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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恩楼里,满目落英,亭台楼阁、回廊水榭,一应俱全,好似官宦人家的宅院,实际上这里是皇家教坊,和城东的“彩衣楼”同属鸿垆司管辖。彩衣楼里全部为女伶,专攻歌舞;承恩楼里全部为男伶,专攻戏曲。这些优伶一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被教坊买来学习乐谱,在各种庆典上为达官贵人表演助兴。虽然,名义上教坊只提供歌舞,但是,由於这些人都经过精心调教,不但通晓音律,书画、棋艺也很有造诣,若再有出众的容貌,难免有人要生非分之想。碰上这种情况,青楼的花魁还可挑拣一下客人,耍一耍脾气,而他们连这种权利都没有。
“这位爷,您……有何贵干?”承恩楼的鲍老爹迎上来,往这里来的大多是熟客,眼前这个人看穿著是个富商很是面生。
“……敝姓甄,到这里来……”环顾四周,三三两两踢腿吊嗓子的,自己杵在这里十分扎眼,忽听得绿树掩映下的一座二层木楼上传来一阵悠扬悦耳的古筝声,於是随手一指,“……听曲子。”
“先生,这里是教坊。”鲍老爹的脸立时沈了下来,虽然时常有一些达官贵人打这些优伶的主意,但是,从没有人这麽明目张胆地上门点名,最多是借著演戏、宴请的名义留在府里,毕竟这里不是风月场子,何况,这位甄爷点的是承恩楼的头牌,瑞哥儿,这可是鸿垆司卿谢永昌的大公子──谢斌的人。
“所以,我来听曲子。”拿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早听说承恩楼的名声,不过眼见为实。”
“这……”鲍老爹犹豫了,一两银子就够一个小户人家一年的用度,这个数目的确吸引人,而且随随便便就抛出一千两的,恐怕也不是普通的生意人,谁知道背後靠著哪棵大树呢。
“老爹。”从楼上下来一个青衣小童,是瑞哥儿的贴身小厮,福子,“瑞哥儿说,既然这位先生是慕名而来,就请上去吧。”
鲍老爹,抬头看看木楼,知道瑞哥儿怕自己为难,这个孩子一向体谅别人的处境,很少为自己著想,“既然这样,甄爷,请。”
楼上的陈设很简单,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三把藤椅和一个摆满了书籍的书架,别无他物。
瑞哥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那架古筝就放在他的腿上,微微欠身施礼,“甄先生,请坐。”
看看眼前这位瑞哥儿,论年纪大概十八、九岁,长得眉清目秀,气息沈静,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激起波澜,可是,骨架大了点,若站起来,身高绝不输於自己,唱青衣好像……
“我是唱武生的。”被人用这种疑惑的眼神打量惯了,很清楚这位甄先生在想什麽。
“啊……”笑得有点尴尬,居然被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看穿心思,“你是青州人氏?”
“你怎麽知道?”瑞哥儿十分惊诧,其实自己是哪里人自己也不清楚,养父母的确是青州人,这也只有鲍老爹知道,优伶之间不准相互打听身世,防止生是非。
“猜。”露出扳回一局的笑容。
顺著他的目光,瑞哥儿看见桌子上摆的玫瑰糕,这是青州特产,还是很久以前养父活著的时候吃过一次,现在虽然随时可以吃到,但是再也没有记忆中的味道了,“这个,应景罢了。从那麽远传过来,早就化桔为枳了。”
“这麽大的京城就找不到一家正宗的?”
“最好的厨子也不过如此。”把碟子推过去。
“咳咳……”甜腻,就像在嘴里撒了一把糖,赶忙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就嘴,把这股味道冲淡。
看他把第三碗茶送下肚子,瑞哥儿才发现哪里不对,也许是有点洁癖,除了谢斌,从没让人用过自己的东西,可是现在,自己却没有阻拦的念头。
得让他快点走,“甄先生,您不是特地跑来听曲子吧。要是那个人不走,您就在这里待一辈子?”
透过窗外树枝的缝隙,那个小贩竟然放下担子,在承恩楼对面席地而坐,看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知道?”
