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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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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大学的运动。”朱立红前些天还自称从给中央首长保健的父亲那里掌握了上层斗争的背景,今天也显得有些暧昧了,她说:“我们倒不是怕,要了解清楚,看准了再干。”
  那个自命不凡桀骜不驯的黄海晃着留着板寸的小圆脑袋说:“这是一个具有全国性政治影响的行动计划,可以再酝酿酝酿,另外,卢小龙的大字报也简单了一些,指导运动要有理论,要加强理论色彩。”额头上横着三道成年人深刻皱纹的唐北生用他在任何时候都喜笑颜开的神态调和地说道:“关键的问题上不需要太多的理论,要的是鲜明的口号,有时候你有口号,写成一条大标语就行了。现在的问题是这个行动我们看准了没有?”
  说来说去只有两个女生支持他,一个是初一的田小黎,俊俏的小圆脸,薄薄的嘴唇,她天不怕地不怕地说道:“怕什么,贴了再说,顶多打成反革命。”还有一个就是有点老太婆模样的同班女生华军,她说:“既然卢小龙下决心贴,我们就应该支持。”
  卢小龙在这个团体中再次感到了在家中感到的形势,在这里,他同样要证明自己的正确。人活在世,大概要不断地为证明自己的正确而奋斗。虽然他是红卫兵组织的发起者,也是领袖,如果他在重大的战略问题上犯了错误,领导权必然丧失。一种情况是,组织存在,他的领袖地位丧失;还有一种情况,他的领袖地位与整个组织一同覆灭。眼前浮现出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雪山草地,联想起毛泽东的党内斗争。从这天起,他经常将自己领导的红卫兵组织与毛泽东领导的共产党相类比。毛泽东靠路线正确取得党内的领导权,自己也只有靠路线正确巩固自己在学生组织中的领导权。他可以不冒险,也可以停下来,然而,那不符合他的个性。
  他想到一句古话,“箭在弦尔不得不发”,又想到另一句古话,“一发而不可收”。当他在校园内的大操场上踽踽独行时,只看到阳光下跟随自己的影子。人生中只有影子会永远跟随着自己,接着便联想到一个魔鬼将人的影子收买去的故事。有些人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影子,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影子的价值。影子的存在是无关紧要的,影子的失去却是攸关重大的,没有影子的人是要被打入另册的。当他顶着白日在操场上踏着零乱的杂草走来走去时,胡思乱想了一大篇。他拖着自己的影子走,转过来又踩着自己的影子走,横过来与影子并肩走。身正不怕影斜,他立正了,影子短而挺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影子太短小,于是乎,又想到《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他将腰一拱,说声长,就顶天立地,身高万丈。孙悟空身量瘦小,高大靠的是神通。他也一样,身量不大,要靠与孙悟空不同的另一种神通。
  这么一想,他决定豁出去了。他把大字报抄好,就与华军、田小黎一人一辆自行车开始行动。他的自行车后座一侧挂着糨糊桶,抄好的大字报夹在田小黎的车上。三个人出了北清中学大门,穿过日月坛公园,进入北清大学北门,又穿过一片教职员工宿舍,就到了大字报中心区。正是炎热的中午,大字报区依然很拥挤。卢小龙推着车寻到了最显赫的位置。这是食堂大门口的一个宣传栏,过去是北清大学张贴重要布告的地方,北清大学第一张大字报就贴在这里。他把车放好,取下糨糊桶,同时无巧不成书地发现,马胜利正晃着大块头指指点点地领着李黛玉看大字报,他讲解的样子,俨然是李黛玉的革命导师,当他的目光和卢小龙相遇时,是直直的、敌视的。卢小龙从自行车上拿下糨糊桶时,一瞬间稍微犹豫了一下。马胜利的目光让他觉得一个中学生跑到大学张贴大字报,显得很突兀。然而,他已经突兀过了,不妨再突兀一次,便旁若无人地将扫帚伸到糨糊桶里,蘸着糨糊在宣传栏上涂开了。
