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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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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小龙又回到甲板上,看见两边的船只只是左右夹着并行,并没有任何举动。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就这样护送他们去南昌?船上的红卫兵都紧张地端着长矛拿着煤块,引而不发。他们遵循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方针。
  当这只混合船队驰到比较开阔平坦的地段时,对方开始行动了,一片气势汹汹的喊声让北京红卫兵乘坐的“洪都七号”靠岸。卢小龙这时也便随着水手大刘的手指,看见两岸出现了举着扁担棍棒的成千上万的农民。他们沿着江岸漫动着,嚷着,像是草原上的万马奔腾。看来,这是保守派精心策划的行动。“洪都七号”自然是毫不理睬,全速前进。四只铅灰色的船开始了攻击,像是四只凶狂灵敏的灰狼进攻一个行动不便的大肥猪一样。猪仗着自己个大体重,哼哧哼哧照直往前行进,四只灰狼轮番上来撕咬,长矛与长矛拼刺,救火钩与救火钩拼刺,一两丈长的竹杆也都带着矛尖铁钩戳向对方。“洪都七号”没有任何机动的权利,它只是坚持不懈地朝前开着,抵挡着前后左右的轮番进攻。船上的煤堆给了红卫兵很大的帮助,黑色的煤块闪着亮射向灰船,打得那些手持长矛的彪形大汉躲闪不及。
  卢小龙也抓起煤块投入战斗,他现在惟一的原则就是,要比任何人更勇敢地作战。他很快看清了对方轮番进攻的意图是撞击“洪都七号”的船舷与船尾,想使这艘船失去行驶能力,于是,他指挥大家将火力更集中地对付那些最危险的冲撞,特别注意保护船尾,船舵是很脆弱的,一撞即毁。同时,他指挥投掷煤块的红卫兵除了攻击对方船头端着长矛的彪形大汉,也攻击对方的驾驶室。有两艘灰船的驾驶室玻璃被煤块击中、粉碎,多少打击了对方进攻的气焰。
  大概是就要越过保守派控制的地区,两岸闹闹嚷嚷追赶的农民被越来越多地抛在后面,四艘灰船对“洪都七号”的冲撞急剧升级了。他们的船首甲板厚而尖利,每一次冲撞都给“洪都七号”猛烈的震动。听见红卫兵们发疯一样的叫嚷声,那是一次又一次的冲撞中有红卫兵掉入江中。“洪都七号”已经严重受伤,船身出现倾斜,四只灰船的冲撞更加疯狂,落水的红卫兵越来越多。现在,三艘灰船继续冲锋陷阵,一艘灰船在后面用带钩的竹竿捕捞落水的红卫兵。看见自己的战友一个个落入滔滔江水中,所有的首都红卫兵都杀红了眼。
  卢小龙跑到驾驶室问船长:“这离开出老保地区还有多远?”船长眯着眼望着前方回答:“还有几公里。”卢小龙问:“船能坚持吗?”船长说:“不知道。”正说话间,又一个冲撞造成的强烈震动使船的倾斜更加剧了。卢小龙对船长说:“无论如何坚持下去。”船长微微点点头。
  天空阴云越来越低,两边江岸上漫山遍野的农民已经渐渐看不见了。一艘灰船开到“洪都七号”前面,船尾站着一个人大声嚷道:“你们再不靠岸,我们就开枪了。”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只步枪。卢小龙站在驾驶室里看了一眼船长,船长也看了一眼他,继续掌着方向舵朝前开着。持枪的人向两边岸上望了望,又喊了一些话,见红卫兵的船只还在坚定不移地前进着,便举起了枪。一声枪响,将驾驶舱前面的玻璃击碎,船长被击中头部,倒在了方向舵旁。卢小龙上去扶船长,看见子弹从船长的嘴里打进去,从后脖颈穿出来,一片鲜血淋漓。
  船长抬手指了一个方向盘,便浑身一松,头和手都失了生命,落了下去。卢小龙赶紧扶住方向盘,一直在驾驶舱看船长驾驶,对方向盘也大致有了感觉,他把握着船的方向,一往无前地继续开着。对方又举起了枪,在对方开枪的一瞬间,卢小龙略微低了一下头。这一枪没有打中驾驶舱,却听到外面卢小慧的一声尖叫:“鲁敏敏!”他顾不得多想,继续把着方向舵,感觉着方向舵对船只方向的影响,调整和掌握着前进的方向。又一声枪响,击中驾驶舱,又有玻璃破碎的声响,同时觉得左臂遭到一击。他扭头看了一下,左肩膀下一片鲜血。
