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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颜手持羊皮地图,皱眉凝神,思忖着道:“他们看准了我们人少,若是强攻城池,损折必多。况且,急切之间,也弄不出许多攻城器械。是以,放弃归德,将十几万乌合之众丢给我们,精兵尽入坚城,以节省粮草。”
他微微冷笑,向脱欢道:“殿下以为如何?”
两人身处室内,一桌精致的汉人酒菜基本没动,倒是啃光了几根烤的焦黄的烤羊腿。脱欢此时,敞着羊皮袍子,手持一根羊骨,正啃的满嘴流油。
与那些渐渐腐化,喜欢汉人绫罗绸缎的蒙兀人相比,他仍然保有蒙兀人崇尚实用的特性。是以不论是精致的汉人菜肴,或是华美的衣饰,都不为他所喜。
或许,向往着祖父的荣光,才使他并不介意身上这散发着羊骚味的破旧皮袍吧。
整齐而有力的牙齿用力一咬,脱欢将一块羊肉用力咬下,大口咀嚼。
伯颜知道他正在思考,并不催他,只是耐心等待。
“伯颜,我的意思,攻。”
伯颜眼睛一亮,却又垂下眼睑,只沉声问道:“死伤会重?”
“不妨事。让河南行省准备汉军,五万不够,就来十万。限他们一月之内,准备好云梯冲车,再加上劳工苦力,还有军人。就是用尸体堆,我们也要在冬天之前,把颖州攻下。”
“襄城,咱们攻了二十年还没有攻下。”
脱欢笑道:“伯颜,你是故意考较我呢?襄城三面环水,军不可合围,只能强攻一面。颖州却只是内陆城池,虽然坚固,却比襄城差的远了。”
“若是襄城军方向,或是扬州方向的楚军来援呢?他们那边的军队高层,早就有北攻之想。若是借着这个机会,以二十万,甚至更多的军队出击,我们是挡不住的。”
“不可能。他们的皇帝刚刚即位,我听说,他喜欢画画,喜欢歌舞,喜欢精致的刺绣和美妙的音乐。这个皇帝,他会老老实实的留在他们的南京,宋朝的临安,不会想着和我们这些浑身是羊臊味的鞑子争夺残破的中原。”
伯颜面露讥诮之色,咧着嘴道:“听说那个皇帝,下昭天下,愿与天下臣民共享太平。好吧,就让他们先得太平好了。只要我们没有立刻南下的打算,这里虽然打生打死,他也绝计不会管的。”
脱欢点头道:“正是。一头狼领的羊群,和一头羊引领的狼群,是谁打的过谁?这个道理,草原上三岁的小儿也明白。况且,他们的军队,也远远称不上是狼。襄城守备军也好,建康的守备军也好,都战力低下,守城还行,想出来和我们野战?”
他掷下羊骨,长身而起,纵声笑道:“战就战!”
伯颜也是大笑,随之而起。他与普通的将领不同,是自幼就跟随忽必烈身边,最是忠心不二。若是旁的将军,忽必烈安排脱欢跟随,必定不乐。只有他知道大汗心中深意,每有大事,一定和脱欢商量,要相助大汗,使得这个少年王子迅速成长起来。现下的蒙兀国和以前不同,辟疆万里,封国无数,光凭拔都那样的武勇,已经不足以称雄天下了。武勇之外,一样需要韬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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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颖州之战(二)
“殿下,攻城之事,我来着手。殿下你可以引三千兵马,扫荡唐洛一带,待我将颖州围上,再把探马赤军拨给你掌管,让你带着他们和汉军,一起进山,将南人的老巢扫平。嘿嘿,他们以为山寨难攻,骑兵不好进入,咱们就以人数取胜,汉军没用,可是人多胆壮时,他们还是能打一打的。”
“好,先隔绝他们和本国的联络,让他们慌神,然后端了他们的老窝,打压他们的战意。伯颜,你真是我们蒙兀人中的智将。”
伯颜老脸微红,不曾想脱欢如此夸奖。当下也不多话,向脱欢重重一点头,便自出去,安排大战前的准备。
