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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才落,我才悟出,他指的,是韦卓一路背着我逃命。
不愧是夫子们洗过脑的,竟能小心眼成这样。
拓跋顼却更显委屈,温暖的鼻尖如婴儿的小手般,一下下挠在我的脖颈间,“阿墨,我没法想象……你躺在别的男人怀里,或者,伏在别的男人背上。若是我瞧见了,自然更不会饶过他。”
我很想质问他,那他当年是怎么忍受我躺在拓跋轲怀中的。
如果是三四年前,我也一定已经嘲笑着问出了口。
但我此时到底懂得什么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硬是压下了性气,不去揭他心底可能最疼痛的旧疮疤,只冷冷道:“拓跋顼,放开我。你的铠甲太硌人,冷硬得可以把人冻死。”
拓跋顼这才松开臂腕,依旧像放开瓷娃娃一般,小心将我放到软软的貂皮垫子中躺下,又解下了自己的大氅,覆到我身上。
我皱眉道:“我车上有毯子,用不着殿下的衣衫。若是殿下因此着凉,身在敌国,不怕为人所趁么?”
“不怕。大不了,我抱着大梁公主一起养病,看哪个不长眼的梁人敢来得罪公主。”
他笑着,也不嫌地上冷,便靠着侧面的板壁,依着我躺着的长榻坐下,用他带了茧意的粗糙手指,拂开我面颊上的发,柔和地望着我。
那指触间的温暖和温柔让我又心慌,又恼怒,侧过身子背对着他,怒道:“哦?我以为以人质作威胁只有我这种小女人才会做呢!原来你这大英雄一样可以卑鄙无耻!”
“我卑鄙无耻么?”
拓跋顼诧然反问,忽又沮丧道:“如果卑鄙无耻能让你天天伴着我,我就卑鄙无耻了也不妨。”
他说得委实太过颓丧,让我不由地转过头,看他一眼。
他也正望向我,目光说不出的柔软,再无一丝方才居高临下斩我部属的霸气和狠厉。
“阿墨,知道么?”
他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金鳞甲片碰撞的声音轻而脆,他的却沉闷得近乎忧郁,“和你在一起,我不敢不穿铠甲。我喜欢的根本就是一只刺猬,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张开刺,把我扎得鲜血淋漓。”
他垂下眸看我,瞳仁再度清澈如水晶,透明而干净。
他轻声问道:“阿墨,把我扎伤时,难道你自己就不疼的么?”
那样轻而软的口吻,像明朗的天空下,悠悠穿过竹梢的春天风声,绵绵地打到脸颊,沁到心中,仿若把心底的冻土给吹得融化了,顷刻也酥软起来。
我不疼么?我怎会不疼!
只是疼得久了,连疼痛也开始麻木而已。
我垂下眼睑看他,声音不自觉地沙哑而柔细:“疼。可我连铠甲都没有。”
拓跋顼忽然间哽住,那样幽深幽深的眸子中,氤氲的水气愈来愈浓烈,居然在他埋头在我肩颈处时,凝结为温热的水滴,烫得我周身一颤,眼角不由也滚出了泪水。
他胡乱地扯了覆在我身上的大氅,为我擦着泪水,说道:“阿墨,别哭,别哭!”
他这样说着,自己却忽然搂着我的肩,将头埋得更紧,炙热的气息和滚烫的泪水,在无声痛哭间燎着我的肌肤。
我躲不开他的怀抱,也无力躲开他的怀抱,由着他的铠甲鳞片硌着我的肌肤骨骼,在疼痛中努力顺畅着自己给掐在嗓中的呼吸,想让胸中憋得发紧疼痛的气息透出。
觅旧游,闲情抛却久(一)
本能地,我还想继续掩饰自己的情感。
可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用一只手掩住自己的脸,努力不让泪水从指缝间滚落。
而我的另一只手,竟在不知不觉间,插到了他栗色的发间。
那长发,和当年一样柔滑,细软,随着他抽动的肩膀,一丝一丝的灿金,都似闪着悲伤的色泽。
忽然,便又让我想起了那个春天。
蓝天,白云,青山,竹海。
少女无忧无虑的笑声,少年诚挚纯朴的誓言……
我竟只能抱住眼前这个男子的脖颈,再也无法抑制地,泪如雨下。
入了南浦,拓跋顼带我住进了他所驻扎的一座富家别院,竟直接安置在他自己的卧室中,笼了好几只火盆暖着屋子,又将我用锦被密密地围了,生怕我病情加重。
其实我并没什么大病,只是近年来身体虚弱了些,经不起折腾,晚间受了惊吓,又着了凉,便有些发烧,却也不严重。
魏军随行带了大夫,循例给我开了些发散风寒,宣肺止咳的方剂。拓跋顼亲自看人煮了,端到房中来,纡尊降贵地一勺勺喂给我喝。
我对他杀了那么多梁兵和我的近卫虽是耿耿于怀,却不由不感念他这份情谊,默默在他手中喝了药,然后钻在被窝中发汗。
他将床前的帷幔垂了,令人在另一侧铺了个简易的床榻,显然是预备晚间和我共处一室了。
发着汗迷蒙睡着时,隐约听到有人在低低说道:“阿墨,阿墨,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再也不会……”
我会离开他吗?
