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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晚上累得快死了回到家,还是要做饭、洗碗、洗衣服。生孩子之后连个端热水的人都没有,自己爬下床,发现暖瓶还空了。婆婆抱着大孙子在另一间屋喜笑颜开,她这劳苦功高的还得自己去厨房烧热水喝……
讲完了兀自感慨:“看看你们这会儿多幸福,有人伺候着,自己要么睡到太阳照屁股,要么一睡就是一下午……我没退休那会儿就有同事说,说老肖啊将来谁给你当儿媳妇才好命呢,什么都是你想在前面,什么都有你给干好了,你就是个劳碌命啊……可不是吗,我这会儿想想,我可不就是个劳碌命?”
她一边说一边看看穆忻,穆忻没说话,只是低头吃饭。她又看杨谦,杨谦一脸灿烂的笑容:“那是,妈你是劳模。”
他一边说一边捅捅穆忻,穆忻抬头笑一笑,道:“妈您辛苦了。”
“我不辛苦,你们要是加班,我总得分担点不是?我自己年轻时候不容易,不能到当婆婆的时候让孩子们也不容易,”肖玉华每次用语重心长的表情说话的时候都特别像是深情的诗朗诵,只是后面还有转折,“不过啊,忙是一回事,懒是另外一回事,是吧?尤其是女孩子,结了婚,就得顾家,就得把家里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这才是做人家媳妇的本分——”
好在还没说完就被刚进门的杨成林打断:“哎你去看看是不是停水了?刚上楼的时候听见有人说又停水了……”
“这什么破房子,三天两头停水!”肖玉华没好气地发着牢骚起身往厨房方向走,一边指挥杨成林,“进门先洗手!壶里有水!多亏我平日里有存一壶水的习惯……”
穆忻见状,想都没想,推开碗就往自己房间里溜。
杨谦随后跟进来,一边关门一边叹口气:“我妈真是到了更年期了。”
穆忻看杨谦一眼,心想肖玉华这更年期来得可够晚的。
☆、第七章:生活像把杀猪刀(4)
病好后穆忻恢复了上班,甫进研究室的门,慰问声一片。同事们陆续表示了慰问和祝福,副主任还亲自下楼握了握手,笑道“欢迎你回来继续战斗”,但穆忻不知道的是副主任回到楼上,关起门,对主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谷怎么想起来要推荐个女孩子来以训代干?这才几天就累病了,以后要是有了孩子,还不得天天请假?就说女人不中用嘛,你还不信!”
“我怎么不信了?我当然信,”主任一边抽烟一边皱眉,“可是小谷信誓旦旦地说这女孩子素质好,学成了将来回去能帮她接过来材料那一摊儿,我还能不答应?反正人已经来了,该教就教,教好了回秀山去,就算添乱也是给谷清添,跟咱没关系。”
“其实我确实想着通过这次以训代干的轮训,给咱室留几个好苗子,”副主任叹气,“小穆是研究生,硬件挺好的。”
“研究生顶屁用?”主任摇摇头,“你没见咱局两年前招的那个省大的数学硕士做预审?熬了半宿,自己先熬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对犯罪嫌疑人说‘大哥我求求你,你就招了吧’……”
副主任哈哈大笑:“其实咱局想招点高学历的人才进来,估计也是想带动一下整体氛围。你没见上次城南分局搞竞争上岗,有几个派出所所长都什么风格?有个问题是‘如果到了羁押时限,但犯罪嫌疑人还是没有交代犯罪经过,怎么办’,罗庄派出所那所长老邓,开口就是‘揍’!”
……
穆忻没有听到这段对话,自然不清楚这场病、这些琐碎的家事让自己在领导心目中有了怎样的印象。她的精力有限,还要忙着躲陆炳堂、忙着照顾生病的公公、忙着应付挑剔的婆婆,以及三不五时地嘱咐杨谦“注意安全”……她想,或许,自己注定了就是个操心的命。
况且,忙中添乱,还有穆妈妈打来电话,嗫嚅着说:“忻忻,那个,我想再找个人凑合着过下半辈子,你看行不行?”
