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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漩涡中心的人,却怎么也想不通透,为什么自己的地位一下子就变的那么重要。
张守仁看着王西平的脸,只觉一年不见,这张脸已经陌生许多。刀刻一样的皱纹,若隐若现的白发,显示出主人平时的劳心程度。
他苦笑一声,向王西平道:“身为军人,绝不干预政治。末将能躲则躲,实在不能,宁愿辞职还乡,做个百姓好了。”
王西平缓缓点头,笑容渐渐收起,原本和蔼亲切的目光,渐渐变的雾气蒙蒙,让张守仁再也无法看清。
“守仁,你并不适合做一个将军。最少,现在当将军还太早了。你不知道,很多事,包括战争,其实胜负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阴谋家的嘴上,在酒桌上,在暗室内,在这些卑劣下作的地方决定。象你这样的汉子,应该在战场杀敌,以你年青的势血和锐气,为国效力。不要贪图富贵,现在你拿的太过烫手,会作害到你。肢体受伤,还能复原,若是心也受了伤,就再也难恢复了。守仁,你是我见过最棒的年青人,离开吧。”
“王将军……”
王西平站起身来,向他笑道:“好了,我言尽于此,你万事小心。”
“王将军,我并没有投靠石枢相,他要我做什么不对的事,我必定不做。”
“孩子话!”
张守仁看着王西平推开房门,门外的月光很是明亮,将王西平的背影投映在房内的地上,斜长而扭曲。
他只觉心中那种难以抑止的疲惫感又袭上心头,难以仰制。再一次,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能坚拒石嘉的提议或恐吓,坚辞任命。
正要向王西平讲说,却见他转头凝视自己,微笑道:“我走了,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守仁,你要记得,好的将军不止是一个勇夫,还得是一个生意人,知道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同时,赔本的买卖可坚决不能做,把自己都折上了,那可什么都做不成了。”
说罢,张手叫过自己的亲兵,吩咐道:“牵马过来,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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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帝都风云
张守仁只觉他的话语中,颇有些警告的意思,只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心头一阵光火,那股子犟脾气上来,便也不管不顾,硬着嗓子向王西平答道:“是,末将谨遵王将军的教诲就是。”
王西平叹一口气,不再多说,与张守仁并肩而行,向院外行去。
月光清冷,撒在这两人的身上。进房前,两人只觉得相交莫逆,一见如故,彼此间只觉得对方亲切熟悉。待到此时,虽然仍是以相同的姿式并肩而行,一种说不清的距离却横亘在二人中间,再也无法弥补其中的裂痕。
“好了,张将军,我这便去了。”
“是,来日一定到王将军府中,聆听教诲。”
两个拱手告别,王西平翻身上马,在亲兵的护卫下扬长而去。张守仁默然而立,直过了良久,方才折身返回。
他的住处,虽然在营地内,普通的指挥使都不屑来住。其实比起张守仁在襄城内的住所,已经强过百倍。三进二十七间的大院,还有一个小小花园,傍着池塘和一从青竹围住的凉亭,再加上十几个配备好的仆人,已经让张守仁觉得舒服之极。
卧房的雕花大床,还有布置了几件古董的阁架,十几身制作精良华美的军服和盔甲。外间书房,还有历代将军留下来置之不用的刀剑,在张守仁看来,也是制做精良,所费不菲。
书画、古董、刀剑,甚至不远处还有美貌体帖的营妓,随时可以奉着将军的号令,前来侍候。这一切,都是他上任前就准备好了,专为他一个人而准备。
张守仁原以为自己会喜欢这一切,虽不沉迷,却也能安然享受。毕竟,出生入死,战阵搏杀,为的就是光耀祖先,荣华富贵。
只是,当这一切近在眼前的时候,他却只觉得困顿迷惑,失落痛苦。在那小小的庭院中,他低首徘徊,思索着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历,只觉得如梦似幻,一种不真实的无力感萦绕心头,难以消除。
他只觉自己好似一只猛虎,被困于樊笼,只有在血肉横洒,铁火交错,一切只靠实力来左右的战场上,他才会觉得甘之如贻,坦然大方。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安睡,脑中所思所想,均是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事,只觉得纷乱如麻,理不出一丝头绪。
待第二天天明,他依着在军营内多年形成的习惯,五更即起,先是绕着营地跑了一圈,然后又打桩,操练兵器,待他出了一身大汗,才看到营内的兵士三三两两出来,有气无力的操练。
张守仁冷眼看了半天,只觉得禁军的套路招式,多半华而不实,操练的态度亦是很成问题。别说不能和背崽军比,就是和普通的襄城守兵,也是差了老大一截。
这样的军队,如果是与蒙兀人野战,对方只需以一万重骑,就能将十二万禁军冲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吧。
张守仁摇头苦笑,心道:“就是这样的军人,石枢相也想用他们去收复河山?”
