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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的浴巾也很旧了。上方常与头部接触的部分有一层油污,亮光光的。木头扶手上落满了灰尘。北京风大土多,一大不擦一层土。这层厚土估计不是半月十天落下的。方芳上身穿了件白色的茄克衫,下面一条米色紧身裤,可巧又都不经脏。她只得侧身半坐,躲着那沙发。
女主人倒了两杯茶之后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她愣愣地站那儿,做梦似的。
“嗐,你也坐下,站着干吗?”居委会主任早已在一张黑木头靠背椅上坐下,指挥儿媳妇似的下着命令,透着那么亲切。
“方同志,您喝水!”凤兰搭讪着挨床沿坐下,真像个没主意的儿媳妇。
“这片儿的情况都在居委会掌握着呢!算来算去,就数你们家了。凤兰,别不好意思,你说,这是实际不?你们家老刘心眼儿好,待人厚道,说话和和气气,不挑穿不挑吃。给什么要什么,如今这岁数的男人,这么好伺候的,少有啦!是不?凤兰!你们家这本帐明镜儿似的。方同志,凤兰人可真不错,郊区厂子远,见天早出晚归,还带个孩子上班。难为她前几年,孩子小没断奶,天天摸黑就得走,晚了挤不上车。就这么艰难,也没听他两口子打架闹和的。凤兰,你别,别有顾虑,多说点儿……”
“方同志,您喝水!”凤兰就会这一句。
方芳抬手从箱子角上拿过茶杯。顿时手指觉得滑腻滑腻的。低头细看,杯沿有一圈可疑的茶垢,不是一天半天存下的。杯底一堆茶叶末儿,水面浮起一层泡沫,像螃蟹吐出来的。她用薄薄的双唇吹着黄白色的泡沫,心里已决定不喝这杯中之物了。
“……以实求实,谁家也比不了你们。就你们后院儿马家那两口子,哪一月不往死里打几回。那娘儿们老疑惑她男人有外心,这不没影儿的事儿吗?半老头子黑不溜秋的,谁看得上哇!前儿打的才邪乎呢,你没瞧见,好几个大男人都拉不开。这叫过日子?前世的冤孽!”
方芳耳朵听着,眼睛也没闲着。现代新闻采访强调视觉,置目睹于耳闻之上。这双人木板床年代久远,里边靠墙像是还接了一块木板,大于床,小于炕,似床非床,似炕非炕,想必是大人孩子共睡此床的。床单是两幅条子布接上的,颜色早已淡化,只依稀辨出曾是红、绿相间。三床被面质地花色不一,最上面的黄织锦被面,消失了昔日的鲜艳华丽之后只泛着点点白光。被子叠成条状,上边搁着大小不一的枕头。枕头上铺着枕巾。记者的观察要细,枕中上也有一层类似沙发毛巾上的油腻。
“……唉!东跨院儿小田家,我瞧着也玄。孩子都两、三岁了,还闹起没完。那小媳妇儿回娘家一住就是小半年,把个男人搁家里,吃不上喝不上,进门儿凉锅凉灶的,她也忍得下这个心?不就是考上个走读大学吗,也高不到哪儿去!这就瞧不上自个儿的男人了。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如今晚儿这年轻人,没救儿啦!气得我常说,都这么三天结两天离的,政府忙得过来吗?……”
主任心里装着一片儿人家。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哪本经庞主任都一清二楚,档案都在她肚里装着。遇上记者来,得把情况好好说说。瞧人家记者多有心,还拿着小本儿呢。
记者两眼紧着忙活。床头上方有两个镜框。一个端端正正装着“五好家庭”的奖状,一个歪斜着的挤满了小小的照片。有一张仿佛是结婚照,可惜被挡住了,看不清。屋子里的墙皮发黑泛黄,看来有日子没粉刷了。窗台上有灰尘,有两个空啤酒瓶,一支假唐三彩飞马,四蹄踏在尘埃上。最令方芳惊讶不止的是窗台上赫然摆着一个旧搪瓷痰盂。它怎么上那儿了?
