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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作者经二十年的酝酿与准备,写成了这部关于“文化大革命”的长篇小说。作品在纵向上,概括了“文化大革命”全部重大历史事件与历史过程;在横向上,描写了从上层到底层、从京城到乡村的各个社会场面及各个阶层的众多人物,揭示了那段历史中形形色色的人格与心理。通过众多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发展,生生死死与感情纠葛,反映出中华民族在十年浩劫中所经历的苦难。
这应该是第一部描写“文化大革命”全过程的全景式长篇小说;这也是一部对“红卫兵运动”作出深刻反省与检讨的长篇小说;这又是一部对“老三届”、“知识青年”作出独特诠释的长篇小说。
第一卷 第一章
无论哪里的人踏入北京,都会知道北京有一块特别的地方,叫燕京区。燕京区是一片很大的地方,中心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公园,也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古建筑,叫日月坛。日月坛南北东西各开一门。
日月坛的南边是南苑,这里有芙蓉国最著名的大学之一──北清大学。
日月坛的东边是东苑,北清大学工科分校──北清东校就设在这里。
日月坛的北边是北清大学附属中学──北清中学。在北清中学的背后,是芙蓉国历史上有名的圆明园旧址。一百多年前的英法联军放火将它烧成一片灰烬,残存的废墟上是一片片的草坡、苇塘、稻田和农庄,弥漫伸展到很远。在北清中学稀稀疏疏的领地内,有一棵北京城内最古老的槐树,像一个饱经沧桑的童话神秘莫测地立在那里。这棵树下又有几个神秘的小院,高墙锁闭着没有任何声响的空间。当一群乌鸦从高大的古树上沙哑地鸣叫着投落下来时,很难从它们飞行的轨迹中判断这几个灰沉沉的四方院落是否有人居住。据附近的老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这里似乎软禁着几个曾经大胆妄言的将帅。
日月坛的西边就是西苑了,那里有一处由花岗岩围墙堂堂皇皇围起来的地方。从外望去,其间松柏苍苍,掩映着一些楼阁。这里住着若干既不惹人注意又有某种高贵身份的人物,他们和京城大多数人的生活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环绕日月坛转了一圈,我们又回到位处日月坛南边的北清大学。需要补充介绍的是,在北清大学的南边是一大片繁华商业区,沿袭着几百年前的老名──黄村。
公元1966年6月1日,中国的文化大革命「1」在北清大学开始了。这场大革命很快辐射向全国,首先受到辐射的自然是北京。北清大学附属中学──北清中学最先受其影响,在炎热的夏季,这所中学第二天就开始了自己的大革命运动。
因为急于抢先跟进,这个坐落在圆明园旧址的中学里的学生们能够想到的第一个革命行动,是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老师揪了出来。将两块小黑板贴上有光白纸,用毛笔写上“反革命流氓分子”挂在了他们的脖子上。男老师叫贾昆,女老师叫米娜,他们的名字也都分别写在了各自胸前的牌子上,并且用红笔打上了大大的“×”。
这一天,校园里汹涌喧嚷,人头攒动,停课闹革命事实上从这一天起已在北清中学开始,一群学生将两个反革命流氓犯推搡到操场的检阅台上进行公审批斗。检阅台位于包围足球场的环形跑道旁边,那是运动会时校领导就座的地方。一男一女两个反革命流氓犯被一群气汹汹的学生一左一右反剪着胳膊,摁成喷气式「2」。
我们一时还无法看清学校的师生们对大革命就这样开始持什么态度,我们只看到操场上聚拢的各种各样的面孔:或震惊,或兴奋,或惊愕,或恐慌,或疑惑,或犹豫,或好奇,或刺激,或喜笑颜开,或前瞻后顾,或惴惴不安,或毛骨悚然,或故作轻松,或故作激昂慷慨……不少人抻长脖子踮起脚尖,拼命往前挤。这其中无论什么样的表情,猎奇是普遍的,就像街头撞死了人,凶恶的人,善良的人,同情的人,幸灾乐祸的人,都不会放过围观的机会。上千之众像是争夺光源的一簇荒草,倾斜着聚向检阅台;又像是一齐跃出海面的一千多条海豚,争戏着一只色彩艳丽的大圆球;还像同时从草丛中立起身来大大小小的上千条毒蛇,或惊恐、或凶狠、或犹豫、或坚决地注视着同一个目标。每条蛇的眼睛都在露出思索,咝咝咝吐出的信子表明内心思索的节奏。聚拢向检阅台的一千多人还像上千只章鱼的触角在海水中朝向同一个目标,在弯弯曲曲地不停舞动着,最终要攫取什么。六月的上午,天气晴朗,甚至可以说十分炎热。这一千多人还像一大片向日葵,齐刷刷地仰起接受阳光的金灿灿的面孔,这些面孔构成了一个特别的抛物镜,焦点聚在检阅台上。