至于各级将领,原本应该在辰时初刻,统统前来节堂点卯报道,怎奈到了末刻,太阳升的老高,应到而未到者,竟占了军官的一半。
张守仁气的脸色铁青,当场便欲发作。只是想起各军都有背景,昨晚与今日的所为,想必都是有意为之。自己在没有确定权威,或是抓到什么大把柄之前,根本奈何不了他们。点卯不至,在战时可以杀头,在地方上,不是战时也要责打军棍,在京师,不过罚俸斥责罢了。
他无奈之下,只得隐忍。按下对军官的不满,自己挑选一队亲兵后,便打算自己先操练全营军士。
斥骂、鞭打、仗责、甚至交付军法,开革军籍,几月光阴恍惚间过去,张守仁累的苦不堪言,只是收效甚微。
这些禁军将士,都是世代入伍的军户世家。追述起来,有不少小军官,还是当年开国时的功臣后代,最下等的伙伕,没准都能攀上亲王的亲戚。他不顾情面,整顿军纪,加强训练的强度,除了没有成效外,还得罪了大批的禁军世家。
他自深秋入京,一晃小半年的光景过去,此时已经是大楚睿帝升平三年。按三年一改元的习惯,到明年,皇帝又要更改年号了。
只是今冬以后,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眼看是在世的时间少了,京城之中,暗流涌动,各方势力,或是加紧动作,或是隐忍待发,或是持中观望,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着眼于张守仁这个小小的兵马指挥使一人身上,只不过,他自己懵懵懂懂,全然不知罢了。
这一天清晨,张守仁循例带着全军将士操练之后,难得兴致大发,着人写了一封书信,邀了应考中举后,任职吏部主事的杨易安,一起出游。
本朝的文官制度,却与前朝大大不同,前朝官员,十有**都是冗官,人浮于事。当年立国时,有鉴于前朝缺失,重吏而不重官,办事之人,都是吏员。官员数目大为精减,省下了大笔俸禄。只是时间长了,缺点却也显现出来。官员数目太少,办事不过画押,吏员承办了大量的公务,正式的官员反而无所事事,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上冗员。而且,吏员的地位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官员比,在操守上,也差了很远。论说起来,吏员贪污和浪费的钱,与前朝浪费在冗官身上的,也相差不多。
杨易安身为吏部主事,本来是应该忙于政务。其实上任之后,每天呼朋唤友,吟风弄月,逍遥自大之极。也就是每年到上呈公文总汇的时候,他才会稍稍忙碌一些。
张守仁在他中举后,曾经寻石嘉帮忙,只是那天石嘉看起来是满腹心事,虽然应了此事,却好象也没有放在心上。
张守仁原是担心,觉得杨易安一定会被派到地方任职,或是到州府任推官之类,或是直接做一个县的知县。不料过得几日,任命下来,杨易安却任了吏部的主事。中央六部中,以吏部为班首,虽然不如到三省宰相身边任清要官好,对一个新科进士来说,也是上佳的任命了。
欣喜之余,张守仁派人为杨易安送上贺仪,又几次邀他饮酒为贺,却总是被他以事忙推辞。后来见了几次,杨易安也都是来去匆匆,不及于张守仁细谈。
他二人自幼相识,交情深厚之极,张守仁见杨易安如此,只道是因为自己官职远大过他,使得杨易安心中不安,不能以往日的态度对待,暗中想了几回,均是郁郁不乐。这一次,借着邀他一起去看钱塘江潮的由头,也是想与他深谈一次,弥补裂痕。
“守仁!”
