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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牢记住了女老板的话,然后回到家。他发誓,要用全欧洲、甚至全美国所有重要城市出产的葡萄酒来洗涤他那条被弄脏的裤子。可是,这玷污了他裤子的葡萄酒到底是什么牌子的,却成了个大问题。他决定,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一定得在裤子上贴上标签,以便对各种葡萄酒的洗涤能力有个鉴定。
热爱普罗旺斯的人们总会给你忠告,教你许多真知灼见,在你卤莽前行的时候一下子将你从迷途中挽救出来。作为一个不知深浅、轻率地就想写写普罗旺斯的外国人,我经常被各种好心人在墙角或其他地方擒获,并授以教诲。他们晃动的手指一直指到我的鼻子下面,以纠正我的各种错误。现在,我已经深深爱上了这种口诛“指”伐的方式,不管讨论的题目是柠檬怎样做好吃,还是野猪如何交配。对此,尽管我经常能拿出确凿的证据,但这些证据一般会被排斥在辩论的范围外,不予理会。我的老师们不屑于我用事实来混淆他们的清晰的思维,不管我们争论的进程如何,他们总有最后的说法。
行车历程(3)
我犯过的一个最严重的错误,是我在说吕贝隆(Luberon)中的“e”这个字母时带上了乡音,这虽然无碍大体,但绝对是缺乏教育的表现,这激起了普罗旺斯的语音纯正主义者的极大的愤慨。我收到了一大堆斥责我的信件,似乎也听到了他们手指关节的敲击声。他们在信里引经据典,拿出了比如让·吉臭诺和亨利·博斯克的话,并要求我以这些绝对没有歧音的优秀人物为榜样。
此后的一天,法瑞苟勒先生,一位自诩的语言学教授,对我的其他几种语言进行了一项莫名其妙的测试。尽管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带了几本工具书。
表面上,这些书使我拥有了一批学识渊博并具有权威性的同盟军。在《拉罗斯辞典》中,在国家地理学院绘制的地图上,在《法国山川及河流名称语源学辞典》中,在沃克吕兹的米奇林地图上,吕贝隆中的“e”都标有重音。这都是些重量级的出版物,是正规严肃的人们编篡而成的正规严肃的记录。这次我坚信,胜利一定非我莫属了。
但是我错了。我收到了一份从法瑞苟勒那儿换回来的通知书,同时就仿佛看到他噘着嘴的样子,不时地还从鼻子里不可一世地喷着气。
“好吧,”我最后不得不让步,“就算你说的对,法瑞苟勒,摩塞尔……”
“哼,”他说,“巴黎人,所有的巴黎人。他们懂什么?”
唉,可怜的巴黎人。尽管他们是法国人,但仍被当作外国人看待。人们对他们保持着怀疑和嘲讽的态度。他们平时狂妄的神情,对权威谦卑的姿态,他们鲜亮时髦的衣着,闪闪发亮的轿车,他们只从面包房里买面包,这就是巴黎人。一个极为贬义的词汇——巴黎人主义(parisienisme)——正在逐渐溶入地方方言之中,用来描述那些潜藏在普罗旺斯生活中的不受欢迎的影响。人们谴责这些影响,说它们企图扰乱他们的自然法则。
去年,这里广泛流传着一个巴黎人的笑话。他就住在这个自视高雅的村子的一个避暑建筑里。那建筑被称作南方的圣日尔曼人(St Germain sud)。他向市长抱怨他住处周围的噪音,说那些蝉鸣实在令人无法忍受,干扰了他的午睡。在那些昆虫毫无顾忌地摩擦大腿的声响中,谁能安静地入睡?
