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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一下子跌坐在柴草垛上,结结巴巴地:“ 你,你,你是——”
“对了!我就是于而龙,不过,还没化成灰。”
他惊恐地问:“你是回来算账的吧?看,挖指导员坟的珊珊跳了湖,该轮到我们啦!”
“我们?”
“我们几个都打过证言,说你是叛徒。”
于而龙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笑声,笑得那个作伪证者直是发毛。在同一个世界里居住着多么不相同的人啊!就在这个秃头构陷游击队长的时候,三河镇的老迟却咬断自己的食指,柳墩的老林嫂进省上京为他于而龙辩诬。他望着那一片茫茫的湖水,心里感叹着:“天哪!幸好这世界不那么绝望,要不,真不如一头栽到湖里去呢!太可笑了,为了按比例地制造出敌人来,为了把同志打成叛徒,竟乞灵于一张伪证,连不谋一面的豆腐渣放的屁,都奉为至宝,古往今来,到哪里能找到这些比贝克莱还贝克莱的唯心主义者呵!”
“支队长,我有老婆孩子,也是万般出于无奈,才干出这种下作的事。十年前,纬宇同志回石湖亲口对我们讲的,叫我们大胆怀疑,活着的,死去的,过去的,现在的,都可以打问号。我想,横竖你倒台了,也不会在乎那一张证言,田鸡要命蛇要饱,顶多你受点罪,我们可就立了新功啦!”
所有出卖灵魂的人,都会寻找一些依据来安抚自己的良心。
像他,只是为了生计,倒也可怜。他真希望送这位作伪证者一包纸烟,然而抱歉,空空如也。
那个废话篓子看到失去了抽烟的希望,站起来,讪讪地走了。于而龙相信,只要价钱相当,卖过一次身,还可以再卖第二次。这种寡廉鲜耻的人是不会绝迹的,有买才有卖,商品是为消费生产的。倘若大家都光明磊落,告密者必然失业;问题全摊在桌面上,打小报告有什么用呢?一切皆绳之以法,作伪证岂不自讨苦吃;作风要是很正派的话,马屁精还会有市场么?在过去十年里,这些新兴行业所以生意兴隆,是和销路相连系着的。
但是,废话篓子的话,倒使于而龙更进一步认识了王纬宇,他那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语言,都带有相当程度的弹性,既可以打出来击中要害,达到目的;又可以缩回去不负责任,溜之乎也。如果说他是个混蛋的话——于而龙笑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笑,那一定是双料的。因为上帝给狐狸以狡猾,给狼以残忍,而赋予王纬宇以狐狸加上狼的双重天性,所以他常常是无敌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那位老秀才的叹喟之声,又在于而龙的耳边响了起来。
郑勉之终于不同汪伪政权合作,也不去第三战区给国民党顾祝同之流装潢门面,这位腿被芦花打伤的老秀才,在外地治好伤以后,回到石湖,决定拥护赤脚大仙,参加抗日民主政府,从那开始,跟共产党在一起,直到死。
“你这个秀才先生,跟泥腿子,渔花子,光脚板的共产党混在一起,也不怕辱没先人!”他的儿子、他的女婿,都托人捎来话,讽喻他,劝导他。
但他的回答倒很简单:“将相王侯,宁有种乎?”
王纬宇口头上称呼他为前辈,背后,并不十分尊敬他,开玩笑地喊他“棺材瓤子”。因为人人都知道,老夫子的后事早给自己准备好了,有一口油漆了许多遍的柏木棺材。
“要不是那口寿材,二龙,我敢给你打赌,你的抗日民主政府,拿绳子都拴不住他。”
“你说他终究不和我们一条心,会走?”
“那是自然。”
“你放心吧,他不会离开石湖,也不会离开我们。”
“走着瞧吧!”王纬宇嘴角往下一撇,不相信地说。
于而龙耳畔响着老夫子的哀鸣,那是一句发人深省的话,就在这里,就在原来的炮楼底下,就在他生命最后一刻说出来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多么语重心长呀!