如果有机会,应该……会吧?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将我送给拓跋轲,我也已不习惯生活在他人的荫护之下,更不想成为敌国皇太弟的什么贤妻良母。
即便是做北魏的皇后,也是个曾经受尽魏人凌辱耻笑的皇后而已。
何况,南朝有我经营多知的安平公主府,有我无论如何放不下的萧宝溶,还有对我宠爱备至的生父萧彦。
因夜间委实疲累到了极点,这一觉睡到黄昏时才醒,却是给拓跋顼的一声惊呼惊醒的。
擦着额上汗珠转过头时,拓跋顼的背影,正被烛光映在驼黄色的帏幔上,僵硬得仿若冻住一般。
有人正用低而急促的声音在禀报:“殿下,皇上目前处境很是危急。江北刚渡江的兵马给秦易川带梁军压着,一时没法前去援救。皇上手边兵马只剩了三四成,如果没人接应,想从牛首山突围可不容易!”
拓跋顼好久才呼出一口气,在房中不安地来回踱着,忽然一掀锦幔,竟向我这边走来。
我忙闭上眼,只作沉睡。
沉睡的呼吸中,拓跋顼的手指在我的脸,沿着我颊边和下颔的4度轻轻滑过。
那指尖,微微颤抖着,居然也是少有的冰凉,甚至带了湿冷的汗意。
仿佛又在我的床前站了许久,才听他转身出了帏幔,沉声道:“皇兄虽然一时遇险,但他素来足智多谋,这次跟去的将领也个个身经百战,顺利脱身应该不因难。听说梁军京畿大营的云麾大将军尉迟玮目前正在调兵,我们还是驻守此地,设法拦截这路兵马要紧。”
那名传讯的武将似乎很是不安,迟疑道:“可是,从那边传来的消息看,皇上目前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啊!尉迟玮所遣军队,应该没那么快来,何况若是皇上那边失利,势必难与殿下合兵攻宁都,我们驻守南浦,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不用担心!”拓跋顼截口道,“根据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梁帝萧彦早已病重,安平公主和梁太子才会齐赴牛首山相探。目前萧彦不过是强驽之末罢了,等萧彦死了,那个无德无才的梁太子继位,南朝必定大乱。我们在那时候再动手,必定事半功倍。”
那武将似乎还要说什么,却被拓跋顼喝令退下,只得悻悻而去。
而拓跋顼便坐到桌边,沉默地喝着茶,隐隐见得他一手撑着额,一手提着茶盏盖子。
有轻微的瓷器磕动的声音传来,想来茶盏盖如今正颤抖在茶盏的边沿。
他在不安,非常不安。
其实别说他不安,连我都在惊讶了。
拓跋轲目前的危险已经显而易见。
诚如他所说,萧彦的确病重,拓跋轲也的确颇有谋略,拖宕几日,拓跋轲全身而退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但即便全身而退,他的部属,也该伤亡殆尽了。
如此,魏军虽然元气大伤,甚至不得不退回江北,短时间内无法再大规模对南朝用兵,但拓跋顼的势力,势必可以趁着拓跋轲的困顿扩张开来。
虽是弟弟,但他将完全摆脱兄长的钳制,将大魏朝政置于自己的掌握之中。
换了以前,我想都不敢想,这个本性朴实纯净的拓跋顼,这个对兄长如此敬仰甚至唯唯诺诺的男子,竟然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
为了权势,为了江山,或者……也为了我,他对拓跋轲的险境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觅旧游,闲情抛却久(二)
如果他知道我还在拓跋轲身畔另伏了一直奇兵,绝对可以令拓拔轲无从逃脱的奇兵,他是否还会如此心狠,眼睁睁地看着兄长陷入绝境,甚至陷入死亡?