张守仁一早便发了帖子,时近正午,杨易安却迟迟不至,他心中闷闷不乐,以为杨易安必定推辞不至,待听到堂外有人直呼他的名讳,心中大喜,连忙抛下手中的文书,快步出门。
“你可算过来了,都这个辰光了,我以为你必定不来了。”
杨易安笑道:“我是算好时间,到你这里来用午饭。守仁,准备了什么好东西没?”
他一边说,一边很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到张守仁的坐处,啧啧连声,用嘲讽的语气向张守仁道:“守仁,你这家伙,连椅子都弄的这么奢华,坐起来可真舒服。以我看,咱们吏部的尚书,也没有你这么会享福。”
张守仁见他如此惫懒,仿佛又是当年到自己家中,往床上一倒,混吃混喝的模样。他不但不怒,心中却着实欢喜。被杨易安这样嘲讽,在他而言,倒也是习以为常了。
当下只笑道:“这可不是我置备的,听说这样的椅子,还是从极西之地学来的做法,是我的前任备办,我可没有这么尊贵。”
又皱眉道:“好吃的?你这个主事,成天和朝中的官员混在一起,这京城中,有哪家馆子你没有去过,我这里又能寻出什么好的来不成。不过,老黑很久没有见你,很是想念。不若到我家里,让他烧几样家乡小菜,咱们两个对饮谈心,岂不是好?”
杨易安以前穷困时,每常到张守仁家里混饭吃,老黑的手艺不错,常常吃的他口舌留香,夸赞不已。此时听张守仁说起,却也是无可不可,只谈谈一笑,站起身来,向张守仁道:“你现下月俸是当年几百倍,随随便便,也能买一处好宅子,雇一些好厨子,什么歌伎啊,侍女之类的,也可买办一些。怎么还是住在营里,身边就留一些老头侍候。”
他闪开目光,勉强笑道:“你不知道外头怎么说你么?”
张守仁无所谓一笑,答道:“怎么不知道。说我是二百五将军,失心疯都知。矫情、虚伪、残暴、凶横,不知世事,迟早寻死的货。还说我阳痿不举,所以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
“你也是个都知兵马使,如此行事,也难怪人家议论。”
“嘿,你不知道么?其实是我整顿军纪,得罪的人太多,这些小人,巴不得我立刻被免职。我只有在私节上多加小心,政务上不出漏子,不然,早就被人攻讦了。就是这样,还有人天天盯着,只等着我一朝出错,就致我于死地!易安,虽然如此,我可是百折不回,打算和他们耗到底了。”
杨易安喟然一叹,不再劝他,两人并肩而行,一同往张守仁的居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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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帝都风云(十二)
其实张守仁适才的话,也并没有说全。他知道自己犯了众怒,连石嘉都很为难。其实论说起本心,他到是有意为之,只盼哪天石嘉不胜其烦,下令将自己调离。这样一来,又不得罪了真正的权贵,又能离开京城,海阔凭鱼跃了。
原本,这些话他也不会瞒着杨易安。只是这么许久过来,他也知道杨易安对仕途很是热衷,与自己很不相同。当日若不是他劝说自己,把不听命石嘉的坏处夸大,自己也怕影响了他的前程,这才勉强答应留在京师。张守仁每想起来,就觉得万分后悔。只是两人交情太过深厚,责怪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甚至背地里想一下,都觉得自己小肚鸡肠,对不起朋友。
杨易安虽然只来过几次,倒也熟门熟路,到了张守仁家门前,也不待他让,自己便一闪进门。张守仁看的一笑,挥手让亲兵们回去,便也随他而入。
服侍他的仆役原本有十几人,张守仁孤身一人,用不了那么许多,发还给军中大半,只留下几个老头,打扫庭院,又从襄城把老黑接来,专给他做饭,虽然只是寻常的小菜,却是家乡口味,吃起来份外香甜。
“小安子,你有两月没过来了吧?好小子,富贵了就忘了老黑我了,得闲也不过来看我。”
“老黑,我公务太繁,委实抽不开身。”
“谁不知道,朝廷的官儿拿饷不办事儿,你唬老头我呢?”