现在,经过了三十年以后,石湖支队的队长才陡然间领悟到,这位老夫子的遗言,是在对他进行一种同志式的告诫,正如伏契克那句“要警惕呀”的名言一样,希望通过那茫茫湖水,传送到他游击队领导人的耳朵里。
——老夫子,站在你被处决的这块地方,我体会到了,你把你的思想,你的看法,同时,还把你的忠诚,你的关切,甚至你的焦虑,你的希望,都凝聚在这句话里面了。这是一句有分量的话,你以死亡前最后一口气时说出来,更加重了它。然而,三十年来,我并没有牢牢记住;可现在,连生活现实也在提醒我,确实存在着那种“类狼人”,或者是人化了的狼,他们是以吃人为生的。
王经宇就在这里警告所有追随石湖支队的渔民、船民,谁要是不服从党国的命令,敢同共产党来往,就是被他们抓住的六个人的下场。
他下令当场枪毙了那六名党的基本群众,第六颗脑袋,就是至死也和党一心一意的郑老先生。
当时,那五个人都倒在血泊里了,王经宇站起来,喝了一声:“住手!”让人把老秀才带上来。
行刑队刚要端起的枪,只得放下。
他嘴角紧抠着,盯着郑老夫子,慢悠悠地问:“老东西,看见了吧!现在是一步即生,一步即死,前脚是阴,后脚是阳的最后机会,你要三思而行,回头还是来得及的。”
刚强的老秀才颤巍巍地回答:“ 人活七十古来稀,我已经七十六岁了,相当知足了。”
“你和他们不一样!”王经宇指着那些倒在湖边,血流遍地的尸体说:“他们是渔花子,是泥腿子,是愚民,是蠢材;而你有功名、有学问、有地位、有家产,怎么能和他们为伍,就是去阴间路上,也不该与他们同行!”
他仰望着蓝天,长叹了一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和他们在一块同生共死,那是理所应当的。”
王经宇大声吼了起来:“ 你这个不识抬举的老货,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老夫子沉静地反问:“你又给了我什么好处呢,大先生?”
白眼狼勃然大怒:“好吧,那我就给你一点好处,成全你,让你跟他们一块走!”
“谢谢——”
老秀才转回身去,站在那五位已经倒下的烈士中间,望着眼前一片茫茫的碧水,似乎是自语,又似乎是向石湖倾诉:“ 记住吧,这话是一点也不错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
这位和石湖,和石湖上的人民,和石湖的第一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永远站在一起的郑老夫子,昂起脑袋,背抄着手,动也不动,只有凄冷的风,吹动着他那长衫的衣襟,王经宇把手一挥,他便成了那次屠杀的第六个牺牲者。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有他们自身的特点,于而龙记得他的至友、那位廖总工程师曾经剖析过,还用了一个不大恰当的比喻:“唉!中国的知识分子,很像俗话讲的:‘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那样,热恋着这块土地啊!”
那是在优待室里,闭门思过时的事情了,于而龙接着问廖思源:“所以一九五二年,你想方设法要回祖国来——”
他承认:“没有办法,我像得了病似的想念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
“所以,现在这样折腾你,你也并不想去你女儿那里。”
他沉吟了一句:“故土难离啊……”
“我看你还是走吧!既然你女儿来了信,也许我不该这样怂恿你——”于而龙那时态度是明朗的,他赞成这位老夫子离开苦海,要不然,他会走上他老伴的路,死在那种无端的恐惧之中。
“不——”那时,廖思源是坚决不走的。
他俩因为臭名昭著,罪行严重,被隔离在工厂大仓库后边,一间九平方米的优待室里。当时,这种叫做牛棚的民办监狱,是无边专政的产物,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究竟有多少,现在神仙也统计不出了。所以后来法家红了一阵,滥觞恐怕自此起始的。仓库的大墙后边,人迹罕至,大白天,黄鼬都敢在草丛中出没。起先,这些胆怯的小动物,看见他们俩一会儿被彪形大汉押走,一会儿浑身像散了架地被拖回来,都吓得躲在洞穴里不露头。但是时间长了,它们发现这两个人并无伤害别人之心,而别人却是可以随便伤害得他们。
小动物恐怕也有些奇怪:“ 你们干嘛不敢反咬一口?”于是它们胆子大了,公然在这两个被折腾得连翻身都困难的“ 囚犯”眼前,蹿来蹿去,毫无恐惧之意,但恐惧症却压倒了廖总工程师。
“你还是申请出国,到你女儿那里去吧!”