你能想像得出市长是如何面对这场市政危机的。他放下了手头那些不太重要的事情,召集了一批人,专门成立了一个捕蝉小组,配备了精良的渔网和杀虫剂,在灌木丛中蹑手蹑脚地寻找,小声地学着鸟叫,高度戒备,随时准备向蝉们发起突袭。
当然,如果你不很自信的话,这很可能是市长对这个巴黎人提出的可笑的、永不可解的问题,给出的一个普罗旺斯式的回答:由当地精英组成的这个小组,给了他一个地道的耸肩动作(full shrug),以表达他们内心那极度的轻蔑。
当你的身体对这个笑话作出反应之前,你的心一定已被创造这个故事的人所倾倒。你的第一反应肯定是皱皱眉头,略微歪一下脑袋,这表示你并不相信这个巴黎人刚才对你说的话,这简直愚蠢透顶,整个一个白痴。在他重复这个故事之前,有一个短暂的间歇,他会抓住这当儿复述一下他的结论,并观察你到底被激怒到哪种程度。有可能他认为你是个聋子,或是个比利时人,所以对他纯正口音感到困惑。不管他怎么想,你现在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这是彻底颠覆他和他的谬论的最好机会。你完全可以像那位市长那样,以一连串和谐而流畅的耸肩来抒发你的不屑。
一、 紧闭上嘴,下巴却绝对不能拢住。
二、 眉毛完全竖直,头往前探。
三、 肩膀提到耳垂的高度,肘部侧翻,双手伸出,手掌向上摊开。
四、(随意地)发出短暂然而却意味深长的声音,这声音介乎于肠胃胀气和叹息之间,就在你将双肩还原到稍息的姿势之前,一股气流从你的双唇间一呼而出。
这简直太像瑜珈功了,这种练习方式,我已经看过不下几百次了。这一系列的动作一向被视为用以表示不同意、不赞成、辞职、鄙视或者终结、解散等等。就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能与耸肩相媲美的动作,也没有一个让人满意的、能对应它的动作。正是因此,对于像我这么个对法语的掌握颇不完美的人来说,这个动作真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和意义。一个完美的耸肩动作,其意义远胜过十万卷书的内容。
我此刻正躺在一家美容院的手术台上。不久前我刚到卡瓦永时,就被一份报道深深吸引了。那是份关于某种高效复杂的美容拉皮(是绷紧面部皮肤以消除皱纹的手术)的报道。这份报告张贴在博尼萨河源头的公厕内。我对之一直记忆犹新。这些地方一般位于不很显眼的地下,冬天阴冷潮湿,夏季酷热难当。但在这里,虽然没有什么装饰,却很实用。
变化发生了——只有离开一定距离,你才能欣赏到那充满戏剧性的变化。这个公厕的顶部,是一个宽大的圆型土台,里面种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在花丛中央,有一尊洁白光滑的裸体石雕像。她的脸微微侧向一边,以便躲开直射的阳光,表情意味深长,使人感到伴着那哗哗的流水声和如厕的快感,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论从什么意义上说,这尊造型优美的雕像,都属于卡瓦永风光的点睛之笔。
在这些颇具冒险精神的人当中,有一位侍者。他负责根据游客们的性别和需要,分流他们去厕所的不同部分。为了感谢他的帮助,他们常适当地给他一些小费。他是这里最令游客惊异的“设置”了。
接下来,是对设备的选择。法国是一个决不拒绝各种先进技术的国家,从协和飞机到消除皮肤黑斑的电子仪器。在这里,你可以在那一排排让你眼花缭乱的卫生仪器中,找到你需要的东西。在诸多被分隔成小间的自动消毒室里,你还可以调节某个开关,让你的座位产生热量,来抵御冬天的寒冷。
在这里,你可以找到卫生洁具发展过程中的一些遗迹:一只三条腿的瓷盆,中间是空心的,两侧各有一个长方形突起,突起上附着凹槽,那是用来放脚的。这应该算早期具有现代化上下水装置的马桶,在法国卫生洁具行业内,它一向被视作典型的土耳其模式。我曾想,这些东西已经不再大批量生产,更确切地说,已经被完全淘汰,只能在法国类似这样的角落里才能找到,可跟现代文明却搭不上边,以致对文明进程毫无益处。然而,在这二十世纪末,确实还存在着这样一些东西,真实,新鲜,陌生,令我们无法忽略。