上午的太阳半斜不直地照下来,男女学生如此密集地簇拥在一起,空气中飘散着骄阳蒸发的浓烈汗气。无论面对多么令人斗志昂扬或惊心动魄的场面,人群中只要有男女,性的意味便悠然存在。在今天这个突如其来的革命运动中,这个一向以校风严肃闻名的校园里,男男女女的学生都在缺乏思想准备的动荡中,初初感到性的兴奋。往日,体育课男女生分着上,数理化在教室里端端正正坐着上。只有到运动会时,男女生才有了欢欢喜喜的相互刺激与兴奋。现在,不分男女地挤在一起,没有队列,没有规矩,没有年级班级之分,没有距离,他们首次尝到了别样的滋味。要好的女生们相互手拉手肩并肩站在一起,亲近的男生们靠在一堆,当他们交头接耳、男男女女地交换情况时,似乎都在关心文化大革命运动。正是这个重大的命题掩护了他们,使他们突破了往日的禁忌与矜持。
高三。八班的卢小龙正挤在人群中,踮着脚伸长了脖子仰望着检阅台上正在进行的批斗。他中等身高,清白长条脸。最初听到校园里一片喧嚷,听说揪出了反革命流氓分子贾昆和米娜时,卢小龙十分惊骇。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小便有些失禁。
他随着人群或者说被人群裹挟着去围观大革命时,正赶上两个流氓老师被押向操场。
一小群人气势汹汹地押着俘虏走在前面,大群的人呼呼啦啦簇拥跟随着,有的还超越到前面。及至批斗在检阅台上开始时,人群中的卢小龙不过扮演了争夺同一光源的大片野草中的一株,然而,他的惊骇远远超过周围的人,因为他和此刻正弯腰批斗的两个反革命流氓犯都有一点特殊的联系。
贾昆是美术老师,而卢小龙曾是北清中学业余美术班中最被赏识的学员。后来,听说贾昆因为流氓作风,一个挺生疏的词,叫什么“同性恋”,受到校方的内部处分,被调到校办工厂劳动去了。自此,卢小龙很少见到他,偶尔碰面,对方不过像一片枯叶滞涩地飘过。
每次看到贾昆,卢小龙都会漾起极为异样的感觉。这是一种很不舒服又特别纠缠人的感觉。
看到贾昆低着头灰影一般在校园里滑过,卢小龙就会想到“流氓”的说法,也不由得想到自己作为美术老师的得意门生和他有过的一些亲密交往。曾经有一次,贾昆玩笑似的抱住他,轻轻将他挤压在墙上,他当时更多地感到一种得到长辈喜爱的暖意,同时也隐隐有一丝被羞辱的抵触。这样的事情只发生过一次,在卢小龙心中很快被师生的友情解释过去,变为一种事后想来并不坏的感觉。然而,自从听说贾昆是同性恋流氓犯之后,这种感觉立刻在心中翻了个个儿。它让你浮想联翩地恶心,就像吃了一块异常肥嫩鲜美的肉之后,有人告诉他那是一块人肉,这时,记忆中鲜美的滋味尤其引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恶心与呕吐。
现在,贾昆被架成喷气式弯腰弓背,又被揪着头发抬起头面对台下时,卢小龙看到的是一张形同木雕般干枯的脸,很像印地安人的鬼怪脸谱。他的眼珠死人般向上翻着,黑眼珠的大半隐没在上眼睑中,因为腰弯着,头发又向后拽着,垂直的头和水平的脊背成一个直角,下巴像一把木犁伸向前方。嘴大张着,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因为脸太黑,黑黄的牙齿居然显出一点白来。凝视着这张面孔,你会觉得它和身体已经脱离,像是被枭下的一个首级,放在黑漆托盘里示众。贾昆的口水沿着嘴角流下来,像两串念珠一样垂落飘逸着,不由得让你想象这是一个传说中的龙头,龙涎下坠。这样看着贾昆,他心中更直接的思绪是,贾昆与自己无关,自己虽然曾经是他的得意门生,但与他的流氓行为无关。
突然,那对死人般的眼珠转动了一下,黑白在眼眶里的比重变化了。卢小龙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正在扫过自己,便让自己的头稍稍移动了一下,使前边一个女孩成为自己的屏蔽。