  宣传栏上张贴着一些刚刚刷上去的大字报,人群中有人嚷:“这是我们刚贴的大字报,你没看上边写着请保留三日?”接着,就有人气势汹汹地挤上来。卢小龙冷冷地看了看挤上来的两个大学生,其中一个还留着小胡子。他二话没说,将扫帚插回浆糊桶中,从田小黎手中接过大字报的第一页糊了上去。后边有人使劲拽他,把他的衣领扣子都拽脱了。他奋力挣扎着将第一页铺展在涂满糨糊的宣传栏上,露出显赫的大题目:《北清大学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绝无好下场!》,拽他的人一下停住了手,闹闹嚷嚷围观的人们也立刻被这个题目所震慑,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学生一手还抓在卢小龙的肩膀上,目光却看着这张大字报发直了。卢小龙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看到身后围上来更多的人,很快就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这种哗动舆论的感觉实在好极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喊道:“这是反革命大字报。”接着,又有更多的声音喊:“让反革命跳出来,让他们贴完。”卢小龙拿起扫帚又刷开了。先刷大字报纸的四框,再米字交叉刷中间,还嫌不够,又将其余的面积补齐。他从田小黎手中接过第二页大字报,高举双手与第一页大字报对齐,先将最上边粘好,然后顺势捋下来,将整张纸铺平。宣传栏上早已重叠覆盖着厚厚的大字报了,在上面张贴新的大字报,铺展着按压下来,柔韧而有弹性,手感十分舒服。田小黎这时把未贴出的大字报递到华军手中,腾出手帮他将大字报的四边贴好。
  围观的人实在太多,后边的人看不见,站在第一排的一个大学生开始高声朗读。卢小龙又在田小黎的帮助下将第三页大字报贴好。接着贴第四页,第五页,第六页,贴到第十页时,露出了署名:北清中学红卫兵卢小龙。这个署名表明北清中学已经成立了红卫兵,又表明反工作组的大字报卢小龙一人负责。正像他所预知的那样,最后一页一贴出,就像第一页大标题一样,引起一片哗然。听到身后有人说:“又是那个卢小龙。”他感到了一种独领风骚的兴奋,为了这一刻惊天动地的好感觉,坐一辈子牢也在所不惜。
  这时,人群出现气势汹汹的拥挤,上来一群张牙舞爪的大学生。一个耳旁长着一大块乌痣的大学生抻着通红的细长脖子对卢小龙说:“你就是卢小龙?”卢小龙回答:“是。”这个大学生一挥手,上来几个人,将卢小龙双臂反扭起来。 


第十七章
  天下大概只有一样东西,尽管你一天比一天更熟悉,你却不会感到厌倦,那就是自己的身体。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沈丽经常紧闭卧室裸体坐在床上,面对着大衣柜上的穿衣镜。
  窗外的绿树遮着阳光,屋里有些阴暗,她在穿衣镜中看到的是自己那柔白发亮的身体。
  镜框中的自己就像一幅裸体画,引得她恍恍惚惚的长久打量。她曲腿坐在床上,裸露的身体显出寂寞无奈的美丽。慵怠的目光有一点忧郁,头发如黑色的瀑布披泻下来,双乳无邪地隆起着,浅褐色的乳头和乳晕像一双特别的眼睛,朦朦胧胧地睁着。乳房下的弧度有着特别适合绘画的立体感,因为坐着而在胸腹的过渡区出现的轻微横褶,尤其显出腰身的苗条。
  圆滑的腹部下面是女人最隐秘的部位,被弯曲的大腿与膝盖半遮半掩着,像一个不愿问世的故事。曲腿造成的从腰到臀、再由臀到大腿的线条,让人想到盘山公路上最急猛的弯度,光滑的柏油路划出了盘旋而下的流利曲线。
  她转过身,看着整个房间。房间里光线幽暗,木质地板及墙壁用深棕色勾画出古旧的富贵气,莲花吊灯枯燥地垂挂着,闭紧的木门显示着不受干扰的无聊,木门上装饰单调的凸凹条纹。窗外的蝉鸣从不停歇,注意它时,它就像窗外的绿树一样覆盖着天空,不注意它时,它便像树荫投进房间里的幽暗一样隐隐地存在。遮窗的是槐树,靠窗口的细枝上,可以看到槐树羽毛一样对称的叶瓣,一枝细嫩的叶柄上对称排列着十几瓣叶子,它常常成为小学生算命游戏的道具。透过树荫,可以看见烈日照射下的日月坛公园,也能依稀看见与日月坛南门相对的北清大学北门。
  她穿上内衣,又穿上一件挺凉快的花绸裙。这件绸裙立刻让她像孔雀一样自我打量地站在了穿衣镜前。她在屋里慢慢走动着,膝盖和大腿一下一下撩蹭着有着极好质感的绸裙,体会着丝绸与皮肤接触的感觉。那是一种滑嫩、悠闲、荒凉的感觉,让她想到了吃粉皮。