在离开前,我找到了那个侍者,问他是否知道,为什么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对现代化的盥洗室视若无睹,却对那些原始质朴的东西情有独钟呢?是什么妨碍了人们对自然景色的欣赏?是谁在诱发人们潜在的自私自利的意识?是杂志还是其他什么传媒,先入为主地占领了人们的思想阵地?是什么改变了人们的审美品位?是什么让人们怀着思乡的冲动到处去寻找旧日的梦想?我还问他,他是否真的理解人生的奥秘。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就是这样。”我明白了,这就是我要寻找的原因,它足以说明一切,不论我们坚守还是反叛。
还有什么能像这份普罗旺斯怪癖目录这样,里面大都是变着法儿给你制造各种麻烦,随时准备耗费你的宝贵时间的东西。一件奇怪的差事让你搭进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而在一个更崇尚效率的社会里,恐怕你要用上一个上午。说好不见不散的约会总是被推迟,甚至完全被忘掉。那些貌似极其简单的家族问题,却总是那么难以解决,像乱麻一样令你无从下手。你想心无旁骛,直视前方,根本不可能。
这里的气候也总让人感到乖戾狂暴,无所节制,具有强烈的破坏性。那些外国人,比如巴黎人、荷兰人、德国人和英国人,不管他们在普罗旺斯住了多久,顶多被看作是长住游客。这里缺少的,是那种兼容并蓄而又持久的魅力。
行车历程(4)
虽然是这样,我还是很喜欢他们,喜欢这里的人们,喜欢这里的时间,他们是这里的人文性格和地区性格的组成部分。
当然,这里大量的房屋是为旅游者建的。这里还有太多的节日,太多的小宾馆,太多的酒店,太多的对于新技术的崇拜和追求。例如在葡萄园,某个拖拉机手将手机贴在积满尘垢的耳朵上大喊大叫,这决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有时,我会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似乎普罗旺斯正经历着某种分裂,一半停留在过去,另一半却去感受未来。但是,从我第一次来这里,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这里没有发生多少变化。
时光流逝,四季轮回,但生活还是原来的样子。市场里叫卖的仍然是没有任何商业包装、货真价实的东西。乡村仍然充满质朴的野性,浑似天然,没有高尔夫球场、主题公园和公共住宅小区。在这里,你可以尽情享受自然的宁静与和谐。
与世界上那些风景优美、显赫闻名、繁华拥挤的地方相比,普罗旺斯好像更多一份天赋的和谐,一种别具一格的自然风韵。它既令人怦然心动,又令人沮丧不堪,就像一位喜怒无常、不易相处的朋友,但这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对此,无论是坚守还是反叛,你都不需要有任何歉意。
第六章
但是,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这座城市,竟然始建一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
初访马赛(1)
在法国的所有名城中,除了巴黎,还有不少令我非常怀念、难以忘怀的城市。当你将你的感受同别人交流时,如果提起里尔、里昂、圣埃蒂安和克莱蒙费朗,都会遇到很多与你完全不同,却又坚定不移的意见,但一提到马赛,如果对方不是另有隐情,那么几乎每位来过这里的人,都会对这个城市独特的风格留下深刻的印象。
对很多人来说,这里可能有些低俗,你看那在卡纳比里号上喝得烂醉大喊大叫的水手们 ;看那船坞旁喧嚣嘈杂的酒吧;看那伊夫岛上古老而冷漠的监牢;还有天色一晚,就令旅游者望而却步的狭窄的后街;还有,感谢《法国联合报》的提醒,还有在比利时人的每日市场,对新买的鱼是否被偷梁换柱的疑虑。马赛给人们的印象似乎是混乱、嘈杂,甚至还有些危险。
有一种观点认为,外国人到法国旅游,没必要一定来马赛。我清楚地记得,多年以前,我的邻居佛斯廷就给过我关于这个城市的警告。他一生只来过这里一次,但他决不会考虑再故地重游了。我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却绝口不提,只是一味摇头。后来他告诉我,如果准备再去的话,他一定会带上枪。
但是,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这座城市,竟然始建于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传说——当然这不容置疑——这个城市是在爱情的基础上创建的。