  船只越来越倾斜了,人在上边几乎站不稳了。大刘这时跑过来,叫了声:“船长!”发现船长已经死了,他连忙对卢小龙说:“往右打,靠岸,船要沉了。”卢小龙迅速将方向盘连续右打,船只一边倾斜着一边靠向右岸,在离岸还有一二十米的地方搁浅了。卢小龙冲出驾驶室,大声指挥道:“大学的男生、高中的男生留下来掩护,全部女生和全部初中学生撤退,跳水上岸。”还有些女生在发疯一样嚷着,不愿先撤退,卢小龙大声呵斥道:“谁不服从命令,谁就是叛徒!谁不服从命令,就是想耽误大家!”负责掩护的男同学都拿着长矛煤块集中到船头船尾及江心一面的船舷,三面对抗着四只船的包围。这边,全体女红卫兵受伤的、没受伤的、会游泳的、不会游泳的纷纷跳水,向岸边扑去。看到一多半人像饺子一样投入江中,又像落水的绵羊群一样爬上岸时,卢小龙又下命令:“中学的男同学撤退,大学的男同学掩护。”留在船上的一百多个男生都在嚷:“你们快走!”卢小龙急了,倒握起一根长矛,吼着戳打着眼前的人:“快上岸,不要当俘虏。”于是,大家将手中的煤块最后一次抛出,将长矛也像标枪一样投向敌船,然后跳下水扑向岸边。卢小龙与最后几十个人投出手中的长矛和石块,也都跳入江中,泅水上岸。
  战斗时勇敢的军队,撤退时便溃不成军。几百个红卫兵男的搀着女的,好的扶着受伤的,混乱不堪地淌过一片泥泞的沙滩,向高堤上跑去。等他们登上高堤喘着气回头望去,那四艘灰船都离着江岸不远停住了,那些手持长矛的彪形大汉也都举着长矛涉水上岸了。
  对方是几百个手拿凶器的彪形大汉,这边是一群空手的男女学生,又抬着架着许多伤员,再跑也跑不动了。卢小龙看了一眼河堤上铺砌的石块,上去双手猛然扒起一块,举在手中说:“准备石头,在这儿死守!”于是,男女一齐上手,将这片比较疏松的石块都扒了起来。
  有的将大石块摔成小石块,有的就双手一大块举在手中,面对着河堤的陡坡,准备与来犯的敌人决一死战。
  彪形大汉们几乎全上了岸,有人正在指挥他们向这里包抄。红卫兵中有一个女生叫起来:“他们抓着我们的人了!”远远看去,一群彪形大汉正围着什么人,中间有一个短头发的女孩,肯定是北京学生。卢小龙听见身后又有一个人喊道:“那个被枪打伤的鲁敏敏还没过来呢,肯定被他们抓着了。”那边,一个女孩子尖利的声音在彪形大汉群中喊着:“你们滚开!”卢小龙眼一下红了,他挥臂喊了一声:“跟他们拼了!”就举着石头冲下堤岸,红卫兵发疯一样举着石块喊着朝岸边冲去。这个声势一定很吓人,刚刚登岸准备追捕北京学生的彪形大汉队伍立刻有了犹豫和动摇,随着红卫兵越冲越近,他们开始退却,最后,竟然是仓惶地涉水上船了。
  红卫兵从敌人手中夺回来两个人,一个是卢小慧,她披头散发、衣裳零乱地站在那里,脚下躺着昏迷不醒的鲁敏敏,后脑勺一片血污,沙滩上也是一片鲜血。卢小慧满脸血痕地看着卢小龙,眼里漾着泪花,她声嘶力竭地说:“你们也不管管我们就跑了。”卢小龙放下石头,蹲下身,双手将鲁敏敏平托起来。红卫兵纷纷举着大小石块冲到岸边,四艘灰船上的彪形大汉们头戴着安全帽、手持长矛在船舷两侧密密地立着,双方就这样怒目而视。红卫兵的队伍高声叫骂着,对方的队伍冷冷地沉默着。天下开了大雨,很快,赣江和岸边的田野都被烟雨茫茫笼罩。雨越下越大,红卫兵们也喊累了,就这样气呼呼地与四艘灰船对峙着。又过了一会儿,四艘灰船开动了,顺水向吉安方向急驰而去,消失在茫茫烟雨中。
  接着,白茫茫的江面上隐约看到几艘快艇闪着红灯从南昌方向开来,急速地追过去。
  过了一会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比较密集的枪声。这次闻名全国的“赣江大惨案”
  失踪的首都红卫兵共60人;随后,南昌方面来的造反派武装快艇带着机枪将四艘灰船上的保守派打死十多人,剩下连船带人全部俘虏。 

第五十四章
