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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兵者诡道(六)
“这李文舟真是人才。”
李天翔在心中慨叹一声,却是大声向众人令道:“天落大雨,此突围良机。我带着亲兵在前,各位紧随我后,待敌人火把渐次熄灭,便以驱策战马,全力向西而冲。”
众人多半无话,眼前情形一看分明,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逃出生天,就再也没有机会。
只有唐三和燕小乙等人道:“这可不成!李大人为了咱们去和贼人周旋,咱们若是抛下他跑了,这可成什么人。”
其余护兵也都是叫道:“咱们绝不能抛掉李大人,自己逃命。”
其实唐三和燕小乙还确实有些真情实意,不想抛开李文舟独自逃生。其余各人,不过是碍于军规罢了。飞龙军制,临敌战阵之时,主将阵亡而部属逃生,全部斩首。这条军规,在战场上还有些弹性可言,毕竟千军万马征战时,任谁也不能随时护得主将安全。而象护送李文舟这样的文职官员的差事,主官死了,下属居然平安逃了,等待这些护军的结局,自然是不言而喻。
这些人的心思,李天翔自然明白,情势紧急,他却也不和他们多说,只道:“你们随我一起冲,军法一事,我自然会向上头解释。”
看唐三等人的脸色,自然是不信他这个自身难保的罪将的话,他冷哼一声,向着秦华道:“你一会紧随我后,他们走不走,咱们不必管了。”
他忖度情形,众人集成一股外冲,到不如分散开来。唐三等人加起来也有近五十人,他们留守不冲,却正好吸引着敌人分散兵力,可以确保自己一行人顺利突出重围。
盏茶功夫过后,天下的雨线在天地间织成了一道道密不透风的大网,敌军手持的几百支火把渐次熄灭,李天翔知道时机就在此时,任是身经百战的军人,突然由明到暗,也会在短时间内陷入一种难言的惊乱情绪中,更何况对方大半是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的流民。
他吐出口中的雨水,正要下令,却只见暗夜中传来纷沓杂乱的脚步声,李天翔心中一凛,心道:“难道对方知道咱们要趁夜突围,先行动手不成?”
却听不远处有人叫道:“李将军,是我。”
李天翔心中一宽,忙在黑暗中将手一摆,也不管人能否看到,就紧接着道:“是李大人回来了。”
李文舟却听见他话,急忙答道:“没错,是我。外面太黑,还请将军和我到庙里叙话。”
“好。”
两人的亲随伴当,立刻先跳下马,躲在庙内,将火折子引燃,然后放在余热尚存的火堆上,各人只听得木柴噼啪几声爆响,一股火星跳将起来,过不多时,明亮的火焰就在这不大的古庙大殿内重新燃起。
李天翔手持战刀,凝神看那李文舟,只见他身上的绿色官袍已经被雨水淋的湿透,脸上的胡须也被浸透,湿沾沾的结成一缕缕一团团,原本白皙的面孔因为又湿又冷,显的青黄一片,看起来,当真是狼狈之极。
这当口儿,却没有空去寒暄安慰,他直接劈头就向李文舟问道:“李大人,这一股贼人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围住咱们,又是什么用意。”
李文舟在雨中被淋半天,他不象武人那样,身着有着可以挡雨的牛皮战甲,虽然大雨如注,里面的内衣还不至于湿透,可以保暖。他身上的衣服早就从外至内,湿成一片,冷冷冰冰的粘在身上,当真是难受之极。
听得李天翔发问,虽然自己急欲靠在火边,烘烤一下,却也只得提起精神,向他答道:“将军,咱们原先的想头,却原来都是错的。”
李天翔身形一震,沉声道:“怎么?”
“这一股贼人,却并不尽是流民,里面最少有千多人,是职业军人假扮。不仅是那些骑兵,还有很多隐在步卒队中,若是咱们强突,只怕是凶多吉少。”
李天翔只觉后背心又热又麻,额头上也是热汗淋漓,心中忍不住想道:“对方的主将到底是谁,若是北面蒙兀人的走狗,一定要想尽办法将他斩杀,不然一定是咱们的心腹大患。”
其实他也是高估对方,对方主将现下所为的一切,只是将他手中的资源最大化的利用起来。而李天翔不过是吃亏在双方实力太过悬殊,任他智计百出,也是无法可想罢了。若是两方实力相当,临敌对阵,只怕还是李天翔要略胜一筹,只是在这个时候,他信心大失,才会觉得对方如此可怕,诚为难以抵敌的劲敌。
李文舟见他面色凝重,并不敢再卖关子,当下又道:“咱们原以为他们是原本河南地境的流贼,或是因为北方大灾而跑过来的流民,其实都是错了。”
李天翔眼中精光一闪,道:“难道是从南边过来的?”