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我,而他果然也不是原来的他了。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已经变化了那么多?
含一抹苦笑,我低低地呻吟。
拓跋顼猛地立起,迅速冲了过来望向我,苍白惊惶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阿墨,醒了?觉得怎样?我吩咐人做了些小米粥的和清淡的小菜,要不要先吃点?”
“我……很好……”
我答得艰难,盯着他弯了弯唇角,道,“你也着凉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拓跋顼凝视着我,瞳仁中空空荡荡,却似又有什么满溢得快要流出。
忽然之间,他张开双臂将我拥住,紧紧收束到他的怀里,喃喃道:“我也很好,很好。只要你在我跟前,只要……我们在一处,什么都好。”
他的手掌依然带了颤意,极温柔地抚摩着我的后背和散于后背的黑发,低哑着嗓子道:“我每晚都会做梦,梦着我们又回到了相山,开开心心地在一处过着……那感觉,真的很充实。可每天梦都会醒,梦一醒,我的心里都给掏空了般又疼痛又难受。我整夜整夜无法入眠。阿墨,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我绝对不会再让你离开,也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夺走你,伤害你……”
难道放任拓跋轲处于危险中,便是为了让他不再有机会夺走我?
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试探着:“阿顼,假如你哥哥再要我做他的墨妃,你会怎么做?”
拓跋顼沉默片刻,低声在我耳边答道:“他不会再有这个机会。”
“他是皇上,你敢违抗他的旨意?”
“敢。我已经不快活了四年,我不想一生都不快活。”
他说得清楚明白,却让我阵阵地揪痛。
快活的日子,放纵的爱情。
他竟然还有着这样美好的愿望。
而我已经连这样的愿望都不敢存着了。
我只作不知道拓跋轲大败的事,拓跋顼也没再提起,好像根本不曾有人过来回禀过他兄长身陷险境,他到江南来,只是单纯地想寻找我,寻找他丢失已久的少年的梦。
而我,或者说我和他,真的不小心回到了梦中。
南浦是个有了数百年历史的江南古镇,小桥流水,老榕疏梅,步步风景如画。
拓跋兄弟志在天下,拓跋顼率军进入时,便下了严令,不得惊扰平民。因此南浦并没有出现血流成河的血腥景象,大部分居民虽在惊惶中闭户不出,倒也没有太大的骚动。
只除了,这座镇子太安静了,安静得连这里那里疏疏淡淡的梅花香都缱绻出了冷冷清清的疏离寂寞。
这样的清冷的冬日古镇,若有一对清秀的年轻男女追逐奔闹在巷道街衢间,会是怎样美好却凄凉是景象?
天气并不好,太阳透过厚厚的浓云射出的淡淡光芒感觉不出多少热力,倒是西风刮起,扑在脸上更觉冷了。
拓跋顼卸下了他的盔甲,换上了烟黄色的棉袍,石青色绵质长披风。俱是朴实无华的质料,连最简单的刺绣也没有,触手极柔软,即便在这般寒冷的冬天,摸在掌心也有暖意悠悠透肤而入。
而我为便于行军穿着的紧身短袍缚裤早被拓跋顼令人拿走了,换了绫缎的米白竹叶纹交领小袄,披了靛青色的披风,一枝精绣的长长的折枝梅花,从下摆一路往上延伸,直至腰腿部尚有将绽未绽的圆圆花苞。梅花的枝干遒劲,用青黑细线所绣,愈衬得鹅黄的花娇艳欲滴,连整个人也在肃杀的寒风中精神起来。
就这样一身简洁利落极清爽的装扮,他将我牵在手中,一路小跑着冲出了院子,沿着凹凸不平的旧石板直往外奔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奔跑过,气喘吁吁地问道:“阿顼,带我到哪里去?”