他们在距离颖州数百里的归德大张旗鼓,准备进逼颖州,将敌人合围。在着手调配整个河南路力量的同时,又下令山东、河北两路派遣军队,往长江边上戒备,防止南朝军队北上接应。
此时正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战后的休整期,也给了伯颜等人聚积力量,一举解决这股祸患的良机。若是阿里不哥喘息已定,又重新与忽必的主力交战,那么所有的汉地军队、物资,都需保障开平幽州一线的蒙兀主力军团的供应,再也不能如此得心应手。
正因如此,伯颜知道他们拖不起,敌人敢于拒城死守,也一定是看准了这一点。在私下里,他不曾与脱欢讲起,其实若论自己的本心,对敌方大将的部署计划,很是佩服。
他每常在黄昏时刻纵骑出行,视察整个军队的战备情形,眺望南方颖州方向,总是在沉思,这个南朝大将,到底是谁。
张守仁却不知道,敌人大将如此的惦记着他。
自从带着胡烈等人,回到颖州之后,他在河滩上伏击了李擅的私兵,以极少的损失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
在此战之前,他虽然已经身为统兵大将,又带着众人在大别山中打下了一个大好的局面,夏初进兵时,也曾经击败河南路的守备汉军。然而无论如何,他不曾与强兵打过大规模的硬仗,他指挥的实力到底如何,胡烈等人却还是不能尽信。
待以一万人击故三万山东强兵,打的敌人落花流水,甚至李擅的金盔都在打扫战场时被捡起,挂在城头示众。众将待到得此时,方才真正对他心服口服。
现在的张守仁,只是欠缺一场正面对蒙兀人的大胜罢了。
在面对全军上下欢呼雀跃,山呼万岁之时,面对胡烈等人的交口称赞,张守仁只是骑在马上,挥鞭笑道:“李擅让步兵在河滩上,骑兵却在崎岖难行,遍布石子杂草的废道上冲击,不过是个蠢材,打败他一次和打败他一百次,都不值得夸耀。”
他面露沉思之色,向众将道:“唯有下一步对伯颜,才是真正的挑战。打败了他,短时间内,北方的蒙兀人再也不会南下,他们要留着主力,打阿里不哥。到时候,只有河南河北山东陕西几路的汉兵来和我们对抗,以后的事,便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
他环顾左右,看着满面尘土疲惫之色的诸将,看着疲惫中带着兴奋之色的士兵,看着他们的盔甲上的血污和兵刃上的寒光,大笑道:“战吧,打败伯颜,让蒙兀人在这颖州城下,知道我汉人男儿的勇武。”
沉重的铁甲和兵器撞击在一起,发出锵锵的巨响,和着被张守仁鼓动起来的狂野叫声,眼前的这一支军队,终于好似来自远古的洪荒,好似黄帝、秦、汉、唐以来,那些征服四夷,击败无数敌人的无敌雄师的后人。
击败李擅,稳定军心,迅带修整守城器械,调补粮草,收缩防线,知会唐邓一带的守兵小心防备,在蒙兀人动作的同时,张守仁亦在急速准备。
这一场颖州之战,关系到整个中原的大局,胜则生,败则死。
待知得蒙兀人在大举动员,准备强攻之时,张守仁终于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到不是蒙兀军来攻,而最怕的,却正是他们不来攻。
秋收在即,蒙兀人分兵四出,入山、抄掠唐邓一带,将颖州的补给全部割断。然后围而不攻,耗过整个冬天。
若是这样,城中粮草就是还有,也必定与大别山脱节,大好局面,立刻宣告破灭,张守仁一年来的努力,也自然是全付诸东流。
可惜,蒙兀人内乱不止,委实是耗不起。不论如何,强攻也只能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大楚平帝元年秋九月,蒙兀人的包围圈日渐缩小,颖州与大别山、唐邓洛等诸州的联系日渐困难。正在此时,却传来钦使前来的消息。