若看不出个眉眼高低的怎麽在这种地方混?“您放心,无论是江湖还是官场跟我们都没关系。”其实最好的方法是装不知道,让他们自己解决,也许是这个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露出轻浮的举止吧,总觉得自己该帮一把,“福子,把梯子架在後窗上,带这位先生从偏门出去。”
翻窗?怎麽听著像是背著父母私下幽会的场景。不管了,反正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就改日再来道谢。”
穆青鹫一点都不为这个人的安危担心,虽然他的脚步不是很稳,但是对付这些人绰绰有余,不过,在京城里大庭广众之下闹出人命,可不太好收场,尤其又是齐九运的儿子。瞧著教训的差不多了,分开人群走过去。
“瞧瞧,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怎麽打起来了。看看你醉成这付样子,不就是个姑娘麽。”趁乱点了他的|穴道让他昏睡过去,“还好遇见的是齐公子,不会和你计较。是吧?”
齐鸣浩认识穆青鹫,知道他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论武功也是一等一,好在自己的人虽然个个挂彩,倒也没有什麽大伤,只好悻悻地走了。
穆青鹫发现怀里的这个人身上没有半点酒气,身子却是滚烫的,这才知道他并不是酒醉。问了问周围的人,没人知道这个人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没办法,穆青鹫把他的人和随身的一个包袱都带到了锺先生家。
“先生,他要紧吗?”看到锺先生从里屋出来,穆青鹫赶上去问。
锺若凡替他诊病的时候发现,这个人的武功不弱,但是身上却是新伤旧伤层层叠叠,有明显的被凌虐的痕迹,这人是什麽来历?但是,他只是说:“没什麽大碍,调养几日就好。”
“那我进去瞧瞧。”穆青鹫兴冲冲进了屋,正对上一道警戒的目光。
“那个……这位兄台。”虽然这个人比他小很多,“我刚才不是故意点你|穴道,那个泼皮叫齐鸣浩,是京内巡查使的儿子,闹出人命来不大好收场,你要想教训他以後有的是机会。”床上的人依旧保持徐庶的美德──一言不发,穆青鹫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进京是投亲还是访友?要是没地方去,我们御前侍卫正有个空,看你功夫不错,我跟皇上说说,让你补这个缺。”
“你……”
“当今皇上还是皇子的时候我就跟著他,这点面子还有。”
“那就多谢了。”
“当侍卫的事先不急,”锺若凡迈步进来,“要是不嫌弃,就先跟著我吧,反正这里也宽敞,又不用受拘束。”
“也好。说实话,我一见到你就觉得特别亲切,我弟弟要是活著也该有这麽大了。”谈到家人,穆青鹫的神色有些暗淡,“对了,你叫什麽名字?”
名字?我的名字?避开穆青鹫的目光,“无……名~敏。”
“吴敏?”
“介绍一下你自己。”锺先生头一次见到沈著稳重的穆青鹫这麽兴奋。
“噢,这位是太子傅,锺若凡、锺先生,我是御前侍卫,穆青鹫。”
“什麽?!”吴敏睁大眼睛看著他,“穆青鹫?你……你是岭南人吗?”
“是啊,已经离开很久了。怎麽?”
“没事。”
“那我就先走了,有事找人往宫里带个信儿,你要是愿意,叫我穆大哥或是青鹫都行。锺先生,我走了,皇上还再等我复命。”
点点头,看著穆青鹫兴冲冲出了门,锺若凡的心情可没有那麽轻松。
穆青鹫得了旨来到御书房见驾。
御书房的一群当值的宫女内侍聚在院子门口,全都屏气凝神、战战兢兢,好像恶鬼盯上的样子。
吱的一声推开门,满地的奏章,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踮著脚尖走到璵坐著的太师椅前跪倒行礼。
“起来吧。”璵依旧闭著眼睛。
“怎麽了?”穆青鹫用口形问一旁侍立的刘安。
在穆青鹫的印象中,刘安自打升任内侍总管以後还没这麽狼狈过,前襟上全是茶水印子,手里捧著一堆碎瓷片,看形状,曾经是个羊脂茶碗,正摇头拧眉地示意他别出声。
“青鹫,朕有份好东西,你来看看。”直起身,指了指地上那片奏折。
穆青鹫拾起几份一看,才明白什麽事情让皇上发这麽大脾气。
一份奏折是赵子允的,说万岁年纪不小了,什麽一国之君不可无後,愿意献自己的女儿赵莺儿进宫服侍皇上;另外一份是公孙宜的,自然说赵子允忠君爱国,勤於政务,而赵莺儿则是贤良淑德,沈鱼落雁,这段姻缘可谓是天赐良缘,其他的,无外乎一些朝中大臣的附和之辞。