李文舟在腿上轻拍一下,叹道:“可不是么。咱们的主力和眼光,都盯着黄河和北边,谁成想,这一股人是从南边过来的!”
飞龙军在表面上还是大楚的军队,不过是由张守仁统领北伐罢了。因为北方强敌林立,南边风平浪尽,大楚全国上下,包括文臣武将和普通百姓,都以守成便为满足,全国上下,对北方故土绝无野心,也自然不会去打北伐功臣张守仁的主意。这几年来,虽然大楚高层对张守仁的功绩野心很是警惕,多次试图拉拢飞龙军回归朝廷,不过也只是在大楚最高的决策层有少数人知识罢了。这几年来,大楚的镇边守将,接到的指令无非是小心提防北兵,不得与蒙兀或是飞龙军起任何的冲突纠纷,务必要稳守平衡,以保两边平安。
这样的情形,飞龙军上下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是以全军上下,也是全力提防北方强敌,镇守南方边界的,不过是少量的主力及一些地方警备治安的军队。
李天翔就是在适才绝望时,也没有面露惶恐,此时听得李文舟言道这一股流贼竟然是南兵假扮,渡过准水而来,却忍不住双眼圆睁,惊道:“难道是朝廷下令?”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便立刻止住话头。
以他的身份地位,曾经参加过张守仁召开的参谋会议。会议中,只是纯粹由战役和战术的角度,来分析南兵突然入境,该如何应对反击,然后挥师南下。张守仁虽然并没有明说举行这种军事会议的目地,李天翔却也知道,飞龙军和大楚朝廷将来或者将有一战。而朝廷一面,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没有飞龙军这样的进取兼并的心思,是以演示时,多半是以飞龙军主动入境为演习的主要指导方针。
若是朝廷颁布诏令,以讨伐叛逆的名义入境北侵,飞龙军一来是在战略上准备不足,必定吃亏。二来是在大义上无法向中下层的官员和百姓交待,措手不及之下,必定很难应对。
因此种种,李天翔才会在听说此事时,大惊失色。眼下飞龙军正是局面大好,只需提防河东关陕来兵的时候,若是南方从背后突然插上一刀,那可真是大事不妙。
李文舟缓缓摇头,答道:“虽然统兵的是大楚的一个指挥使,却并不能算是大楚朝廷授意。”
“此话怎讲?”
“唉,李将军,这事说来话长,不如请那将军前来叙话,如何?”
“他敢来么?”
“这却是他自己要求,我原以为他在说笑,看他神情举止,却是认真的很。”
李天翔微微冷笑,向他道:“我却也想知道,把我李某人弄的如此狼狈的,却是何许人也。”
说罢,向着自己亲兵令道:“去,到外面请敌人的主将进来叙话!”
那亲兵听令去了,过不多时,庙内诸人只听得外面一阵靴声囊囊响起,然后有人道:“大楚建康统制部下指挥使张仲武,奉命请见。”
李天翔厉声道:“请!”
此时庙内灯火通明,那张仲武在外面黑处久了,听得李天翔吩咐,便即入内。乍一进来,火光刺眼,便将眼睛一闭,半响过后,方才看到李天翔正手持战刀,看向自己。
他也顾不得一头一脸的雨水,便即躬身弯腰,向李天翔行礼道:“末将参见李兵马使。”
李天翔却也正在细细打量于他。只见此人身量极高,面色黝黑,脸孔上须发乱生,虽然被雨水浸透,却仍然是虬张横刺,显的极是坚硬。火舌一添一张之际,将这张仲武的身形一拉一涨,更是增其威势。
李文舟适才与张仲武会谈时,对方先是骑在马上,然后又是雨水浇熄了火把,看不真切,待到此时,看到张仲武立身在自己身前不远,足足高过他一头,便在心里暗自喝一声彩:“好一条黑大汉。”
李天翔看了半响,只觉得眼前这自称的指挥使,只怕是一个上好的勇将,冲锋陷阵,无坚不揣,若是论起智计,怎么也不能和将自己困了大半夜的那个对手联系在一起。
他心中惊疑不定,因问道:“可是你带着属下,又裹挟着南边各州的流民,偷偷渡过准水,将本使围困在此?”