拓跋顼微笑道:“我在镇子后面看到了一片竹林,我们到那里放爆竹去。”
“放……放爆竹?”
十六岁前,我倒是对放爆竹很感兴趣;但这几年,我只对怎样将硫磺和硝石制成威力更大的火药感兴趣。这种兴趣让我养了不少寻常人没放在眼里的奇人异士,并用改进过的火药在这时大战中发挥了极关键的作用。
同一种东西,是用来杀人,还是用来娱人,只在一念之间。
拓跋顼并不介意我的迟疑和惊讶,依旧明眸蕴光,含笑道:“对,我带你放爆竹。”
说话间,我们已穿街越巷,无视着密布的魏国守兵,径奔到那片深郁的竹林。
不太清楚这几年拓跋顼究竟在部属中树立了怎样的形象。但当他带我行在南浦的巷道古陌间,我的确看到了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的惊诧,却又尽快将那惊诧收敛,肃穆地垂下头去。
冬日的竹林,显然没有春日的那种葱翠明丽,但在这样画角呜咽天地萧然的冬季,成片的深郁浓绿,一样地夺人眼目。
觅旧游,闲情抛却久(三)
只是寒风到底太过凛冽了,春天那种风过竹林的悦耳沙沙声,此时听来,分明比那幽幽咽咽的角声更要沙哑忧伤几分。
踩着厚厚的枯黄落叶,我被拓跋顼一步步牵进去。
走到竹林中时,果然看到中间放着数十只做工精良的爆竹和编炮。
我懒懒笑道:“阿顼,没到过年的时候吧?找来这么多爆竹做什么?”
拓跋顼执紧我的手,柔声道:“何必要过年才可以放爆竹?只要有开心的事,舍得庆贺了,都该放放爆竹。”
他说着,先取了火折子,将成串的编炮先点了,清脆的劈哩啪啦声响中,他又去点大的爆竹。
沉闷的“砰”声后,鲜红的爆竹带着一溜金黄的火花直窜上虚白的天空,嘹亮地炸响在头顶,洒下无数碎末纸屑,簌簌落到浓密的竹叶间,和依旧欢快鸣响着的编炮声混合作一处,顿时让这阴沉沉的天气破了开来,显出几分奔腾嘈杂的热闹来。
拓跋顼连点了几枚爆竹,牵着我的手,笑盈盈地和我并肩站着,看着爆竹一个接一个炸响,忽然将火折子递给我,道:“阿墨,你也放几个爆竹吧!”
我懒洋洋道:“这小孩子的玩意儿,我不喜欢。”
拓跋顼垂头望我,晶明的瞳仁比这灰蒙蒙的天空明亮百倍。他轻声道:“阿墨,我曾经不懂事,你也曾经不懂事。但现在,我们该都懂事了吧?”
那瞳仁太亮了,亮得如有一团细细的火焰在跳动,随时会给扬起的风吹成燎原之势,叫我不敢细看,不敢细想,只默默将头扭了过去,看着燃尽的爆竹将最后的残骸散落一地。
拓跋顼却不肯让我晾着他,握紧我手臂只一带,我已毫无选择地踉踉跄跄跌入他的怀里,被他轻轻揽住。
“如果你认定我还是什么小孩子,那么,我很快便会让你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小孩。”
他的唇抵着我的额,环着我的右手缓缓地抚摸着我的腰肢,暧/昧的气息,便在无声无息地两人间流转开来。
他的胳膊一如既往地坚/硬,很轻松地便能将我拘在怀中动弹不得;可此时他的胸怀却格外柔软,暖意透过两人的衣衫居然还能轻易传出,将我的脸庞烫得发烧。
“阿墨,去放爆竹罢。我们把不开心的事都赶得远远的,就算……就算从今天起,我们丢了以往的一切,重新……从这个竹林开始,好不好?”
他显然不惯这些温言细语,说得很是艰难,两句话说完,清好的面庞已是红晕一片,但双眼并不回避我,由着自己的尴尬和希冀一并呈现在我跟前,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终于明白了他带我在这竹林中放爆竹的意思。
相山的竹林早被我砍伐干净了,他虽远在北魏,但在宁都必有耳目,多半也瞒不过他去。他找了这片竹林,只是为了告诉我,他很诚心地想拾起当年的旧情,借了爆竹除旧布新之意,告诉我他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