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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猛见张守仁默然站于阶前,目送着自己这些心腹大将一一离去,一时间,竟觉得他落寞非常。有心上前与他交心,说上几句,劝上一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竟是踌躇难行。
他的身份特别,张守仁对他信任,这几日来,他却也觉出,此时的张守仁,断然不同于当年那般。无论是心机智慧,或是处事之道,与当日已经是绝然不同。有些话,或是某些做态,他已经是再也不能宣诸于口,或是体诸于形了。
“大帅,我也要走了。”
他走到张守仁身前,默然一礼,便欲离去。
“好好,过了初五,我去寻你,我们一起出城巡视。”
吴猛面露难色,向张守仁道:“我只理军不理民,巡行地方,我跟随一起,只怕不很相宜吧。”
张守仁霍然转身,盯视他道:“怎么,有人和你说过什么?”
吴猛吓了一跳,急忙道:“怎么会?!这飞龙军上下,谁不知道我与你亲近之极,我是你的左右手,得力臂助,哪有小人敢乱说什么。”
张守仁微微一笑,点头道:“说的是,说的是。这样,我只带你去巡视军营,安抚将士,军政分开,就不怕什么。”
吴猛嘿然一笑,向张守仁抱拳一礼,便洒然而去。
他去后不久,伍定国便如同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张守仁身后。
“将军,你将越骑军交给此人,能放心么?而且,我们飞龙军,本来以你一人为主,你却要任他为副手。将来,若是你不在军内,此人下了乱命,又该如何?”
张守仁并不回头,仍是伫立阶前,看着积雪笼罩下的颖州城内,默然不语,伍定国站在他身后,却不知道这个统兵上将,正在思虑些什么。
良久之后,张守仁方才回头,向他道:“此事,你不必多管。吴猛这人,我心中有数。他断然不会做出什么阴私鬼域之事。”
“可是要防患于未然!将军以子侄待我,我断然不能看着将军你疏于防患,最后一世英名,却要毁在自己人手中。”
张守仁甚是不悦,却也不好和他发火,只是微笑道:“交代你不要管,你就不要管!上个月,你不听我的命令,私下里抓了几个校尉,严刑逼供。其中一人,还是在襄城时随我的旧部。定国,你是在背崽时跟我的,和我当队正时的属下,不要太过生份才是。”
伍定国猛然抬头,额上的却敌冠高高扬起,他并不躲避张守仁的眼光,与之对视。良久之后,倒是张守仁移开眼光,向他道:“好了。这几个人,确有贪污舞墨之事。你也没有冤枉他们,这件事,也没有在军中引发不满。你做的好。”
“是。”
“不过,你不要太过锋芒毕露。”
“是。”
“我没有亲人,你就是我的亲人。你要帮我盯紧每一个人,知道么?”
“是!”
张守仁伸出手来,本欲在他肩头一拍,却又半途缩回。他背转双手,自顾自的在阶前转悠,半响之后,方向着伍定国道:“你的见解,看似正确。其实正如人所言,我军往西太远,扩张太大,好比大鸟失翼,力量散乱。不要害怕正面与敌人交锋。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怕了,难道他们就不来打了?今年不打归德,不打东京,不代表明年不可以。不但东京要打,山东、海州、徐州,扬州,都要打。”
伍定国停住身形,顿首道:“末将愿为前锋。”
“定国,你以后多半不会以打仗为首要之务了。你是我的耳目,我的心腹。是我最信任的人。”张守仁回过头来,见伍定国面露一丝痛苦之色。他面色淡然,又向伍定国道:“你不必难过。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冲锋陷阵。你很勇猛,也很聪明。我有什么不测,我看这个担子,也唯有你才能挑的起来。颖州防备使,你先做着。将来设节度参军时,你是不二的人选。你要记住,正面的敌人可怕,背后的敌人更可怕。你好生体会我的意思,懂么?”
“末将谨遵将军之令!”