张仲武并不抬头,只是闷声答道:“正是,末将奉命剿贼,因顾及百姓起事,无非是无法吃饱饭,是以不肯下狠手剿杀。上头几次催逼,都敷衍过去。怎奈末将安抚不成,流民起事越来越多,别的将军却不象末将这般心慈手软,直杀的血流成河。时间一久,末将的管地内流民四起,别处已经是安然无事。统制使大人震怒,便下令要将末将阵前处斩,以正军纪。没奈何,末将只得反了,带着属下兄弟,再有这些造反的百姓,东走西藏,偷偷渡过准水,想来投奔魏王殿下。”
他如此恭谨,连说话的语气都极是沉闷平实,李天翔心中一阵失望,却又喝道:“既然如此,你怎敢带兵犯上,将本使围困在此?不论是飞龙军还是大楚朝廷,知道你这样的犯上举止,岂能饶你!”
“是,末将也并没有想过脱罪,只盼将军能够饶了末将属下的兄弟,末将则自刎向将军谢罪便是。”
说罢,他抬起头来,黝黑中带着一丝红润之色的脸庞上,尽是诚挚之色。见李天翔不置可否,他双眼含泪,拱手而跪,又道:“今日之事,全是末将的主意。白天,末将属下的兄弟们遭遇将军,激战一场后回去禀报了我,我知道身披紫袍的必定是兵马使一级的大将。心想,千里迢迢跑到河南境内,无人引见,上下不知端底,若是贸然穿州过县的,只怕立刻引来大军围剿,动静闹的大了,多有不便。是以想了这个主意,也想到将军多半会在这里歇脚,这才带着兄弟们过来。其实无论如何,末将也绝不敢伤将军和飞龙军的各位兄弟,只盼将军能只罪末将一人,饶过其余的兄弟们,则末将死了也甘心了。”
第九卷 兵者诡道(七)
李天翔初时也被他这憨厚的脸孔,诚挚的语气所打动。想到这人爱民如子,不惜自毁前程,甘愿成为反贼,也要相帮百姓,带着自己属下的兄弟,千山万水,逃到此地。观其行,听其言,当真是个义薄云天之士。一想到这人话里的意思,所谓不便,不过是害怕暴露其形,朝廷找张守仁要人,则张守仁必定陷入两难的境地,而突破楚军阻挡,又偷过飞龙军的防区,在这信州地界不久,就足以根据地形来判断李天翔的落脚地,又根据下属的报告,迅速制定了做战计划,这样的人,岂能是他表面上展露出来的这般的仁德和没有心机?
他微微冷笑,打量着张仲武,只觉对方的眼神并不闪烁,直视自己。虽然明知道对方围困自己,又不肯动手,只是为了让飞龙军的军队高层了解他的带兵手腕和高超的谋略,而不是表面上所言的原因,却总不能完全坚信自己的判断。
叹一口气,李天翔将张仲武扶起,苦笑道:“不管如何,你找我算是找对了,也可算是找错了人。”
见张仲武一脸的不解,李天翔歪一歪嘴,道:“这些身佩剑斧铁牌的军人,是我飞龙军中专司军法的军人,直属节度府管制。军中不论何人,犯下军法,都由军正司下来捕人。”
这一番话说完,张仲武顿时了然。眼前这个将军到确实是身居高位,只可惜,身陷囹圄,正是自身难保的时候。说找到了,就是他必定会向张守仁禀报此事,可以不必多生周折,说找错了,就是这人眼下的境况如此,他的话未必有什么好处,反而可能带来不可预测的祸事。
他心中一阵阵的光火,好不容易逮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却遇着这么一个倒霉将军。
心里虽然懊恼,却道:“原来如此。不过咱们只求魏王能够收留,也不必在行动时引起地方官府的注意,闹出轩然大波,引的南边注意。除此,也别无他求,将军境况如何,并不要紧。”
他微笑着又道:“况且我看将军如此神勇,智计百出,魏王或许只是一时之怒,必定不会太过难为将军的。”
他若是说别的到也罢了,此时夸奖李天翔,却着实令他恼火。当下也顾不得在研究这张仲武究竟如何,只令道:“既然你是实心投效,该当如何,我现下也做不了主。你且约束部下散开,就地歇息,能躲雨就躲一下。待到明早,随我一起往颖州便是。”