  妈妈经常在夏日里调制一种小吃,粉皮煮好了,漂凉,再用浓茶浸泡,再漂凉,将染上茶色的凉皮拌上糖、醋、果脯,凉滑润口。
  她在穿衣镜前转圈看了看长及脚面的孔雀图案的连衣裙,又整理了一下腰间的宽绸带,在镜子里端详出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她冲镜子里的人笑了笑,有种若有所思又百无聊赖的味道。她捏着裙带想:现在干什么好?觉已然不想睡了。琴也不想弹,何况父母正在午睡。书也不想看,无论是安娜的生活,还是林黛玉的生活,都不让她向往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想不起什么令她羡慕的女人生活。像武则天那样当女皇,她不愿意。当皇后、王妃被囚在宫中,更是无聊。当古代的大家闺秀,那不过是林黛玉、薛宝钗的样式。当小家碧玉,不过是小桥流水人家、柴米油盐醋茶。倒是杜十娘那样色艺俱全的古代名妓有那么点意思,与同时代的风流人物诗书琴画、风月酬唱,或许会有光怪陆离韵味深长的故事,不过,那样的生活也不可细想。
  拿起床头的《醒世恒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一本一本翻了翻,那些翻来覆去看过的目录便都随随便便地跳了出来:《卖油郎独占花魁》,《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十五贯戏言成巧祸》,《苏小妹三难新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些故事是躺在床上闲翻的故事,远远地看着有趣,静静地细想也没多大意思。很多故事经不住设身处地的想象。这三本书被多年翻阅,浸濡着自己身体的气息,包括那稍有些翻卷的书角、开裂的封面以及纸张的味道,都让她感到麻木不仁的亲近。她对自己的房间立刻有了新的判断。当一个房间被你住久了,虽然失去刺激与新鲜感,但它那令人麻木的熟悉与陈旧中,有一种照顾你的舒适感与亲近感。这时,它多多少少有点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当然,和身体又不一样,你还是会嫌它旧,你在习惯它的同时,还会嫌弃它。她叹息地完成了一个抒发惆怅又表现懒散的哈欠,做了一个有意无意的深呼吸。房间里木墙、木地板和木家具都浮现了,她也便觉出了自己的气味与房间的气味互相渗透。
  她决定采取一个稍有些别致的活动,她拿起一把黑布阳伞,穿上拖鞋,踏着木楼梯在午睡的寂闷中下了楼,推开大门走了出来。外面的空气明显比家中炎热,好在树很多,又有些曲折迂回的长廊,她闲散地在西苑内游荡开了。院子比较大,到处可以看到古代园林的情调。花岗岩围墙内,有懒洋洋的池塘,有小石桥,有小河,水边有方亭,有古柏,也有柳树、杨树、槐树、桦树,一块块不算整齐的草坪和十几栋与自己家差不多的三层小楼。
  这些三四十年代的建筑,都住着像父亲这样的民主党派或无党派人士,晚上,经常有一些颤巍巍的老头老太太在院子里拄着拐杖散步。
  她有意走出长廊,在烈日下站了一会儿。阳伞罩着她,透过微微的烘热,她体会到树荫外的光天化日是什么样。太阳很直,伞影就踏在自己脚下,站着一动不动时,自己便是圆形伞影的中心。这种顶着太阳垂直而立的感觉,有点像在天地间独往独来。“沈丽,你怎么大中午的站在这里?”有人呼唤,是堂哥沈夏出现在长廊,她立刻无聊地叹了口气。
  两个人来到池塘边的亭子上。沈丽看了看方亭四边与四角亭柱相连的红漆木凳,上面粗糙的裂纹与尘土使她有点犹豫。沈夏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展开铺在长凳上,说道:“干净的手绢,我还没有用过。”沈丽看了看,在上面坐下了。沈夏侧坐在长凳上,很规矩的样子。沈丽把脚搭到了长凳上,用长裙将自己的双腿罩严,露出一双穿着草拖鞋的脚。自己的脚很干净很匀称地微微翘动着,五个趾头个个长得端正。想到古代女子的脚是人体一大隐秘,三寸金莲是女性最敏感的部位之一,目光中不由得露出好玩的微笑。