自从夏初张守仁以势不可挡之势,将数十个州县风卷残云般的拿下,朝廷那边却是一直没有动静。唯有吕奂从襄城出兵,将临近的十几个州县占据,虽然物资户籍贯鱼鳞图册全被张守仁搬运一空,吕奂却如同立了大功一般,再三向朝廷奏表告捷,得了皇帝嘉奖。倒是张守仁,一点消息也无。
如此的薄待,早就令张守仁麾下将士心寒。
张守仁本人并不在意,朝廷对他的注意越小,越是方便他行事。只是麾下将士此时还视朝廷为正朔,在此时还不能完全将这腐朽的小朝廷完全抛却。南京方面如此行事,却也令他头疼。
待到此时,朝廷终于派来钦使,不论如何,就是没有实质性的好处,也是给旗下将士一个交待。
名份大义,在没有绝对实力之前,还是有着莫大效用。
张守仁念及如此,不得不派出精兵,将盘距在颖州附近和通往唐邓方向的道路打通。数十场恶战下来,死伤过千之后,方才完全将道路打通。
张守仁心疼之余,也在痛骂那钦使,早不来迟不来,眼看战云密布,大战将起,方才过来。
九月十日,整个颖州军民期盼很久的钦使队伍,终于来到。
数千人的队伍迤逦数里,代表皇帝的旗角华美艳丽,各式的辂车、披着绵绣的良驹、衣甲闪亮的禁军仪卫,一切的一切,都鄣显着皇家威严,大楚朝廷是汉人的正朔。
“臣,唐、邓、洛并河南路宣慰使张守仁,率中原军民,敬问皇帝陛下安好。”
适才钦使张开圣旨,宣读皇帝的德音。张守仁跪在众将之首,旁边是数十万人窃窃私语汇成的声浪,完全没有听清。
况且,那样胼四骊六的官样文章,让他细听,他也是听不明白。
“圣驾安好!”
那钦使知道张守仁听不清楚,便大着嗓门回答张守仁的问安。
张守仁听的一楞,这声音好生耳熟。
他忍不住抬头一看,却见那身着华美衣饰,手持明黄诏书的钦使,却正是杨易安。
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他站起身来,向杨易安展颜一笑。
“守仁,你现下可厉害了。本朝自开国功臣之后,还没有在世的郧臣被封为节度,你可是第一人!”
杨易安跳下马来,也不按官阶和规矩,直接步上前去,握住张守仁双手,歪着头打量他半响,方又笑道:“你以前又黑又瘦,象个皮猴,一点没有大将的风范。这么些日子过来,人白了不少,官威也有了。好家伙,现下当这个节度使,真象个样子了。”
他有些话,并没有直说。张守仁身上最显著的变化,还是眉眼中的那种绝无仅有的自信神采,还有那眼波流转中的睿智的光茫,这才是最令人敬服的统兵大将的气质。
张守仁却没有心思与他讨论这些,只是在他肩头捶打一下,笑问道:“你这家伙,不是说君子不立危墙,这颖州一带这么危险,你又是太师和皇帝的宠臣,怎么会派你做这个倒霉钦差?”
杨易安笑道:“这事不方便在这里说,咱们到你的帅府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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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颖州之战(三)
又拿眼看着围绕在张守仁身边的精兵悍将,他啧啧连声,笑道:“张守仁大帅,请吧?”
张守仁也知此地说话不便,当即一笑,右手虚邀一把,向着他并身后的诸多使团成员笑道:“颖州城小鄙陋,物力不足,招待不周之处,尚乞诸位大人见谅。”
他以前不擅此道,此时说起这些客套话来,却是得体的很。
待引领使团入内,旁边是数十万百姓,因为久陷敌境,数十年来不曾见大楚的衣冠,这些使臣均是身着华美的朝服,衣饰甲仗都是汉人千百年传承下来,华美之极。众百姓看了,均是心神大震,激动之余,均是热泪盈眶,山呼万岁。
在这样的气氛感召下,众使臣及禁军,均是得意之极。一个个挺胸凸肚,昂首挺胸。
胡光站在张守仁身边,向他笑道:“你看看他们的样子,倒好象颖州是他们打下来的。”
张守仁瞪他一眼,低声道:“不但是你,咱们全军上下,谁再敢说这一类的话,当场擒拿问罪,晓得么?”