  每天清晨,当母亲扛着铁锹去参加劳改时,李黛玉不再送她。半年前,她在马胜利的催促下,在北清大学贴出了声明,与母亲划清界线。现在,母亲去参加劳改,她再不接送,母亲回到家里,她也再不称她“妈妈”。母女俩就像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在一起吃住而已。
  李黛玉站在窗前,看着穿着褐色开身毛衣的母亲扛着铁锹往院门口走,将近一年的劳动改造,母亲已经获得了每日把铁锹扛回家的资格,每天早晨可以直奔劳动地点,省去了到牛棚集中的科目。她的阴阳头在一年时间早已削长就短,重新长成了均匀的花白短发,身体似乎也比过去结实了一点。她走出院门,站在那里招呼着,那边院子里便走出一个扛着铁锹的老太太,那是生物系的一个老教授,一头白发,一张布满核桃纹的瘦脸,两个人凑到一起,一同去劳动改造。母亲还转过身仰起那张浮肿多皱的脸往这边楼上张望了一下,目光从李黛玉站的窗口扫过,好像在眺望一个陌生的地方,目光直愣愣的没有任何内容。然后,便和生物系的老教授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说话的样子想必又是过去那种唠唠叨叨。
  夏去秋来,清晨,外面亮屋里黑,望着母亲逐渐消失的背影,李黛玉左手抱着右肘,用右手的手背轻轻托着下巴,在亮暗交界的窗前目光朦胧地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抖了抖头发,清醒了自己,开始洗脸刷牙。她还特别将自己的小屋收拾整洁,将床上的枕头被子整整齐齐摞在一起。最初,是被子在下面枕头在上面,想了想,又将枕头放在下面被子放在上面。又想了想,将它们分开,枕头还放在床头,被子方方正正放在床脚。又看了看,将被子扭转成45度,斜放在床脚。这样站在自己的小床前,感到十分的妥贴。床头的写字台上台灯亮着,粉红的灯罩下,一派暖色的灯光照在床上。枕巾上两只熊猫正在娇憨地戏耍,床单是浅豆绿色的,上面有红蓝黄长条纹,在台灯光的照耀下暖暖地迎接着什么。枕头与被子像两脉小山,环抱着一片秋草茂盛的田野,造就了充满诱人气氛的好风景。她把台灯关了,房间里一片清晨的昏暗,窗外一片冷清的明亮。她又把台灯打开,眼前只有一床暖意,房间里的黑暗及窗外的明亮都淡薄了。她开灯关灯反复了几次,突然想到时间,看了看写字台上的闹钟,已经是七点半,便立刻脚步匆匆地来到母亲卧房的阳台上,朝楼下院门口和更遥远的方向张望。
  在经过母亲的卧室时,她看到了母亲一人独睡的双人床上被褥的零乱,闻到了屋里一股捂了一夜的污浊气味。看看远处的路上没有出现来人,她想了一下,进了阳台门,来到母亲的卧房里,伸手整理起床上的被褥,一边整理一边不时隔着阳台的纱窗门朝外张望着。
  当她叠被时,被子一抖开,就浓浓地腾起母亲身体的气味,那气味也像母亲的面孔一样,浮浮肿肿地飘荡在空间。她迅速将被子叠好,将褥子铺平,床单拉整,枕头拍松理好,然后,在清晨的晦暗中打量着贴墙而放的双人床。父亲已经离世一年,床上主要是母亲的气味,也残存着父亲的一丝气息。这被子、床单、褥子及枕头都是父亲在世时的旧东西,多年的浸濡留下了父亲的遗味。父亲去世后,母亲独睡双人床,被子收起了一条,枕头还是两个,每天晚上还像过去父亲在世时那样两个枕头并排放着,母亲说,这样睡她习惯。李黛玉将两个枕头摞在一起,成45度放在双人床的左前方,被子呈45度放在双人床的右前方,枕头和被子成八字形环抱着一方风水,像是昏暗寂寞的山林,又像是古代的陵园墓地。父母的卧室里有股沉闷而又陈旧的气味,这气味让李黛玉感到窒闷压抑,又感到血缘相连的亲近。这里被褥的味道,家具的味道,墙角堆放的什物的味道,床底下各种布鞋皮鞋的味道,墙壁的味道,都在述说她这个生命的由来和成长。
  她突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赶紧扑到阳台门口,马胜利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左右张望着从小院门口大步走向楼门口。她立刻跑出父母的卧室,来到家门口,将碰锁轻轻拧开。听到马胜利放轻着沉重的脚步,一步几个楼梯很轻捷地上到二楼。她没等对方敲门就将门拉开了,马胜利闪了进来,随手将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锁好。两人互相看了一下,马胜利板着一张长大的面孔,用宽阔的身体将李黛玉随随便便便挤到墙上,压着她,用手捏了捏她的脸,像是履行必不可少的程序一样问道:“欢迎我来吗?”李黛玉眨着眼没说什么。马胜利又捏着李黛玉脸上的皮肉,揪起来晃着问:“不愿意回答?”李黛玉伸手去捂自己的脸,说:“你把我揪疼了。”马胜利又用力揪了一下,松开手说道:“我想揪就揪,这是我的权利。”说着,便放开了李黛玉。