“居家过日子就那么回事儿,老较真儿还行!前儿有个小伙子跑居委会闹,非离婚不可。我一问,结婚才六个月零三天。说什么没共同语言,感情勾不通。气得我也没好话,我说,你才二十五,离了还结不?还得找个女的不是?放着日子不过,瞎折腾什么!方同志,您别乐,基层的工作难着呢,哪儿掌握不好就许出点儿事。这年头儿,人心活,平常你连影儿都不知道,事儿就闹大发了。三号院老王家,没听见他们家闹和呀,当着人没事儿没事儿的,冷不丁那女的就喝了嘀嘀畏……”
老太太谈兴方浓,不可遏制。方芳只得乖乖地听着,抢不过话头来。女主人似有不安,她大概想理顺一下关系,把老太太的话打断了:
“方同志,您喝水!”
一句话提醒了主任。她也渴了,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个个痛快。
方芳也觉得机不可失,该她说了。
“庞主任,您忙您的去吧,我跟张大姐谈谈。”
“行,行,你们谈,你们谈。有啥问题您再找我们居委会。我可不拿您当外人。”
临出门老太太又找补了一句:
“凤兰,方同志我可交给你了!”
老太太屋门一关,屋里顿时鸦没雀静,两人相对不言声儿。女人采访女人,比女人采访男人难多了。
“张大姐,您说说吧!”
大撒网,说啥都行。不加限制,不给约束。别拿题目把人家思想框住,搞“诱发式”采访,这是采访之大忌。
张凤兰缺乏临场经验,且毫无思想准备,面对着这位不速之客,面对着一个无边无际的问题,无从启齿。
“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关于你们家的事。”
“方同志,您喝水。”
方芳举起杯子,装出递到唇边马上要喝的样子,随即放下说:
“那就谈谈你们怎么认识,怎么结婚的,好吗?”
不得已求其次。当采访对象不善言词时,只有来点“引导式”了,引导对方把话讲出来。这也是采访学上教过的。
这方法果然灵验。张凤兰坐在对面,黄腊腊的脸上顿时起了一片红晕,干巴巴的眼里甚至闪过一道亮波。怎么认识的,怎么结婚的?是啊,怎么认识的,怎么结婚的?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这个问题了,很久,很久了。还是在刚结婚那一阵儿,常常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回答、嘻笑、兴奋……随后,就过去了,眨眼就过去了,没有人再提这样的问题了。好像她生来就是刘述怀的老婆,天经地义,命中注定,绝对真理。
岁月无情,来去匆匆。它带走了恋情,带走了蜜月,带走了恩爱,带走了美好。新衣服变成了旧衣服,新毛巾沦为抹桌布。柴、米、油、盐、酱、醋、茶;生孩子、洗尿布、絮棉袄、上儿童医院、贮存大白菜。家家如此,年年如此。这就是结婚,这就是家庭,这就是生活,平平常常,实实在在。
“说说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
“说说吧,如果不是秘密的话。”
“有啥保密的!不就是他二姑促和的吗。”
“能不能说具体些?”
“……”
“比如说,你们第一次见面,在什么地方?”
“头一回见,像是在他二姑家。”她笑了笑,“不对,瞧我这记性,是在公园儿。”
“到底是在哪儿呀?”
“一时猛不丁地还真记不起来了……”
“那你再好好想想。”
“想想,让我想想看……唉,孩子都八岁了,谁还记着那些个。忘了,想不起来了。”
真遗憾!一生之中如此关键的情节,竟忘了。这种人!
“好吧,等你想起来了,再告诉我。现在,你能不能说说,第一次见面,他给你什么样的印象?”
“第一次,也说不好。反正,觉着,还凑合吧!”
