/它又要飞走了……”
忧郁伤感的歌声似乎蕴含着神秘的未来,亚若悲从中来,涕泪交流,不能自制。
“别哭,我不唱了。嘿,我是你的‘嘿’,你是我的‘嗨’。”醉眼相看泪眼,一切恍惚迷离。
张老四双手捧着托盘进来,托盘品锅中清蒸鸡热气腾腾。乍见座中情状很是尴尬,但是终是见过场面的人,知道是多喝了两盅,便老嘎嘎将品锅放置桌中,不无卖弄地说:“专员,这可不是普通的清蒸鸡,喏,子鸡里藏着只乳鸽,乳鸽里还藏了只麻雀,这叫三套鸡,最滋补的。嘿嘿,麻雀肚里还藏了什么?要吃了才知道。”这才拿了托盘退下。
章亚若便拭了泪水,催他快吃喝。他却一偏脑袋:“我吃,可你得为我清唱一段、‘霸王别姬’。听说项羽的眼睛有两个瞳孔,舜的眼睛是有两个瞳孔的。项羽是舜的后代么?是天亡他?!虞姬虞姬!我也有两个瞳孔!不信?你看,什么都是双的……”
亚若也就斜乜着眼:“好,我唱,你吃。可我才不唱‘霸王别姬’,人生已经够凄怆了。来点快活的轻松的,唱段‘斑鸠调’,好不?”
“好!赣南采茶调,我也会一毛毛子,你唱,‘斑鸠调’,待会我来唱“钓’,还有……‘妹子’……”他学着走腔走调的赣州方言,不亦乐乎。
亚若轻敲双筷唱了起来:“春天嘛咯叫呀嗬咳/春天斑鸠叫呀嗬咳/斑鸠那个叫得齐/叽哩咕噜/叫得那个实在好哟呀吱呀哟……”
春天,大概也是带着醉意蹒跚而至人间的。像这对同醉的相知者,丢却了矜持的盔甲,你挽着我的腰,我搂着你的肩,旁若无人摇摆而行。
幸而夜已深了,街巷皆不见人影,这对幸与不幸交融着的男女才膨胀着感觉——原来世界只属于他与她!
并不。一条黑影幽灵般尾随着他与她。原来可以忽略不计,她却偏偏要回一下头,就惊惊乍乍:“有人——”
他回首,小巷空空,他笑了:“是狗——狗——”
有人又怎样?是狗又怎样?他搂着她,又哼起一首俄语歌:“克玛河一座城/在哪我说不清/克玛河一座城/紧靠着河边/永远也找不着/永远也找不着/克玛河一座城/紧靠着河边……”
是克玛河城?是虔州城?是克玛河?是章江贡水?他迷糊了。
春夜温馨,春夜迷醉。可春夜终究有感伤沁入骨髓。
他打了个寒噤,将亲爱的人儿搂得更紧。
“子鸡里是乳鸽——”
“乳鸽里是麻雀——”
“麻雀里是什么——”
粗壮的食指与纤细的食指勾到一起:
“是一颗红红的——相思豆!”
“妈!”
“伯母……”
她与他就都醒酒了,倏地分开,章老太太周锦华倚着门洞翘首盼女儿归!
老太太却没有平素的威严和嘴不饶人,她叹了口气:“进屋喝杯酽茶吧。”
这就是命!就是前世的孽!老太太的心里喊着这两句。失去母亲的儿子总是可怜的。
第三部分子规声里烟如雨(1)
三次爱恋 三次离合 灵与肉 情与理的冲撞裂牛如烟往事怎忘却
19
“砰!”
枪声比空袭警报更严重地骚扰着闹市。一个男子像被追急了的野兔小鹿,慌不择路地狂奔乱闯;一群握枪的便衣,如狼似虎般呼啸着,追赶着;撞翻了摆水果卖小吃的摊贩,撞倒了躲避不及的行人,吓懵了店铺住家的人们!待虎狼逮着男子扬长而去后,缓过神来的人们惶悚地面面相觑:“特务又抓共产党了!”
国共合作又将分裂?!
天色阴霾,黑云压城城欲摧。
章贡路青年会的茶座中,葛洛紧张地告知雷宁:印染工业合作社的甘时鸣被特务抓走了!
怎么办?阿雷的眉头紧蹙成个“川”字。年纪轻轻的他,是共产党江西省委派到赣南来做组织工作的,他还负责一个上层的文化党小组:省政治讲习学院,青年文化服务社、第四行政区保安司令部政工队等党支部都归到这方面来了。责任重大,该立即作出抉择了。
形势是严峻紧迫的。前些日子,国民党中委以特派指导赣省党务的名义来了神秘人物,赣县党部书记刘宜之与三青团特务一道,先扣留了在三青团内工作的朱承熙、王重实,接着又率一帮手持棍棒的便衣,气势汹汹冲入青年文化服务社:一批直奔楼上,搜抄吴越住处,翻找出吴越延安抗日军政大学三期毕业证书、延安解放社的书和马列著作;另一批已将楼下的书店砸烂查封,易卜生、果戈理、马克•;吐温、艾思奇……的书狼藉遍地;棍棒歹徒绑走了吴越、傅命绪。
但毕竟是月黑风高夜的“偷袭”,而且,蒋经国恰不在赣州,去了重庆。
眼下,蒋经国回来了,竟从老头子的侍卫室带了一个团的兵力来加强保卫?办公居然也悄悄移至保安司令部特务室?特务公然在光天化日下抓共产党?
蒋经国已经抛却了那并非伪装出来的“真诚”!