张仲武微微一笑,躬身道:“我属下的兄弟们什么苦没吃过,就让他们在外面候着便是。”
李天翔眼皮一跳,也不做声。
因为局势诡异,虽然身上**一片,他却是衣甲不解,只靠在火边假寐。到是李文舟从容不迫,唤来随从,取出干净衣袍换过,又令人将湿衣在火前烘干收好,这才安然睡倒,鼾声大做。
一夜无话,李天翔心中有事,睡不安稳,待迷迷糊糊看到一丝红彤彤的光线,便舒腰长身而起。扫了一眼庙内的诸人,均是红眼兔子一般,似睡非睡。他微微一笑,知道各人心里害怕,并不能安睡。
再看李文舟身侧,那张仲武黑铁塔一样的身躯倒卧在一堆干草中,正是睡的香甜。李天翔当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一大群人被此人搅的不能安睡,他到是若无其事,浑不将眼前的尴尬放在心中。
当下命人将他们尽数换起,略整衣袍,也不整治早饭,便决意立刻动身。那秦华也是心中着急,在这里莫名其妙的耽搁一天,还有不少弟兄受了伤,回到颖州之后,也不求这次差使能够被记功,但求无过便已满足。
各人整治完毕,渡出庙外。因为大雨初霁,空气清新之极,再加上耀眼的朝阳冉冉升起,众人均是觉得心旷神怡,昨夜的郁闷与颓废,一扫而空。
再放眼去看那些南来的流民和士兵,却果如张仲武所言,就那么队列整齐的站了一夜,此时虽然不少人面露疲敝之色,张仲武只是一声令下,众人便立刻收拾停当,扔下那些木杆锄头等物,排成行军队列,准备跟着飞龙军一起动身。
李天翔见对方治军如此严整,心中也是敬服。那些职业军人到也罢了,流民不过是乌合之众,居然被他整治的如此听话,这其中有着多少手腕,多少颗人头落地,却也是必不可免之事。
至此再无别话,由飞龙骑兵打头,簇拥着李天翔在前,身后数千浩浩荡荡的南来逃军与流民队伍,穿州过县,一路往颖州而去。
若不是秦华与李天翔等人的身份,那些南来军人若是想接近颖州百里开外,也非得死战不休,还得运气绝佳才成。
及至颖州城外,眼见着灰色的城墙高耸入云,敌楼上坚着魏字大旗,李天翔嘘一口气,向秦华问道:“听说大帅曾有意迁王都于洛阳,诸位参军和大将也都有此意,怎料竟未成行?”
秦华微微一笑,答道:“这样的军国大事,我不过是个小小校尉,怎能知道端底。将军见了大帅,自行问过便是。”
得河南与山东全境后,飞龙军下一步的动身,不问可知。现下潼关在蒙兀人手中,洛阳已经成为距离潼关最近的大城。迁帅府王宫于洛,北可扼黄河之险,西向可叩潼关之险,加上名城要地,关隘险峻,就是旧朝遗留下来的王宫也比颖州那寒酸的帅府要华丽壮美许多,张守仁却迟迟不肯搬迁,却是不知是何用意。
见秦华并不肯说,李天翔似笑非笑,也不追问。以他罪将的身份,讨论这样敏感的话题,对方的回答,已经够客气了。
秦华见他神色,却也有些黯然。一路上他跟随这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只觉得对方虽然冷傲,却是一个当真有本事,有担当的好汉子。此时见对方神情如此,也颇觉遗憾。
当下讪讪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大帅虽然有意迁至洛阳,却因为城内很多皇宫旧苑,享乐游玩之处甚多。大帅说,他搬进去住不好,不搬现成的,却去再修帅府,却更矫情。因着这一层顾虑,是以迟迟不肯搬离颖州。”
李天翔略一点头,答道:“原来如此!”
他知道这秦华必定不会拿这些骗他,张守仁也必定有过这么一段交待。只是以他的分析和判断,不离颖州,却绝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