胡光吓了一跳,心中虽然不明所以,却仍是点头道:“是,末将晓得了。”
他这一年多来,眼看着张守仁一步步将实力发展扩大,心中对他敬畏非常,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事事顶撞张守仁的莽撞汉子。也正因如此,张守仁将他带在身边,悉心培养,期待他将来可以独挡一面。
挤开一路上近似疯狂的百姓,张守仁率领着众将,将杨易安等人迎入府中。
与以前不同的是,象征着节度使尊严节、旗、仪卫,开始在张守仁府外列队,行使着节度仪卫的职责。
众人坐在一丈高的正厅中央,看着墙外影约可见的赤红的“张”字大旗,均觉如梦如幻,难以相信。
自唐朝中晚期,武人跋扈,祸乱中央,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后,前朝两宋,对武人均是防范之极,唯恐再出现唐朝的枝强干弱的情形。数百年下来,除了将节度使做为荣衔颁赐给郧臣文官之外,再也没有授给武将。
本朝自开国时,太祖赐封了一批武人为节度,自第二代的文帝开始,就再也不曾将节度使一封授给在职的武人。武人在朝为枢密,在外州为统制,就是最高的荣誉。
现下,象征着节度使尊严的节仗就排列在张府之外,也唯有节度使这样的最高一级统帅,才有资格在军旗上留下自己的性。
“请天使上坐!”
“请节度使大人坐!”
杨易安与张守仁均是心机深沉的人物,两个揣摩着对方,却并不影响两人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你谦我让,雍容大度的举止模样。
“众位将军,本使奉皇帝陛下命,七月便出南京,一路多有耽搁,两月时光,方才至此,今听闻大战将起,本使不胜鼓舞之至,本使虽然是文人,亦愿登城击鼓,为各位将军及颖州士卒高呼助战!”
若是寻常使臣,此时一定搬出皇帝的诏命,封赐诸将,然后将赏赐的财物搬出,以来邀买人心。他却绝口不提这些,只慷慨激昂,说出愿意与大军一起做战之语。
厅内诸将,虽然知道他的话不尽不实,却也不免觉得感动。
人在危难时,最喜欢有人相助,不论是不是口惠而实不至,总之都教人觉得欣喜。
当下由胡烈带头,众人起身,向杨易安抱拳道:“钦使大人身负皇命,乃是国家重臣,怎么可以身陷险地,还请早些动身,离此战场。”
“怎可如此说,安能如此说!我也是大楚汉人,也痛恨蒙兀鞑子,能出一份力,便出一份力嘛。”
“大人,自古文武分明,打仗是我们武人的事。大人只需准备好笔墨,将来为我们表奏当今圣上,求得功名,末将等就足感大人盛德。”
杨易安仰首长笑,半响,方才正容道:“众位将军如此看的起本官,这还有什么话说,这件事,包在我杨易安的身上。”
说到此时,厅内气氛大好,各人都是喜欢不禁,笑逐颜开。
却听杨易安转过话头,将一份份任务诏书拿出,当众宣读。张守仁既然封为节度,其麾下的将军自然大有封赏,一个也不曾落空。
至于那些内造的精致金银物什,绵绣彩缎,玉器官瓷,自然也是不少。
各人当众领了,均觉圣恩浩荡,感念不已。
正高兴间,却听有人朗声道:“钦使大人,陛下和各位枢使大人想必也知道颖州这里的情形,未知陛下有何对应之策?”
杨易安一愣,向着那人瞠目道:“这位将军不知尊姓大名?”
那年青将军略一躬身,昂然道:“伍定国。”
又露齿一笑,向他道:“刚封的指挥使。”
杨易安刚刚将诏书派发,在厅里的几十人,最小也是指挥使,哪里记得他。只是觉得这人眼熟的紧,年纪虽小,却是英气勃发,令人不可逼视。是以又笑问道:“敢问伍将军,以前在何处供职?”
张守仁见他追问,便欠身答道:“他原是我的亲兵队长。当年在襄城背崽军中跟随于我,在中原南征北战,很是得力。”
杨易安恍然大悟,自己曾经在张守仁身前多次见着这个小伍,只是当时他年纪太小,满脸稚气,自己并不曾留意罢了。
当下步下座位,走向伍定国身前,拉住他手,笑道:“好,很好!才这么点功夫,就被张大帅**的如此出色,当真是令我意外之极。”
伍定国知他为人,却是不愿与他多加客套。当下轻轻抽回手来,微笑道:“这些私谊,一会子再说不迟。现下末将却敢问钦使大人,颖州战事危急,皇帝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见杨易安迟疑,他又大声道:“我家大帅,带着几百号人马,在大别山上闯出了诺大的局面。登高一呼,又克中原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