  沈夏问:“笑什么呢?”沈丽看着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这里的堂哥,他那有些发胖的国字脸显得丰满光明,让人想起“窗明几净”这个成语,那双眼睛聪明漂亮,甚至带有女性的波光。在夏日的蒸热中,她隐隐闻到对方男性的体味,按说这种体味和父亲的体味有相似之处,一个老些,一个嫩些,他们有共同的血缘,也便和自己有共同的血缘,但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厌烦。父亲是上海人,母亲从绍兴到上海,也可以看成上海人,娘家的亲戚大多数是上海人,自己在上海人的家庭气氛中长大,对这个一身上海气的堂哥,却说不上喜欢。作为堂哥,他的上海气让她认同;但他要扮演另一个角色时,她就排斥了。
  沈夏和她共同消磨时间的最主要内容是音乐,他会拉二胡,会拉小提琴,沈丽喜欢弹钢琴。两人合奏的时候,沈夏常常表现得兴致勃勃,有无尽的热情,沈丽却往往感到兴味索然。她在音乐学院受过专业训练,对于沈夏的演奏技巧只是听之任之而已。一次,弹着弹着她停住了,合上琴盖陷入恍惚。沈夏则掏出指甲刀细心修剪起指甲来。看到沈丽注意的目光,他解释道:“从小喜欢拉小提琴,就特别注意保护指甲。”修了左手,接着又修右手。沈丽凝视着沈夏修指甲的动作,感到很无聊。
  现在,沈夏又掏出了指甲刀,细心修理起左手的指甲来。那一下一下剪指甲的声音,在中午的寂闷中显得十分清脆。他从拇指修起,然后顺序修食指,中指。每修完一个手指,便伸展到眼前仔细地欣赏半天。
  沈夏问:“你修指甲,先从哪个指甲开始?”沈丽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问题,略想了一下:“我好像从中指开始。”沈夏开始修他的无名指,又修小指,修完之后,一边用指甲刀上的小锉加工着一边说:“你认为五个手指哪个最重要?”沈丽不解地看着他,说:“你觉得哪个最重要?”沈夏说:“换个问法吧,你最喜欢哪个手指?”沈丽伸出手看了看,五个手指都很美丽,但她似乎更喜欢无名指,无名指最温柔最漂亮,于是她说:“我最喜欢无名指。
  你呢?“沈夏说:”我最喜欢拇指。“沈丽问:”这里有什么道理吗?“沈夏说:”拇指代表父母,食指代表自己,中指代表爱情,无名指代表婚姻,小指代表子女。“沈丽想了一下,说:”那就是说,你最重视你的父母,我最重视我的婚姻,是这样吗?“沈夏得意地抬起头:”我测验过很多人,百分之九十都符合这个规律。“沈丽眯着眼想了一下,说道:”我不同意。我从来没有想过婚姻,我最排斥的就是婚姻。如果说我最重视的是爱情,倒还有情可原。“
  沈夏接着便用一口上海话喋喋不休地讲起与手指相关的知识来。沈丽心不在焉地听着,感到这个水塘边的夏日中午实在是太寂寞无聊了。
  这年夏天,沈丽学会了舞台化妆,略施小技,就使自己的脸色显得晦暗憔悴。同样一张面孔,颜色一老气,立刻就换了一个人,再戴上一副蹩脚的眼镜,腊黄的框子,两块正圆的玻璃,便将她变得面目全非了。看着镜子里的模样,她不禁好笑,人好看难看其实差不了多少。小时候她对着镜子经常恶作剧,只要用手将眼睛压得眼角下垂,一双三角眼立刻将自己漂亮的面孔变得丑陋不堪。
  她换上一身最普通的衣装,灰衬衫,蓝裤子,在镜子里一照,很像一个满面辛苦的小学女教师了。她放心大胆地来到北清大学看大字报。这个样子出现在人群中,自我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往常牵动男性目光的风光荡然无存,没有哪个人注意她。最初,她还有点失落,随即就有一种改头换面的新奇感。一个人能够用伪造的形象出现在公共场合,同样会获得优越感和恶作剧的快感。过去,她在别人的目光中读出了自己的漂亮;今天,她也在别人的态度中读到一个新的角色。拥挤的人群谁也不多看她一眼,没有一个男人面对她时眼睛发亮,也没有一个女人介意她。就好像二分钱一包的火柴,家家都在用,又都从未介意过它,甚至很少有人仔细读完火柴盒上的商标。
  她在喧喧闹闹的人群中游来荡去,以往,男人们对她都很拘谨,现在,人们在她身前身后毫不介意地挤碰着,她也在这种毫不介意的碰撞中感到了一种自在。这是不可思议的,她从小就对身体的接触十分敏感,现在看来,这也是被他人的敏感烘托起来的。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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