这一瞬间,贾昆的头显得如此硕大,像恐怖的老龙头一样转动着,寻找着猎物。他只有躲在这个女孩的身后,凝视女孩雪白的脖颈同时闻着她被汗湿蒸腾起来的体味,才能够驱散虎视眈眈的老龙头形象。他吸了吸鼻子,更清楚地闻到了这个女孩的体味,借着人群的涌动,他懵懵懂懂地趁机贴近了这个女孩的身体。操场上大革命情绪的高涨,使得拥挤更合理化了。在和身前这个女孩的拥挤中,他从对老龙头的恐惧中清醒过来,而且觉出了自己的冲动,就像夜晚在宿舍失眠时,他常常用性的自我刺激来转移和驱散各种缭绕心头的烦恼一样,此时,他多少有点自觉地运用性的刺激来转移对老龙头的恐惧。
身前这个女孩很好看,当他贴到她的身体上之后,觉出一种冲动的紧张和紧张的冲动。
他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挤压的程度,以免引起对方的抗议。这种借着人群涌动的若即若离的挤压,似乎并未引起对方多心。对方时而往前让一让,似乎在躲避他的挤压,这让他受到打击,甚至心生一丝懊悔,责怪自己的鲁莽;随后,对方又在人群的自然涌动中向后靠近了他的身体,这又使他怦然心动,即刻用身体温柔地迎接着,同时微微增加向前挤压的力量。他和对方身体的接触多少有了一点拥抱的感觉。隔着夏季薄薄的衬衫,他觉出对方身体的柔软、弹性、青春和美丽,他有些心惊肉跳地意识到自己男人标志的勃起,他渴望着那个标志与对方臀部的接触,但这毕竟太危险了。他只能在若有若无甚至象征的意义上完成这个身体下部的接触。随着前面人群一阵海潮般的涌动,这个女生在抵抗不住的压力下向后靠过来,这给了卢小龙一个机会,这不过是若干秒钟的接触,随着人群拥挤的反动,卢小龙也便自然而然地结束了这极具冒险的、惊心动魄的挤压。
他立在那里,以一种亢奋有所得又沮丧有所失的矛盾心态面对眼前的大革命。
那个女孩还在与身旁的另一个女孩说笑议论着什么,而卢小龙此刻倒完全克服了对老龙头的恐怖,开始有点冷静地观看起检阅台上的戏剧。
和贾昆一起受到批斗的另一个流氓犯是外语老师米娜。可能因为是女教师,或者因为流氓性质不同,对她的“喷气式”似乎温柔一些。她的罪行很简单,是生活作风不正派。
所谓不正派,就是二十多岁了,挺漂亮的一个人,一直不结婚,每逢周末总去参加不知什么地方的舞会,据说是陪某些首长跳舞,其实一定是搞腐化去了。看着她,卢小龙心中又是别样的一种滋味。这个叫做米娜的老师也曾是他性观想的重要对象,她的细腰和隆胸曾经在很多个夜晚使卢小龙辗转难眠,然而,一次偶然的遭遇使得他对这些想象感到极为恶心。那一天晚上,他与一伙男孩子结伴玩耍后路过舞厅,看到春风得意的父亲正健步走下台阶,父亲身边天真烂漫地走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他意外地认出,这个美丽的姑娘竟是米娜。他一时有些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米娜钻进了父亲的黑色伏尔加,直到车开走了,他还回不过神来。当他半夜三更为迟迟不归的父亲打开家门时,突然感到父亲身上有股陌生的气息。那个夜晚,同一房间的弟弟早已睡得死去活来,而他却呆呆地望着窗外矫情的月亮辗转反侧。
米娜是学校的老师,虽然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只要是老师,就隐隐约约有了长辈的感觉。正是由于年龄的差别和师生的关系,他对这个女性的觊觎和渴望才显出另一种深刻有力而绵软柔和的刺激。看到她的时候,他要很礼貌地称呼“老师”,用学生的目光面对她,而当他突破了年龄和师生这个等级差别的压力而把对方当做性想象的目标之后,她那窈窕而丰满的身段,在他心中纠缠起远比校园里漂亮女生更大得多的吸引力。然而,那一晚意外的发现,一切想象都如水中倒影被击碎了。
今天,看到她被揪到台上,他一时说不清自己的态度。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惊骇,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被搞得不成人样,她披头散发,脸上满是泥污和血手印。
当卢小龙将这些联想驱散之后,往下的思绪就显得具有一般性了。他现在无须考虑贾昆和米娜与他个人的那点特殊关系,因为那是任何人都不知晓的。他要考虑的是,如何理解这个事态?如何理解当前的革命造反运动?为了个人的进步,他应该如何想,如何做?