“好,你回去吧。”
伍定国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方才转身而行。张守仁待他行远,方才转身,看着他踩踏而出一行脚印,喟然长叹。
他原本也不想让这个热血青年,早早陷在阴谋与酷刑,暗室与诡谋之中。可惜,他能完全信任的人太少。将伍定国放在各种各样的环境中熏陶训练一番后,便又迅速召回身边,委以重任,这样的处置,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第六卷 剑指开封
因为如此,他心中时时愧疚,并不愿意直视伍定国的眼神。对方的眼神中,已经由单纯和热烈,转为阴冷与残酷。私下里,他很觉遗憾。
此后数日,除了在初一那天,又下了一场小雪外,一直是红日当头,晴空万里。待得初五,积雪虽然没有化尽,道路却因为修整的极好,而重新得以正常使用。
初六清晨,张守仁召来伍定国等人,跟随左右,在城门处与吴猛会合后,便一起往城北一百余里处的第一军军营而去。
“吴将军,在颖州过年,过的可好?听说你家口很多,不到四十年纪,都有五六个孩儿了。”
吴猛先是一笑,然后却又低头长叹。半响之后,方才答道:“是啊。现下都有三儿两女,我也算是家口众多,将来必定要子孙满堂了。”
张守仁愕然道:“那你叹什么气?”
“老婆可能是在南方过惯了,北边的天气很不习惯。今年一年,咳个不停。医生说,是生子太多,把身子弄的弱了。”
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妇女一旦因为产后失调而引发很多的后遗病症,根本无法治愈,若是有什么不妥,就有性命之危。
张守仁默然半响,方道:“不如将嫂夫人送回南方调养,如何?”
吴猛勉强笑道:“不妨事。大夫说,开春就会好很多。将来再好好调治,就不碍事了。”
飞龙军制,所有校尉以上的军官,均需将自己亲属,送往军治的城池内居住,任何人不得违例。吴猛上任之初,便虑及将来可能有对抗朝廷的一天,便将自己一家大小,全数带来。此时若是因为妻子生病,就将她送回,却又害怕人有闲言,也只得做罢。
“那也好。颖州城内的医生,是全由官府聘请的名医,坐馆看病,医费由官府给付。这样,不怕老百姓看不起病,却也使得医生每天接触很多病例。况且,医馆内有草药局,花费大量人力金钱,四处寻购药材。嫂夫人的病,在这里尽可以治的好。”
吴猛咧嘴一笑,答道:“说的可不是。给你嫂子看病的,我看他的手段,就远远强过我们老家那边的庸医。”
两人谈谈说说,旁人或是身边低微,不便插嘴,或是只顾着赶路,四处查探有无奸细,提防关防,竟也无心打扰。
自清早出门,行得五六十里路时,已经时近正午。一行百余人在路边停下,却是有着驿站,见着节度大帅来到,那驿站的小吏吓的屁滚尿流,急忙上前趋奉。
这小小驿站,供应却也充足。路边的十余间砖泥瓦房,一字排开,房前种有桑树,平有院场,看起来清洁爽利,令人舒适。
房屋之后,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却又是猪圈鸡场,内里卧着几头肥猪,几十只鸡正在鸡舍中低头寻觅着食物。
“不要杀猪。律令上言,月初宰杀一头,阉制以备来客。我们就吃阉肉,那鸡就按着规定,给我们宰上几只,不准特别,亦不许格外烧制。”
张守仁手捧浓茶,借着茶的热气,暖手暖脸。自己大声吩咐了那驿吏之后,因见吴猛四处探看,伸头探脑,甚觉好笑,当下向他道:“吴兄,在看些什么。看你的神情,到象是得了宝一般。”
吴猛笑道:“我也算走南闯北的人了。这样规制堂皇,气派十足的驿站,还是头一回见。我看这驿吏,很是卖力,这里清洁齐整,让人一进来,就觉得欢快。”
“这有什么。整个六州内,几百个驿站,都是这般。养猪多少,场院多大,备有几匹应急的驿马,几点开门,几点歇息。这些,都有律令明文规定。”
他努一努嘴,看着那来回奔忙的驿吏道:“他月俸十贯,极其优厚。母猪产的仔,若是超出规定之外,便算他的。只是若是死了猪,瘟了鸡,他就有罪。剥去公职,发往山中挖矿,若是在路边修路,三年五年不等。”
呵了口气,又舒服的喝了口热茶,张守仁总结道:“诱之以利,然后以重罚震怖,没有人敢不卖力,也没有人可以不卖力。”
“守仁,你打仗起来行,治理起民政来,也可比咱们南边的那些文人们,强过百倍。只是,”吴猛迟疑片刻,方才笑道:“只是有些过狠。我知道你在大别山内的苦工营,在里面也有人放出来的,人人都道,宁愿让人砍成一百块,可也不想再回去了。那些村流子,二楞子之类,在你营里关上一年,回家后,一拳打不出个屁来。”
“这也是不有办法的事。我若不是心狠一点,手段辣一点,又如何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聚集起最大的力量?”