可雷宁还有点书生气:“我已向江西省委报告,得听候组织的意见,稍微等一下吧。”
而当他踩着暮色回到公署宿舍时,保安司令部的科长推门进来就说:“刚回来?蒋专员请你去谈谈。”门外石阶上,几个士兵手握枪支已作押解态了。
还算客气,没有捆绑蒙眼,”七拐八拐,押进一条碎石小巷的小阁楼中,甘时鸣已在里边!
这一夜,继续捕进来的还有省政治讲习院的上官和,赣县邮电局的杨传琦和写《总裁祝寿献机歌》的汤光。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沉沉黑暗笼罩着这片不久前还为人称颂为“光明的绿洲”之地!
久违了的庇尔克轿车披着夜色悄悄驶进米汁巷,已出米汁巷口欲回家的章亚若瞥见,不顾一切追着又回了专员公署。
“专员——”她追上了下了车朝东院走去的蒋经国气咻咻喊道。
打青干班结业,章亚若便分到专署秘书室,主要帮着蒋经国处理与工作有关的个人事务:蒋经国接见民众时负责记录呀,陪同蒋经国察访民情呀,搜集整理各类信息资料呀,接来官送去官呀……成了一身分特殊的秘书。在公众场合,自然得称“专员”,可此刻人都早已下班了,她喊什么呢?
“哦,亚若。”蒋经国回首,不无温情。是好些日子未见面了,果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看把她急的。
她却注意到:天黑了他还戴着一副墨镜!丝毫没有取下之意,害眼病?却顾不得问,先说重要事。“专员!他们到处瞎抓人!把雷宁也抓了!你知道吗?”
“就这事?”他冷淡地反问。
她更急了:“这事不是小事,你可得过问呵。雷宁和我一个办公室共事半年多,可是一心一意干事业的好小伙子,你也了解他信赖他,大敌当前,他们为什么要乱抓人,搅得人心惶惶?”
“别说了。”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他们?你知道他们是谁?!你,别搅到这里边!添乱!”一顿训斥,扭头就走,把个满腔希望的她生生晾在东院的门洞里。
她好失望好迷茫!
“我们要用吃苦、冒险、创造的精神来建设新赣南。要在三年内达到人人有工做,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屋住,人人有书读。我们的敌人是;土豪劣绅、封建势力、盗匪、流氓、奸商、汉奸和自然界的许多阻力。既然我下定了来赣南工作的决心,并且坚定了不怕一切苦难的意志,赣南就一定能成为增加抗战力量、增加生产建设的一个根据地。”——略略沙哑的嗓音、钢铁般的誓言如雷贯耳、振聋发聩。她忘情地为他的演说鼓掌,他终于从丧母之痛中振作起来,是这样爱憎分明、一往无前!
而眼前呢?是判若两人?还是凡“君王者”莫不是喜怒无常反复无常之辈?她忽然感到深不可测的背景里的惘惘威胁。好容易挨到家中,母亲见她气色不好,忙问怎么回事?她推说清明快到心绪不宁,母女俩便长吁短叹不已。
蒋经国呢?将自己关进办公室,这才取下墨镜,眼球已布满血丝,上了心火吧。
逮捕一事,他不是不知道!
省党部调统室主任兼江西特种工作办事处主任冯琦和省党部第四行政区党务督导员叶竞民双双找到他,摊开了大逮捕的黑名单:黄中美、高理文、周百皆、徐季元、葛洛、雷宁……
不禁怒从心头起,这不等于砍掉他的左右臂膀吗?!盯着冯琦,冷笑一声:“可以。黄、高、周、徐四大秘书若有罪,我亲自陪他们一道绑缚去泰和报到。”
冯琦便眨巴着天生一大一小的两只眼:“蒋专员,请不要意气用事。他们都是核实了的共产党员呢。”
“哼,不错,他们都曾去过苏联,也都曾加入过共产党,这有什么奇怪?你,不也到过苏联?不也曾加入过共产党嘛?只不过你从徐锡根改名为价琦了,他们依然故我而已。”
话中有话,冯琦的脸就红白青紫地变幻着。他从苏联回国后被捕叛变,以人血换了这翎子。叶竞民赶忙打圆场:“蒋专员,这不是请你过目嘛,你担保的,我们就‘拍司’嘛。好,就从葛洛开始,行吗?”
“不行。我也担保他。”
葛洛从温泉督练处一直跟随到专员公署,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葛洛决不能由他点头送进牢里。他心中的正气似还未完全泯灭。
那就从雷宁开始逮吧。还能怎样“讨价还价”呢?
再不转向,再不重新涂抹色彩,恐怕连他自己的立身之地都会不复存在吧?
他打了个寒噤。巨大的孤独如无底的空洞吞噬着他!近乎窒息中那张圆圆的脸浮现出来,又响起了她愤愤不平的话语,他为什么对她那么生硬粗暴?她嚷出的难道不是他心里想说而不能说的?她是很敏感也很娇弱的,他得去看看她,而且他还有一桩心愿未了,于是开开橱锁,拿出一只奥地利制的真皮夹子,夹子挺饱满,不知藏着什么。
“经国,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出去?”
被他称作“老大哥”的黄中美戴副墨镜笑眯眯出现在摩托边,挺关切地问道。
第三部分子规声里烟如雨(2)
真是在苏联受过“契卡”的特种训练,神出鬼没又料事如神!怎么就断定他是“出去”而不是回花园塘?让这块料做主任秘书兼特务室主任,也算人尽其才吧。可恐怕也难得长久!
“咳,有事。”他敷衍道。
“哦,对了,你回家时告诉方良,我已帮她请好英语老师,是青年会董事长张福良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