注:
「1」文化大革命现在叙述它时,应该对其加引号,即“文化大革命”,它全面发动于1966年5月,结束于1976年10月。
「2」喷气式这是“文化大革命”中特有的一种法西斯性质的体罚行为,在各种批判斗争中,常常有两个乃至更多的人一左一右扭住被批判者,抓住他的头发,摁住他的头,使其弯腰九十度,并将其双臂极力反剪向后,像喷气式飞机翅膀一样高高地呈后掠形,当时通称喷气式。
第二章
检阅台正闹闹嚷嚷地进行着对两个反革命流氓分子的批斗。这是一种简单明了、粗茶淡饭的斗争方式。不时拥上来一批批的男女学生对两个流氓分子拳打脚踢加高声叫骂。他们就是流氓,就是反革命,就是拉大旗做虎皮,就是资产阶级,就是牛鬼蛇神,就是恶棍,就是美女蛇。打脸,打头,踢腿,踢屁股。
当一个长着金鱼眼的矮个子女生抡起军用皮带一下一下抽打米娜时,操场上所有的脖子都抻得更长了,像一片要被连根拔起的向日葵。检阅台上拥挤着三四十个最坚决造反的学生,有人喊道:打得好!那个金鱼眼的矮个子女生像个斗志昂扬的小母猫,越打越来劲。
三四寸宽的牛皮带带着百来克重的铜头,抡起来打人再得劲不过了。皮带抽在脊背上噼啪作响,铜头砸在肩上、背上、臀上,发出轻重不同的闷响。当皮带抽在米娜弯下的腰背上时,皮带头便绕过去,砸在米娜的肋骨上,胸腔一定是比较空洞的,铜头砸在上面,发出一点击鼓的震动声。如果抽在臀部,铜头随着皮带落下去,就好像砸在面袋上扑扑地沉闷发实。
这位金鱼眼的矮胖女生叫朱立红,与卢小龙同班,是一个政治课一结束就急步跑上讲台围在老师身边左一个右一个提问题的学生,对一切不圣洁的东西都誓不两立,她憎恨米娜脸蛋的娇柔,身段的风流。打了一阵,她有些累了,当她用手背擦去额头热气腾腾的汗水时,一个大块头的男生劈手夺过她手中的武装带,说道:“这个流氓更该打!”说罢,便抽打起与米娜并排的贾昆来。
朱立红汗水淋淋地看着这个更有力的抽打。一瞬间,她多少有些泄气,因为她被夺去了皮带,从大革命的中心人物变为陪衬,站在那里有点无所适从。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最早行动的,她垂下目光,瞄了一眼弯腰撅屁股的米娜:短袖白衬衫上已经洇上了血迹,深蓝底白花的短裙也洇出了血迹。因为大弯腰,衬衫上滑,露出了一段细腰,上边已有了血汪汪的裂口。两个雄赳赳的女生依然一左一右反剪着米娜的双臂,同时使劲抓住她的头发,让她弯腰抬头,看得出米娜浑身在摇摇欲坠地颤抖着。朱立红觉出了一种成就感,也第一次体验到打人的快感。这种快感在意识中朦胧对应的图像是帮助妈妈杀鱼。一条大鱼白白嫩嫩,用剪刀将其开膛,揪出五脏,刮去鱼鳞,用锋利的大刀把它砍成几段,再切上一些刀口以进味。刀很沉很快,切在肥肥嫩嫩的鱼肚子上锐利无比。米娜腰部绽开的伤口让她联想到开了膛的血淋淋的大白鱼。这种打人的快感在她心头还唤醒了一种东西,这似乎是有生以来一直被压抑的冲动。没有比直接抽打肉体更能发泄心中的仇恨了,此刻,快感像酵母一样在她体内发酵了。为了再表达什么,她又抬起脚朝米娜腿上踢过去,米娜的腿一弯,几乎跪倒在地,立刻被两个扭押着她的女生拉起来。朱立红又狠狠地盯了一下米娜露出一截的细腰,同时在心中默念了一句民间俗语:最毒不过水蛇腰,然后,就以一种心悦诚服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