张守仁答上一句,又道:“你看这道路,宽五十步,先以黄土夯实,然后夹以碎石,再垫泥土,如此反复数次,平如境,坚如铁,虽遇暴雨而不损其形。我敢说,千年之后,这故道犹存。”
他冷笑一声,向吴猛道:“咱们朝廷,每年要花多少钱在河工,在修路上,你说说看,有我一半的成效么?”
吴猛道:“秦始皇修路几十万里,也是这样坚实。只是秦二世就亡了,不惜民力的教训,就是这样。守仁,你要谨慎。”
“这也是正理。不过,秦是徭役无度,我却是以工代赋。咱们大楚,废除了前朝积弊的部份,却是没有一废到底。授给农人的田地,不多久,又被兼并。以后,我不仅按亩收钱,还要尽免农人田赋,每年由官府出头,以工代赋。
这样一来,官府又能有大量的人力使用,又可以使得农民负担减轻,两相其便的事,哪会激起民变。”
他嘿然一笑,又道:“不过,现下只能是设想。我治下的农人,种的都是我的田,用的是我的耕牛农具,自然要多出些力气,这些他们也没有话说。待到将来,确定田亩地数,不得买卖,不得转授。国家手中用工商之利,而使得农人轻松,不受兼并之苦,遇着大工徭役,官府以钱买力,愿出力者自愿而来,如此这般,方能使得农人歇肩,不再受这千百年下来却一般无二的苦楚。”
吴猛双手合什,吟道:“阿迷陀佛,善哉善哉。这些话,但愿有实现的一天。”
“吴兄,你是将军,不要念这些佛号。不然,将军们都念佛,谁去打仗?”
两人说笑一阵,吃过酒饭,将欲上路,却见不远处有尘土扬起,过不多时,却见一个背插红色小旗的骑兵,一溜烟似的飞奔而来,直至这驿站门前,方才慢慢减速,待到了场院之前,方才大声叫道:“通传,前方三十里处有桥崩塌,行人或是改期,或是绕道而行。”
他并没有看到张守仁的帅旗,喊过话后,便欲离去。
“站住,瞎了狗眼了,没看到大帅在这里?”
张守仁的几个亲兵,立刻大怒,上前一步,将那传迅兵的马缰绳拉住。
“你们几个,嘴里抹了屎么,这么不干不净。不要以为跟着我,就能欺男霸女。”
张守仁勃然大怒,将那几个亲兵斥退,自己上前一步,问道:“前面是怎么回事?”
这一瞬间,吴猛心中欢喜,竟好似见到了一年多年,那个黑黑瘦瘦,在禁军营中孤身一人,自信无比,又宛若少年的张守仁。
“回大帅,前方的石桥不知怎地,突然崩塌,当地的百姓禀报了驿站,驿官寻得我们队正,队正命我们四处传迅,以免行人徒费时间。”
张守仁已经明白,却又问道:“那么,有人去通传给当地官府,前去修桥了么。”
那兵早就跳下马来,此时抹一下额头上的汗,也不知道是狂奔时热出来的,还是太过紧张所故。他跪在张守仁身前,低头答道:“是,早就去通传了。只是要修好的话,最少也得好几天功夫。小人估摸着,会先搭一个竹桥,以便行人通过。不过,那少说也得两个时辰。”
“好了,你继续去传讯吧。”
张守仁温言令他起身,又见他上马离去,方才沉下脸来,向着自己的亲兵队长令道:“带我的符信,就地将县官免职,令县丞带人去修,三天内修不好,县丞也免职。桥上的砖石,必定刻有修桥督造官的姓名,立刻下令县尉将他抓捕,下法司审判定罪。”
“是,小人这就去办!”