穆忻吓一跳。
周六,穆忻跟公婆请假,急匆匆地回了娘家。事由没照实说,只说妈妈身体不好,要回去看一看。肖玉华听了,还热情地买了两桶专供中老年食用的核桃粉,要穆忻带回去。穆忻千恩万谢地接了,走出家门后才终于卸下堆了满脸的笑容。
不是她凉薄,而实在是因为累——肖玉华做在面子上的礼节从来都是完善得不能再完善,如果不是这样,穆忻也不会在第一次登门的时候因为那些热情的寒暄而丝毫没有意识到鄙夷的存在。可日子总要慢慢过,要朝夕相处,才能看到她内心深处的那些不屑。
想到这里,凭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敏感,穆忻停下脚步,站在树荫下小心取出一盒核桃粉,看看罐底的保质期——果然,还有一个月就要过期,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超市解决库存时的打折货。
这次,穆忻一点都没生气,她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仍然是因为这种穆忻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职业敏感,在第一眼见到宋喜元的时候,穆忻很想准确把握出这个人的特征,但很难——这个六十岁上下的老男人身高大约一米七左右,五官没有什么鲜明的特征,唯有满脸风霜,还有努力堆出来的无害的笑容。那样的笑容,带点讨好,带点忐忑,在接触到穆忻身上尚且没有佩戴警号、警衔的警用执勤服时蓦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是一点卑微的寒暄。
穆忻问他:“大伯,你家也有儿女吧?”
他老老实实点头,坐在沙发上的样子更像是被审讯:“一儿一女。”
“现在都在做什么工作?”穆忻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拉家常。
“儿子和儿媳妇带着孙子在外面打工,闺女也嫁人了,没工作,在家带孩子,念书都不行。”他憨厚地笑笑。
“您儿子在哪儿打工?”穆忻刚问完,看见穆妈端着水果过来,主动替她把想要问的全都解释一遍:“在四川,每到过年才回来。儿子比你大四岁,闺女也比你大一岁,也生的男孩呢……”
穆忻在心里翻一下白眼,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妈,想了想,还是趁穆妈妈去厨房做饭的时候跟进去,埋怨:“我就想试探试探他,你都说了,让我从哪里开口问?”
“有什么好试探的?”穆妈妈不愿意了,“你当了警察以后是不是看谁都不像好人?”
“那倒不至于,不过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认识的?婚介所可不靠谱,婚托多得是。”穆忻压低声音。
“我去公园里锻炼身体认识的呀!”穆妈妈得意了,“你别老拿有色眼镜看人,你宋大爷是自己闲不住,揽了个扫大街的活儿,我们在公园门口广场上拉呱儿的时候认识的。”
“你结婚我没意见,不过随便找个人结婚可不行,”穆忻叹口气,“那你把他身份证拿给我看看吧!”
“身份证?”穆妈妈大惊,“要这个干什么?”
“查查真伪。”穆忻没好气儿。
“这还能有假的吗?这么大的一个大活人!”穆妈妈提高声音,穆忻赶紧捂上她妈妈的嘴。
“小点声儿!你这个老太太怎么这么没有防范意识!”穆忻急得瞪眼,“现在户口本、身份证都有假的,咱家有这个条件验明真伪你还这么不积极。”
“还得怎么积极?”老太太生气了,“你就是当警察当出毛病来了!”
说完,老太太撂了抹布没好气地出了厨房,穆忻跟在她身后,路过宋喜元身边的时候看见他惶惶地抬起头看了自己一眼,却没来由地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更多的畏惧。
穆忻有点愣住了。
她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可以让别人产生畏惧感的。
她不知道,这种畏惧感,是来自于她的警服,还是她这个人?
没成想第二天穆妈还是把宋喜元的身份证给了穆忻。穆忻一分钟都没耽误,打电话回分局,找到刚好在值班的孟悦悦,火速用公安内网辨别身份证号码的真伪。
“宋喜元,男,1952年11月17日生……”孟悦悦的效率真是高,直接在电话里读查询结果,“可惜你没法接收传真……要不这样吧,我把他身份证上的照片用手机拍下来发彩信,你接收一下比对看看。”
“好!”穆忻挂上电话,五分钟后彩信到,略有点模糊,但果然就是宋喜元的这张脸。
穆忻这才放了心。
“真不知道你折腾个什么劲。”穆妈妈看到彩信,还是埋怨。
“虽然不能预防犯罪,但至少可以保证在犯罪行为发生后提供准确的抓捕依据。”穆忻说话已经从学生时代的大意敷衍变成如今的煞有介事,她不自知,只觉得这是一种本能反应。穆妈妈瞪女儿一眼,也没多说话。
“妈,这宋大伯的儿女支持他再婚吗?”警察的职业病之后,终于才是正常人的思路。
“据说是不支持,不反对,没什么具体意见。”穆妈妈一边切菜一边道。
“哦,那我也不反对,”穆忻看着穆妈妈脸上的皱纹,突然一阵心疼,便伸开手,从后面环抱住妈妈的腰,低声道,“妈,你跟我去省城,好不好?”