公元前599年,一名叫做普罗提斯的腓卡尼航海者来到海边,去参加南尼国王举行的盛大宴会。宴会上,国王的女儿吉普迪斯不经意间看到了这个年轻的航海者,立刻就坠入了爱河。她认定他就是她所寻找的白马王子。
于是,就因为这闪电般的一眼,国王将海滨最好的一百英亩土地,作为新婚贺礼送给了这对爱侣,用以给他们建造家园。马赛,就这样诞生了。
从那时起,两人在这里相亲相爱,生儿育女。二十六个世纪过去了,这里的人口从两个发展到了一百多万。
和这座城市一样,这里的居民因此而声名远播,就像他们的批评家所说的,略微有些特殊(un peu special)。这是一种很独特的说法,不像在英国似的,被认为是一种赞誉。
马赛人给外界普遍的感觉是,喜欢夸大其辞。我怀疑这或许跟马赛是个渔港有关,环境在一定程度上激励了渔民们喜欢夸张的本性。只有在马赛附近的海域,才像传说的那样,沙丁鱼能长到小鲨鱼大小。如果你想见识一下这些奇迹,就有人会告诉你,你没赶对日子,得等到月圆的时候;如果那时恰好是月圆的时候,又会有人告诉你,你还必须耐心地等待,因为只有出了新月,那种巨大的沙丁鱼才会现身。同时,为了与传说中的奇迹相配合,叙述者会不时地用胳膊肘捅你一下,或向你神秘地眨眨眼,可你却只会对这种暗示越加迷惑。但这些都无损于这里的声誉。我还曾经听说,不论什么时候来马赛,只要带上几小搓盐,就可以经常地、随心所欲地参加这里的各种会议。
当然,这些故事存在的先决条件是,你必须要懂他们在说什么。如果一味惟中央政府的指令是从,马赛也许永远不会有快乐。即使蒸去马赛人演说辞中的所有水分,你也不得不承认,这里有反抗巴黎的古老传统。马赛总是尽可能地避免说法国官方语言,这应该算地方语言取得的一个局部性胜利。事实上,即使偶尔有几个单词的发音和官方语言一样,这里的音调也显得要低沉粗犷一些,就好像是觉得以前的音太单纯,才在粘稠的语言学作料盘里泡过了,再拿出来。如果某一天,你碰见了发音不同的单词,或遇到某位有语言怪癖,你可能会很吃惊,纳闷自己是否一不留神掉进了一种新语言的漩涡里。
有个短语一直令我困惑,直至写出来,我才搞懂它的意思:“L’avillon,c’est plus rapide que le camillon,meme si y a pas de peuneus。”这句话的意思是,即使没有轮子,飞机也比火车快。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法语句子,而用在那种作料盘里泡过了的马赛语说出来,它却令人不知所云。
想像一下这里的困难吧,这个短语用当地语言来说,就成了:“ll est un vrai cul cousu。”将这个短语刻板地翻译过来的人一定毫无幽默感,甚至可能都不会笑。一个词一个词地翻译,这种做法愚蠢得就像将某个人的屁股缝合。假如不巧遇上一个固执孤僻的人,那么这个可怜虫就会被视为严重地扰乱视听,然后“Il est bon pour le cinquante…quatre”,这里说的是五十四路电车,就是停在医院门口专供精神错乱者使用的那种。
即使是父母们为后代取的名字,也不能避免马赛的这番礼遇。安德烈,不管他喜欢不喜欢,就成了德杜,弗兰克斯变成了塞叟,路易丝成了贼兹。这些孩子们慢慢长大成人,也熟悉了这种在法国其他地方都不受欢迎的语言:如momo和mafalou,toti和scoumougne和cafoutchi。
这都是语言中的语言,有时即使对古老的普罗旺斯地方方言来说,也是陌生的,有时是借用了几百年前移民的泊来语,如意大利、阿尔及利亚、希腊、亚美尼亚,还有天知道是从哪里借来的什么语言。这是一盘用时间的微火做出来的语言大杂烩,不断丰满,不断成熟,能令所有的旅游者头晕目眩,莫名其妙。
在这里,你要越过的第一个屏障,就是找到镇中心。最简捷、最浪漫的方法都是走海路,如果选这条航线,你或许会认同塞维涅夫人的观点,她“曾经为这个镇子超凡的美所震撼”。因为那样就能饱览这里的一切景色:整洁的矩形老海港,城市向周围的那种雄壮的蔓延,金光闪闪、昂然屹立的伽德圣母雕像。
倘若你像我们那样从公路上走,你的第一印象恐怕不会太好,你不会看到它那独特的魅力。充满现代气息的马赛市的市郊,同塞维涅夫人记忆中的似乎并不一样,它们是沉闷的,显得压抑。交通系统从不同高度上沿着隧道向外辐射,或向内收拢,然后再顺着同一建筑风格的高架路向远处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