那亲兵队长应了一声,即刻拿了张守仁的信符,带着几个从卫,打马狂奔而去。
其余各人,面面相觑,却不知道如何是好。若是按着原本的行程,仍然往第一军的驻地,则路上少说要耽搁两个时辰,待赶到军营时,已经是半夜时分。而掉转回头,似乎亦是不妥。各人张大了眼,却是等待张守仁的决断。
“你们楞着做什么,收拾一下,准备上马。”
旁人尚未做声,伍定国却已经吩咐众人,准备上路。
张守仁大步上前,翻身上马,向着各人笑道:“还是定国知道我,决定了的事,则必定要去做。”
吴猛亦是相随上马,笑道:“在那边干等两个时辰,不如在这休息。”
张守仁摇头道:“我也想看看地方官员们应急和处事的手段办法,考察官吏。是以要现在就去,我说定国知道我的意思,就是在此。”
“好,那咱们就现在动身。只是我是老粗,一旁看着就是,可不敢随便说话。”
张守仁转身一笑,也不多说,当下带着众人,打马而行。三十里路,不过半个时辰不到,便已经赶到。
这一处河流,甚是湍急。虽然是冬天枯水季节,却仍然是奔腾肆虐,其势凶猛。河岸两边,虽然有人通传,却仍是聚集了不少路过的官吏、士兵,百姓。两边黑压压的人群,却都正自看着河边发呆。
张守仁奔行到前,早有亲兵将围观的人群赶开,他定睛一看,却见几十个穿着官袍的官员,正以半只身子,泡在水中。
“喔,是吴禁。”
他不过略瞄一眼,就已经看出,那个满脸大胡子,站在水流最深处,半截身子泡在水中的紫袍官员,却是颖州刺史,吴禁。
在吴楚身后,是已经被罢职的县令、还有新任的县令,原本的县丞,在他们身后,是州府的佐辅官员,是州县两级官府中,所有俸禄在十贯以上的官员和吏员。
第六卷 剑指开封(十二)
一壶壶烧酒不停的递向河中,温暖着那些被冻的脸色发紫的人群。河中实在太冷,这几百人来回轮换,加上熟手的工匠在旁指挥,甚至也一同下水,饶是如此,也还是如同预料的那般,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方才将一道竹桥由两岸修成。
眼看道路恢复畅通,两岸的人均是欢呼起来。
吴禁等人,吃力的爬回岸上,换过干净暖和的衣袍,又裹在被中,向着岸上生起的一团篝火取暖。
收拾齐整之后,两岸通行。军人在前,官员文士在后,百姓其次,秩序井然,不一时,便已经将积压多时的人群疏散开来。
张守仁的帅旗,早就收起。两边的人只看到一小队骑兵在这里看着修桥,待桥好之后,却也并没有急着通过,而是让给别人先行。各人身上都是有事,却也来不及猜他们是何用意,只是在路过的时候,都是看着那吴禁一干人等,拍手叫好。
“好了,我们走吧。”
眼看着行人渐渐稀落,天色也已经黑沉一片,张守仁终于下令,命众人起行。
待奔行十余里后,过百亲兵都是打起了火把照明,每隔五里,还有官府设置的路牌与松明照明,虽然月色暗淡,却也并不妨碍这一行人打马快行。
“守仁,他们这么卖力,不会受到处罚了吧?”
跑出这么远后,吴猛终于忍耐不住,向张守仁迅问。
张守仁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在火光的照映下,显的模糊不清。过了片刻,方才听他答道:“不,该处罚还要处罚,不会轻,不会重。”
“这样,是否太不近人情。你看他们,一个个泡在冰水里。我看,今天下河的人,全要大病一场。”
“那又如何?桥跨了,该着管事的人处理。桥跨了,谁是主官的官员,谁是造桥的监督,都是罪人。依着律令,州官罚俸一月,县官免职,造桥督官苦役一年,直接造桥的所有匠人,统统罚苦役三年。”
吴猛听的目瞪口呆,却也不知道如何质评。呆呆跟着张守仁跑了半天之后,方才道:“这些事我不懂,反正必定是你对。”
张守仁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