他连一丝走的念头都不抱,倒反转来劝于而龙:“ 我认为你还是认真写份检查,搪塞一下,可以少受好多苦,放下你那种殉道者的自尊心吧!”他指着于而龙手里那本牛津版的《英语初阶》:“ 学那劳什子还有啥用?”
“我花钱也请不来的私人教师啊!老廖,精通三国语言的小狄,夸你的英语口音是标准的牛津腔调,虽然书面气味浓点,但很有绅士风度,她认为适合我学。”
“我越看你越怪,什么时候还有闲情逸致学英语,知识即罪恶,明白吗?要不是你懂俄语,人家哪会批你的修正主义?要不是你看那些外国著作,而且动不动就引用,小将们也就不能打你个崇洋媚外了。”
“照你说,白痴最安全了。不,老廖,那对我来讲,还不如死去好呢!我认识一位老同志,解放前搞城市工作,被国民党抓起来,判了五年,坐在牢房里。感谢马克思,也不知以前哪位难友,留下一本列宁著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别的难友都不感到兴趣,他整整啃了五年。老兄,你现在要去听听他的关于经济危机的报告,保管比那些照本宣科的政治课教员讲得精彩。给我讲讲被动语态吧,别惦着晚上的批斗会啦!”
他叹息着:“我实在没心思啊……”
“我弄不明白英语的被动语态和俄语的语法习惯有何不同?你是学过亨雷的《比较语言学》的,给我讲透彻些,被动语态在科技书籍里经常出现,我要搞通它。”
“搞通它到英国去读伊顿公学、哈罗公学?”老头子一脸苦笑。“不是那年纪了!”
“我才五十多岁,老廖,你也刚六十出头,怎么,今日悟道,明天就死么?亏你白有那么多学问了。”
“好好,我给你讲,被动语态是最简单不过的了,亨雷教授认为:每一个民族语言的形成过程中,总是会……”他讲着讲着又想起来:“老于,我们已经在一分厂、九分厂、一零一车间作了检查,接受了批判斗争。今天是锻压中心,哦,那些个哥儿们的手劲可是挺大的,敢扭断咱们脖子,真要命咧……”
“嗳,老廖,动词改为过去时态加上be,可是我要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最好去请教萨克雷、狄更斯、笛福,或者萧伯纳去吧!哦,还有个四分厂,转业兵多;对啦,铸造中心的关不好过,那些模型工,翻砂工的火气可不小。”他转回来问捧着《英语初阶》的于而龙:“老于,咱们还有几处没有磕过头?”
于而龙见他掰着指头计数:“你不在算?”
“糟,搞乱了,重新算,一分厂、九分厂、一零一车间……”每提到一处,两个人心里就一咯噔,望着那些藐视他们的黄鼬,想着当初设计工厂时,厂区惟恐不大,车间惟恐不多,两个人有着无可名状的悲哀和悔恨。《聊斋志异》里有个故事:一个财主在地狱里,被狱卒灌着他生平暴敛钱财所熔化的铜汁。蒲松龄叹息着,生前惟恐其少,此时深恨其多,但那是自私贪婪的报应。“ 可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动力学家莫名其妙地问着自己。
廖思源怎么也算不清,尽管那是道最简单不过的加减题,关键就是恐惧,他并不羞于承认,连自杀都打算过的,还在乎这点丑么?“……是这样,当时我得了一种恐惧症,老伴大概也是如此,她顶不住,就先我而去了……”
也许总工程师最使于而龙喜欢的性格,就是坦率。
但是,到了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他却走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热爱土地、热爱人民的知识分子,终究是要和符合历史总趋势的大多数站在一起,并且生死与共的。
甚至在那架载有廖思源的波音飞机,离开跑道,腾空而起的时候,这两代知识分子的影像,在于而龙脑海里同时交叉出现。一个飞到外国去了,一个留在了石湖,都是和党有过密切联系的知识分子,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大的差异?不仅仅是个人的责任吧?但是,他还是向那愈来愈小的机影说:“廖总,你无论如何不该走的呀!”