杨易安刚一进门,便被老黑好一通数落。他倒是不恼,只笑嘻嘻解释一通便罢。待老黑又抢白一句,他脸上稍稍变色,又勉强解释两句,语气神态,却是没有适才那么自然。
张守仁没有发觉,进房之后,按着老习惯到得桌边,看到桌上摆放的几样小菜,却都是自己与杨易安都爱吃的。他心中欢喜,知道是老黑知道杨易安要来,特意加菜。
当下唤过杨易安,两人对坐而食,小饮助兴,酒桌上,只是说些旧日情形,喝到半酣,杨易安面带得色,向张守仁笑道:“人常说,富贵如我若浮云。守仁啊,真得了富贵,才知道那是酸丁不得富贵,放酸屁呢!咱们今日的情形,出则鲜衣怒马,入则起居八座,环肥燕瘦,环列身旁,那才是丈夫意气,人生快事。你呀你呀,不知道享受!”
张守仁苦笑道:“你以为我不想!只是眼下这个情形,我敢放纵么。况且,我每常用钱的时候,总想起在襄城永和里的街邻,若是大手大脚的,感觉对不起人。”
他这种想头,其实是贫家子弟乍一富贵的一种表现。象杨易安,则自然是另一种。
两人话不投机,匆匆用过酒饭,骑马出门。绕过御马营往西,自丽正门出得外城的城门,在狭小偏窄的外郭城中穿城而过,到得郊外十余里处,便隐隐然听了到巨雷一般轰鸣的潮水声。
再稍近些,空气中的湿度明显增加,两人的脸上均被一滴滴肉眼看不到的细小水滴打湿,杨易安刚留的八字胡上,已经挂满了细细密密的小水滴。潮水的声响越发的大,小山似的巨浪不住拍打着江岸,凶横肆虐,狂暴无比,仿若一头洪荒怪兽,随时可以冲上岸来,将所有观看它的人类,撕个粉碎。
两人骑在马上,细细欣赏这海天奇景。杨易安搜肠刮肚,想做首诗来,回去后给同僚欣赏。只是他幼年时就学经,在诗文上才力平常,想了半天,竟不能成句。
苦恼的摇一摇头,杨易安向张守仁点头致意,两人掉转马头,往城内方向返回。
“守仁,这可真是如画江山哪!”
看似感慨,看似无意,然而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使得张守仁如被雷击。那个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难道是自己无意中告诉了他么?
杨易安却没有注意看张守仁的神情,若是不然,立刻就会发现有异。
他只自顾自的说道:“守仁,你知道石嘉为什么一意要你当这禁军主将么?”
张守仁定住心神,摇头道:“我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一定好好劝他,改变主意才是。”
“嘿嘿,他不过是以为你年轻,好控制,肯听话。你想想,一个乡下穷小子,青云直上,做了大官,对他这个提拔的人,能不感恩戴德,言听计从么?”
“他要做什么,能有什么做不到的,非得要我帮手?”
“我先不同你说,你自己回营后,和那韩文通多聊聊,他自然会告诉你。”
张守仁怒道:“易安,你与我还能有什么不可说的?再有,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易安干笑两声,别转过脸,向他笑道:“你先别管,到时候,我自己会和你说个清楚。”
“也好,我这便回去问那韩文通。”
张守仁本是聪明人,当日石嘉让自己与韩文通多亲近,他以为不过是石嘉告诉自己,他在自己军中有党羽,让他们守望相助罢了。只是自从自己入营后,发现这个韩文通为人做事,并不合自己的脾性,勉强敷衍了几次后,就再也不肯见他。这韩文通有数次寻自己说话,都被婉拒,现下想来,去见石嘉的那次,枢相大人也想必在为自己的不听话而烦恼吧。
他越想越惊,越想越怒,再看自己身边的杨易安,只觉得无比的陌生和害怕。入京之后,种种的阴谋诡计政治争斗层出不穷,被所有的禁军将领痛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