“那就是说,也还满意,又不太满意。”
“……”
“那你就说说,满意的是什么,不满意的是什么?”
“我?……嗐!我真说不好。”
不知不觉中,采访陷入了“审问式”。或一问一答,或问而不答,很难有收获。
方芳觉得很累。
张凤兰觉得欠人家点什么。
正在这问不下去,答不上来的尴尬时刻,刘述怀回家来了。
他穿着一套旧中山制服,推着一辆旧车,车把上挂着一个旧包,用车轮子顶开门往里走。
“老刘,来客人了!”张凤兰赶忙起身。
他抬头看了看,看到坐在角落旧沙发上的方芳,略点了点头,把车推向床脚边的一个狭窄地带。那里正是一个空挡,正好支下一辆车,好像当初盖房时就是这么设计的。
刘述怀从车把上取下他的旧包,方芳忙站起来自我介绍:
“我是报社的记者,想采访一下你们的家庭。”
她没有伸出手去,他也没有伸出手来。
“好,你们谈吧!”他拎着包往外走。
张凤兰一把拦住他:
“老刘,你别走呀,记者还要找你谈呢!”
找他谈?方芳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是张凤兰急中生智,觉得只有把老刘攥住才能过关。
“唔,好吧!”
刘述怀顺手把手上的包放在窗台的痰盂上。手提包大,痰盂口小,只好斜躺着。
方芳打量此人:衣着陈旧,脸也灰扑扑的透着一股子旧色。两眼大而无神,像两盏蒙满灰尘的旧灯泡。真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难怪张凤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不想再重复刚才向他妻子提出的那些问题。一个连同丈夫初次见面的地点都忘得干干净净的人,是乏味的人,一个连初次见面的地点都被妻子忘得干干净净的丈夫,必定是个更乏味的人。她不想问,心灰意懒。
“刚才方同志还问我,咱们头一回见面是在哪儿呢?”
“喔?”他用一只大手抹了抹脸,问妻子:“在哪儿?”
“问你呢!”
他又抹来抹去,不知要抹去什么,只说:
“忘了。”
走吧!应该结束这场极其无味的采访了。方芳站起来,客气中含着冷淡: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我本来是想搞点家庭调查,随便谈谈……”
客人要走,张凤兰如释重负。她起身送客,也把刘述怀推起来。
方芳走着,不说两句话显得太冷淡,又说:
“本来还想问问,你们这个家庭是怎么过的?”
“凑合过呗!”张凤兰答得挺快。
“是啊,凑合过呗!”刘述怀接着说,妇唱夫随。
如果到此为止,客人走了,主人回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当然,这将是一次失败的采访。每个记者在自己的采访生涯中都会遇到这样的失败。方芳很快就会把它遗忘。
刘述怀也是接过妻子的话,随便说的。送客人嘛,总得说点什么。口中念念有词,心中并无所想。心里没有什么,说话也就随便。他跟着说出来的一句话,本来也是无意的,随口那么一说。可是,这句话一出口,顿时使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拉上的大幕又拉开了。
这时,他们正好走到院儿门口。方芳同张凤兰握手告别,转身又同刘述怀握别。刘述怀正说道:
“其实,哪家不是凑合着过?千万个家庭都像瞎子过河——自个儿摸着慢慢过呗!”
方芳眼前一亮,她的手忘了抽回,她的眼盯着他。他原来极不平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平常的是那间屋子。极矮的房檐,极旧的门窗,就在这矮房旧窗前,站着一个极有光彩的人。
“我下次再来!”方芳留下一句话,走了。
四
千万个瞎子过河。
搀着的,扶着的,背着的,拄着拐棍的,摸着石头的……
真是这样的吗?