“要是这里有个家,就不孤单了。”穆妈妈伸手拍拍女儿的手,感叹着答。听上去好像答非所问,但穆忻知道,妈妈懂她的意思。
妈妈其实是在告诉女儿,开始另一段婚姻,是因为孤独,也不仅仅是因为孤独。
因为,这普天下的父母,多是既希望与儿女朝夕相处,又从来都不愿意成为儿女的负担——这份苦心,总是在为人儿女者远行之后,才骤然悟得。
☆、第七章:生活像把杀猪刀(5)
没多久之后,没有声张,没有宴请,穆妈妈悄悄地就与宋喜元领了结婚证。穆忻作为唯一的观礼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谈不上失落或者高兴,她只是在无可无不可中有些迷茫:毕竟不是二十多岁的怀春少男少女了,毕竟曾和一个人举案齐眉、同床共枕,毕竟曾有不同的生活圈子、夫妻相处模式……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滋生成一种习惯,甚至本能,好像一个隔膜,横亘在这张鲜红的结婚证之上。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陌生感,还会不会想起那个曾经以为能白头偕老的人?而这两个有着太多不同轨迹的人在走到一起之后,又有怎样的未来?
但穆忻知道,她现在,也并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白头偕老”了。
因为哪怕她再不愿意相信,却不得不承认,埋藏在她和杨谦之间的地雷远比想象的要多。
比如,一条鱼。
那天是杨谦难得的早回家——悬置已久的杀人案终于告破,他从进了家门就眉飞色舞。彼时杨成林在客厅里看报纸,肖玉华在卫生间里洗衣服,杨谦进门后远远地喊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就一头钻进厨房,抓住穆忻开始絮叨。
“媳妇儿,你猜那个采石场的腐烂尸体到底是哪儿来的,凶手是谁?”穆忻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地切菜炒菜,杨谦跟进跟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碍事。
“是谁?”穆忻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
“邵呈合啊!”杨谦瞪大眼,俨然是在揭露一个惊天秘密的表情。
令他失望的是,穆忻一边炒菜一边问:“谁是邵呈合?”
“邵呈合你不认识?去年区里政法系统表彰大会,他还戴着大红花受奖,你不是和小孟都去做会场服务了?还一人抱一个大红花给受奖人戴呢。站你面前那个不就是邵呈合吗?”
“政法系统的……法院还是检察院的?”穆忻还是不在状态。
杨谦叹口气:“司法局局长,案发地点是他家祖屋后院,采石场那里是抛尸。”
穆忻一边听一边炸鱼,油一热,鱼入锅,迅速泛出金黄的泡沫来。
杨谦站在穆忻身后,闻着鱼香眉飞色舞:“我们发现尸体后就去查失踪人口,经比对确认死者身份后开始排查他的社会关系,结果就发现他之前认识司法局长。然后又根据手机信号追踪发现邵呈合在案发时间内曾经出现在距离采石场不远的祖屋附近。科技!这就是科技的力量!”
“他就那么老实招供?”穆忻炸着鱼回头看他一眼,余光瞄到肖玉华晾好衣服,站在厨房门口听他俩说话。
“当然没有,我们连测谎仪都上了!”杨谦舒口气,“好在有目击证人见过他的车,到最后他总归是招了,不然我们也太冒险了……所以说人还是不能做亏心事,不然除非你心理素质暴强,强悍到能用一个谎言弥补另一个谎言,直到谎言之间环环相套,不然总会露马脚的。因为还真没有哪个犯罪分子能不假思索地回答所有问题——这些问题在不心虚的人那里就是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可是到了心虚的人那儿,总要迟疑,总要思索怎么回答,这一思索,就太可疑了。”
“真没想到堂堂司法局长要杀人,动机是什么呢?”穆忻回头问。
“对方敲诈,忍无可忍。”
“一定是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吧?”穆忻翻白眼。
“你猜对了……”杨谦嘿嘿笑,“也算杀人灭口吧。不过通过这个案子我是真佩服技术中队那批人,你说那尸体,多恶心,他们怎么验尸的?”