这个赵莺儿是否真的是沈鱼落雁,穆青鹫不知道,但是在岭南的时候,曾经有沿街叫卖的小贩告诉他,时常隔著巡查使府的青砖高墙听到赵大小姐用震聋发聩的声音,用泼妇骂街的言词训斥下人,因此,他知道赵莺儿无论如何同“贤良淑德”搭不上界。
“贤良淑德。十二岁上因为梳掉了一根头发,把一个婢女活活打死的人居然会贤良淑德。”璵忿忿的说。
“什麽‘後宫闲置无以扶助’,只听说有朝廷选妃选後的,还没听说过把女儿硬往里塞的。以为娘娘谁都能当?主子,喝口茶,消消气。”
“赏你了。”璵一下乐了。刘安竟奉上一捧碎瓷片子。
“哎呦,奴才该死。”这麽一闹,房里的气氛缓和不少。
“陛下,这件事还要谨慎处理。”穆青鹫趁机插话道,“这不是简单的纳妃立後。”
“朕明白,这不过是赵子允的一个眼线。你传来的消息我们研究过了,赵子允谋反是迟早的事,只是他现在还不清楚我们的实力,或者是希望咱们不战而屈。权衡利弊,与其现下激怒他,让他立即起兵,不如拖延一下,再准备准备,把握更大,有些事还没有搞得太通透。可是,”顿了一下,“纳这麽个女人为妃,朕,不甘心。”
“小不忍则乱大谋,皇上。”
“……好,朕就忍个彻底。拟旨,立赵莺儿为後。”璵坐在龙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穆青鹫,“送去。”
数日後,璵颁旨通告全国,择吉日迎娶岭南巡查使赵子允之女,赵莺儿。
三更时分,伍维天坐在前厅,忽然,一道黑影从回廊顶上飘落下来,像一片树叶落在地上,没有一丝声响。这个人,一身青色夜行衣,用黑布著蒙脸,径直走进前厅。
伍维天并不惊慌,好早有准备。
“伍大人,赵莺儿是怎麽回事?我记得我通知过你,不要随便插手,一切交给我。”听得出,来认十分不悦。
“护法,这件事,贵帮帮主已经首肯了。请坐。”
“首肯?我怎麽不知道?”
“我知道。”从偏厅走出一个人,穿著金蛊门的衣服,坐到黑衣人对面,“帮主同意了。”
“廖堂主?你到这里干什麽?”
“帮主怕您操劳过度,让我辅助您。”点头微笑,却是对著身边的伍维天,“帮主不希望这件事拖得太久。”
“辅助?分明就是不放心。难道,他派你来监视我?!”
“这个,属下可没说。”回身坐在武维天左手的椅子上,直视几乎喷火的面孔,全无应有的尊敬, “还有,属下多嘴了。请护法公私分明,您不在自然有其他人伺候帮主的饮食起居,不劳您费心。”
“是你的意思?”
“也是帮主的意思。”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零零总总用了几个月的功夫,终於到了迎亲了。
赵莺儿半月前就从岭南到了京城住到了驿馆,依著皇上的吩咐一切吃喝用度均是上好的,只可惜万岁爷又染上了风寒,所以不便探望,一直到婚礼当天,也未能一睹龙颜。
大婚当日,文武百官群聚朝阳殿,恭贺皇帝新婚之喜。
文官跪贺、武官跪贺、百官献礼、祭天祭地、告慰祖宗……太常司卿洋洋洒洒诵读了近万言的祝词,不过是一些粉饰太平的东西就用了将近一个时辰。
日落西山,月上柳梢。
宫内、宫外彩灯高悬,偏殿传出阵阵丝竹之音,一群捧著各式美味珍馐的宫女鱼贯而入。
“入席,落座。”随著刘安的话音,百官谦让了一番,各入其位。
璵轻轻舒了一口气,在刘安的搀扶下,也坐了下来。微微侧首,瞟著身边的这位淑惠皇後,穿了一身上绣云霞龙纹的赤红缎面霞帔,梳著堆云髻,上戴九龙四凤,坠珠串、加翠盖的龙凤金冠,长的倒也算得上风姿卓越,但是,似乎对自己这位夫君并不甚满意,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过。似乎装潢华美的宫殿、摆在面前的精致菜肴以及坐在左手次位上,身著将军服、英姿勃勃的瑒亲王更能吸引她的目光。而瑒,也毫不避讳地以笑容回应著她。
大小官员们相互寒暄著,不时有人站起身来说上两句溢美之辞。相对於大殿内的喧闹,璵的面前显得冷清了许多。人人都知道璵的身体不禁折腾,一向酒不沾唇,因此,没人上前敬酒。璵除了偶尔对著高呼什麽“姻缘美满”、“吾国之幸、吾民之幸”的大臣们笑一笑作为回答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言词,对瑒和新皇後的眉目传情竟然也视而不见,引得一些臣子不禁唏嘘。
酒过三巡,璵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喧哗,暗地扯了扯站在身侧的刘安的袖子,立即听到了等待多时的声音──“西配殿赐戏。”
大家陆续离座,准备到西配殿空场去,那里搭建起了一座戏楼。
忽然,听到刘安一声惊呼:“皇上!皇上!”