  自从半年前的冬天,在北清东校荷塘旁看到卢小龙手拉手领着一个初中女学生说笑并同时遇到马胜利后,李黛玉很快就和马胜利到了一起。现在,这个家成了她和马胜利不时幽会的地方。马胜利问:“老家伙走了?”李黛玉点点头。马胜利背着手溜溜达达沿着走廊走到顶头,迎面是厕所,他拉开门看了一下,关上,又向右看了看,是厨房,向左看了看,是李黛玉父亲原来的书房。他走到厨房里看了看,李黛玉跟了过来,马胜利依然背着手,看了看黑污晦暗的厨房内的煤气灶、碗橱、水龙头、案台和蒙着油污的窗户。李黛玉问:“你还没吃早饭?给你下点挂面吧。”马胜利摇了摇头,背着手出了厨房,溜溜达达进到书房里,他看了看空空如也的书柜,蒙着一层薄薄尘土的写字台及身旁的一对软椅。李黛玉问:“你想在这里说话?”马胜利手中握着一卷纸,抬手一指书柜中央陈列的李黛玉父亲李浩然的骨灰盒,说:“我可不愿意坐在这骨灰盒下。”李黛玉看了一眼书柜上父亲的骨灰盒,那上边依然罩着一块黑纱,骨灰盒后面立着一张印着青山的风景明信片,骨灰盒前立了一个小镜框,那是父亲的遗像。李黛玉没有说话,她一瞬间想到的是,她还不能为了马胜利将父亲的骨灰盒去除。
  马胜利背着手,巡视地来到与书房相挨的套间里。外间是餐厅,现在只有一张饭桌几个凳子简单明了地放在中央。马胜利又进了里间屋,那是李黛玉母亲茹珍的卧室。他站在门口扫描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看门背后,然后看着床那边的阳台门说道:“你去阳台上看一看,今天天气怎么样?”李黛玉从马胜利身边擦过,走过双人床的床边,来到阳台门口,推开玻璃门,在阳台上张望了一下,又进到屋里对马胜利说:“有点阴天。”马胜利简单地扫描了一下卧室,便退出房门,来到走廊上。他又察看了一眼锁好的大门,就推开与套间外间房门相对的李黛玉的房门,李黛玉跟着他一同进了屋。马胜利将整个房间上下扫描了一下,目光才落到被台灯照亮的温暖的小床上,他说:“怎么还开着灯?”李黛玉说:“屋里暗。”马胜利看了看窗户对面的楼房,说:“屋里开灯,外面就能看见。”李黛玉上去拧灭了台灯,马胜利一把将李黛玉抱在怀里。李黛玉照例是稍微用力地推着、挣扎着,然而,今天让她失望的是,马胜利也随即松了手,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李黛玉看了看他,也在床上坐下了。
  马胜利将手中那卷纸递给李黛玉,说:“你看看这个。”李黛玉接过来打开,是一张八开大小、白纸蓝油墨的传单,左上角划着一个大爆炸的醒目图形,大标题是:“赣江大惨案,卢小龙等300多红卫兵英勇牺牲”。李黛玉的眉毛跳了一下,马胜利目光阴沉地盯视着她,问:“你看着怎么样啊?”她顶着马胜利的目光将传单看完了,一时间情绪有些复杂。正是卢小龙的刺激,使她决心跟了马胜利。也正是卢小龙的刺激,使她一心一意跟着马胜利。
  几个月来,她关心马胜利的一切,力所能及地帮助马胜利做各种事情,她希望马胜利成为最了不起的革命造反派,她愿意为马胜利牺牲一切,包括提供一个女孩能够提供的感情。
  她在床上将自己做了奉献。当马胜利粗黑宽阔的身体向她压下来时,她一边推挡着一边承受着,在胆战心惊的、撕裂般的疼痛中掀过了自己处女的一页。当马胜利气喘吁吁地在她身体上动作时,她一边哼哼叽叽扭动着身体承受着,一边陷入若有所思的恍惚。当马胜利停住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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