郑老夫子却是死也不曾离开石湖……
一九四七年是石湖支队相当困难的一年,也是于而龙和芦花生死离别的一年。好容易打下的地盘,差不多重新落入敌人手里,日子很不好过,他们又过起流动转移打游击的战斗生活。已经派几起人去接郑老夫子,要他离开石湖,到老根据地去,或者到他认为可以藏身的地方去。但固执的近乎迂腐的老先生,拒绝了同志们的好意。最后,支队研究了一下,决定把他接到游击队里来,多派几个人照顾就是了。因为他和民主政府一直合作到今天,是很遭国民党嫉恨的,尤其是卷土重来的王经宇,肯定不会轻饶。于而龙亲自来到闸口劝说动员,由于部队撤出湖西,这一带越来越紧张了。
他执拗地晃头不同意:“无非一死,何足惧哉!”
“毫无必要的牺牲嘛,你老人家还可以为革命做许多事。”
“我不能给你们出力,反而添累赘,二龙,你别讲了,我是宁死也不从的。快走吧,敌人说来就来,太危险——”果然,教堂响起枪声,还乡团进了镇,他们占领着制高点,控制住钟楼,居高临下地射击着,吆喝着。
“出来,共产党,今天你跑不脱啦!”
“不投降国军,老子们就毙了你!”
跟于而龙一块来的通信员长生,正在船上等着,这时,被还乡团的火力隔断,也无法接应支队长了。
郑老夫子说:“ 你只手难敌双拳,何况他们人多,如今只有一个法子,好在天黑,你穿上我的大褂,我换上你的短打,他们不是叫出来吗!咱们一块往教堂走,到了钟楼下,你就贴墙根穿小巷出镇——”
“你怎么办?老夫子!”
他沉稳地笑着:“二龙,我已是垂暮入土之人啦,快走吧,该来不及了!”
“你老人家——”
“大丈夫要当机立断,不能以小失大,我在世上还能活几天?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把他的长衫递给于而龙:“ 快,快换上,迟则生变!”老人严峻的目光,深含着剀切的情意,于而龙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接那件衣服,老人激动地催促着:“二龙,你应该深明大义,好心肠有时倒会坏事,快点,就听我这多活几十岁,算是一个长辈的话吧!”
“滚出来!老子摔手榴弹了!”还乡团在钟楼上嚷着。
于而龙拉着郑老夫子,推开大门,走了出来,老人关照他:“ 走得慢些,天色还有点亮,别让他们看出马脚来。”
“把手举起来!”钟楼上命令着。
他们俩并肩往教堂走过去,那只是不多的几步路,因为房子几乎紧挨着教堂,郑老夫子就在那十几米长的小巷里,向于而龙倾诉了一位知识分子最后的话:“ 二龙,自打跟你们在一块共事,是我这一辈子最痛快的几年,就是闭眼,也不枉此一生了。现在,你该快步走过去了,贴着墙根,他们看不见的。放心吧,二龙,士为知己者死,我不会辱没我自己,也不会辜负共产党的!”他不容于而龙犹豫,竟放下手推了一把:“快走,多保重吧,孩子……”
老夫子当夜落入了王经宇手中,石湖支队还来不及采取措施营救,第二天,就传来了他和其他五个基本群众一块被屠杀了的消息。
曾经预言老秀才最终必将离开石湖的王纬宇,听到老人壮烈牺牲的详细情况以后,装哑了,再也不做声。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早在两年前,还是赵亮头悬西门的时候,王纬宇就结结实实挨过一记响亮的耳光。
其实老夫子并无意给他这个教训,“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虽是临死时才说出来,但肯定是早产生这个想法了,所以对王纬宇不怎么亲热,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老先生为赵亮的不幸惨死,找政府来了,老泪纵横地对大家说:“烈士的头颅还在城门上挂着,不能收殓,不能掩埋,我们活着的人,怎么能心安哪?想办法,各位,别坐在这里发愣啦!”
大伙儿拿不出个准主意。
老夫子急了:“你们还指望着唇枪舌剑,说得鬼子汉奸发善心吗?”
在场的王纬宇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因为责成他和他哥谈判营救的,便反驳着老人:“ 事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