从龙座上站起来的璵,脸色苍白,一手扶著刘安的肩膀,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似乎就要倒下去了。一旁的淑惠皇後尖叫著跳开来。
“传太医!”
“传太医!!”
一时间,朝阳殿乱作一团。
“慌什麽,”最先开口的是瑒亲王,丝毫不见焦急,“让太医院照老方子把要送过来。”
“王爷,万岁的龙体,我们作臣子的怎麽能不担心。”伍唯天的口气十分不满。
“这是老毛病了,一年总要犯几回。大婚的规矩不能错,否则不吉利。”
“三弟说的对,继续……仪式不能乱。”
於是,锣鼓照敲、戏照唱,只是,璵的位子由第一排皇後身边移到了西配殿的揽月阁上。
“还是这里看得清楚,又清静。”璵坐在揽月阁最高一层的窗户边,一边吃著杨梅一边说。窗前挂了纱帘,屋里又熄了灯,一点都不用担心外边的人看到。
“唱得不错。这个班子叫什麽名字?”虽然是皇上大婚,璵只是拟了一道诏书,其余的全部推给了这位内侍总管,自己一概不管。
“回主子,这是咱们教坊里出来的戏班子,当然是那些草台班子比不了的。”刘安凑过来,指著戏台说:“您瞧,台上的这个武生扮相好,嗓子也亮,是承恩楼的台柱子,人称瑞哥儿的。”
“你知道得倒清楚。”璵的脸上露出了这天中第一个由衷的笑容。
“奴才也就知道一点儿这种市井传闻,好给主子解闷儿不是。”
璵站起来,退到墙後,冲著刘安低声说:“赏。”
刘安马上推开窗户,高声喊道:“圣上有旨,赏。”戏台边上,早有人守著成筐的铜钱,听得一个“赏”,用笸箩撮起撒向台面,叮叮当当的撞击声盖过了琴师的乐声,另有内侍托著一个盘子,里边摆放著准备好的包裹著红布的银两走到戏台中间,领班连忙带领众人跪倒谢恩。
“再赏……”
新婚之夜,璵并没有摆驾皇後的紫瑞宫,也没有回自己的寝宫,而是被抬到了栖霞院。
“看来,又要有几天上不了朝了……”
“就是,这万岁爷……”
傍晚时分,一个人,穿著宝蓝色的绸衫,绣著万字不到头的花纹,看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风度翩翩,只是手指上的几枚金戒指多少有些碍眼,笑盈盈推门走进承恩楼。
“呦,谢少卿,今天您怎麽得空儿到这里来啊!”承恩楼的班头,鲍老爹迎上去。
进门的这位是鸿庐司卿谢永昌的公子──谢斌。鸿庐司卿主管朝廷的庆典,如果没有什麽特殊的情况一般是子袭父职,是一个没有多大权力却也安稳的位子,因此,谢斌虽然还没有官职,鲍老爹还是称他为少卿。
“为了皇上的大婚,承恩楼已经封楼一个月了,我还不该来看看?还是你嫌我了?”谢斌逗笑著。
“哪能呢!封楼排演,是朝廷的意思,皇差谁敢怠慢。我给您沏茶去。” 鲍老爹陪著笑脸, “福子,愣著干什麽,去叫瑞哥儿。”
“好!。”小福子一溜烟地跑上楼去。
瑞哥儿已经洗漱完毕了。头天在宫里闹腾到半夜,今天上午才从皇宫出来,整理行头又用了大半天的功夫。为这趟差事忙了这麽久,瑞哥儿连晚饭都没吃,现在只想早点休息。
“瑞哥儿,有人请。”还没迈进屋门,小福子的声音已经到了。
“我累了,让老爹想法子回了吧。”谁的消息这麽快,才回来就跟过来了。
“好,我跟谢少卿说我们瑞哥儿乏了,不见。”小福子捉狭地看著他,作势要下楼。
“你……”听说来人是谢斌,瑞哥儿犹豫一下。
正说著,谢少卿已经来到楼上。小福子识趣地退了出去。
“听说,这次你们唱了个满堂红。皇上双赏可是很少有的。”谢斌拉著瑞哥儿的手,坐到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