穆忻在警校培训时见多了命案现场图片,也习惯了这种联想,没有什么太剧烈的反应,反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杨谦:“这种高度腐烂的尸体究竟是怎么提取指纹的?真像咱们在警校培训时学的那样,要局部油炸一下再提取指纹吗?”
“呕……”肖玉华本来刚想抬脚离开,可还是倒霉地听见了最后这句话,也真巧,伴随这句话响起的是又一条黄花鱼入锅时“嗤啦”的油炸声,肖玉华顿时崩溃了,当即咆哮,“穆忻你闭嘴!”
穆忻吓一跳,差点把手里盛着鱼的盆也扔到锅里,还是杨谦眼疾手快抢过来,紧接着就听见肖玉华如暴风骤雨般的吼叫声:“快吃饭了说什么尸体,你恶心不恶心?”
穆忻被吼得手足无措,而肖玉华转身就冲回到洗手间。
随后就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一无所知的杨成林吃鱼吃得挺香,见肖玉华不动筷子,还问:“怎么不吃鱼?炸鱼多香……穆忻手艺不错。”
肖玉华猛地想起穆忻刚才的那句话,脸色又一阵发白。穆忻低下头不敢说话,杨谦抓耳挠腮地想要转移肖玉华的注意力,但还没等她想出辙,肖玉华已经“啪”地把筷子一甩,吼:“穆忻你成心恶心我是吧?明明知道晚上要吃炸鱼,还说什么……什么……尸体!”
虽然有几个字没说出来,但终究是太过形象的一幅画面,肖玉华忍不住又是一阵作呕,干脆扔下筷子转身进了屋。
杨成林莫名其妙看看老婆的背影,问杨谦:“你妈怎么了?”
“更年期。”杨谦随口答。
“你才更年期!”肖玉华在里屋听见杨谦的话,怒气冲冲走出来,把手里端着的水杯狠狠往桌上一放,“我怎么更年期了?我比穆忻她妈还年轻一岁呢!穆忻她妈都能嫁人,多年轻啊!凭什么我就更年期?”
穆忻一头雾水,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要扯到自己的妈妈身上,一条鱼跟自己妈妈改嫁有什么关系?这样想着脸色就也冷下来:“这事儿跟我妈有什么关系?”
其实杨谦本来也想说这句话,可这话被穆忻抢先说了,问题也就大了——儿子朝自己的妈抗议,最多不过是人民内部矛盾;儿媳妇质问婆婆,这简直就是敌我矛盾了!
“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你这是什么语气?”肖玉华气得拍桌子,“要真是敞开来说,老了老了再找个第二春,脸上还真挂得住!”
“轰”的一声,穆忻的头炸了。
“你再说一遍,”穆忻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肖玉华,语气冷得要结冰,“你再给我说一遍!”
“穆忻,闭嘴!”杨谦见势不妙急忙呵斥媳妇,可惜战火蹭蹭地烧,压根没给他灭火的契机。
肖玉华已经开始吼:“你这是什么语气?你敢用手指头指我?小市民家庭没家教,你爸妈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哦我差点忘了,你爸早死了,你妈自己光忙着改嫁是不是?”
穆忻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简直难以相信这是自己家会出现的对白,眼前这个蛮不讲理的婆婆比电视上出现的那些还要恶毒一百倍!现在她相信了,原来,艺术真的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对许多人而言,有许多事只是没见过,而不等于不存在!
穆忻使劲挣脱杨谦想要推她进卧室的手,可是杨谦力气太大,她推不动,干脆豁出去一口咬下去,杨谦“啊”地喊了一声,肖玉华气得哆嗦:“你个疯子,你还要不要脸了,你凭什么咬我儿子,你凭什么?”
“他是我男人,我爱咬就咬,这是我家,我说了算!”穆忻要很努力才能压住心底那些恶毒的咒骂,她也是到这时才发现,自己不是没有撒泼的天分,而只是在努力压抑。她在心底冷笑,想着肖玉华你别逼我,你逼急了我,我骂得比你更难听!
“好了,都闭嘴!”杨谦一声暴喝,见穆忻还顽固地想往外冲,一扬手,“啪”地把穆忻甩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