她常常做瞎子过河的梦,醒来一身冷汗。
不,这不是梦!她走到哪里,那里就有这幅画。在街上,在本站,在办公室,在图书馆,在食堂,在宿舍,到处都是过河人。
她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也是跋涉在湍湍激流中的人群。
这是一间很窄的单身宿舍。两张床,当中一个三屉桌。两盏台灯,分别照着两个单身女人。那一位比她大十岁,校对科不爱说话的李索玲。
都说李索玲很怪,很少被人知道。记者部的人,十个有九个不认识她,尽管她到报社八年了。正是这位记者们不认识的女人,校对过他们所有人的稿子,改正过他们许多错别字,能辨出那些龙飞凤舞或狗爬式的字体出自谁人之手。她像蝙蝠,别人上班她下班,别人睡觉她起床。记者们可想不起认识她,她是校对,幕后的人不上台。
如果不是分到同一间宿舍,方芳也不会认识她。虽说平时难得见面,星期天节假日总在一起。她们也曾交谈过,总是方芳的话像扔在水里,连个响儿也听不见。一年多的友谊,方芳才得到几句话:“我插过队,待过业,结过婚,离过婚。爱过也恨过,现在不爱也不恨。”遇见这样脾气的人,采访学上教的也不灵。
这个怪人,此刻也同方芳一样,正躺在床上。不一样的是,她的眼睛没盯在天花板上,而是盯在一本书上。她总是看书。晚上看稿子,白天看书,总不让眼睛闲着。有一次方芳问她:
“你老看书,眼睛不累吗?”
“不看点什么,眼睛就闭上了。”
接着又去看她的书。
她看书也有个怪癖。每一本书都包上封皮,不让人看见是什么书,就像把自个儿包起来一样。不着了就把书锁抽屉里,就像把自己也锁起来一样。
方芳的眼睛从天花板挪到李索玲身上。她捧着一本书,斜躺着一动不动。她结过婚,有过家庭。她离过婚,家庭散了。他们没能过去。跌倒了,跌散了,跌疼了,不想再过了,再也过不去了。他为什么不扶住她?她为什么不扶住他。
刘述怀的一句话,仿佛给了她一把万能的钥匙,供她去打开千家万户的小门。她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熟了,再也不会为写不出大稿子哭鼻子;再也不会费心去收集那些不着边际的择偶标准变化之类的材料;再也不会把什么“离婚难”等等别人写过的题目当成宝贝。她觉得有了新的高度,仿佛自己正站在大河边的悬崖上,正俯视千千万万个家庭在她的脚下一步一步走向河心。
这是一幅多么壮观的图画,壮观得令人心惊肉跳,壮观得令人晕眩,想闭上眼睛。不,她要睁大双眼,她要把握细部。她要观察那一个个过河人的外部特征、内蕴心理、命运遭际。
面前就是一个掉在河里的人!这诱惑对她是太大了,她憋不住。
“索玲,别老看书了好不好?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呀——”书没有放下,脸没露出来。
“谈谈你。你为什么结婚?为什么离婚?”连自己也吃惊,方芳,你怎么敢向她提出这样的问题。
书,没有放下。很久很久,才从书的背后冒出一句话来:
“出于好奇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问我?”
“我正在研究家庭问题。我真的很想知道,家庭的和睦和家庭的瓦解,有什么规律?”
“没有规律。”
“可是,任何事情都是有规律的?”
“没有规律就是规律!”
“我不懂你这话?”
“以后你就懂了。”
“前几天,我采访了一个人。他说,千万个家庭就像瞎子过河——自个儿摸着慢慢过。”
书,从李索玲手上掉下来,直掉到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方芳看到一张煞白的脸,一双惊恐的大眼睛。
“说这话的,是个什么人?”
“一个很普通的男人。”
李索玲弯下腰去,慢慢地把书取了上来。另一只手撂了撂遮住脸的长发,重又躺下身,把书放在眼前。
不知为什么,方芳觉得她并不在看书。
“你说,这人是不是真有体会?我想再采访他一次。”
“我劝你不要去。”
“为什么?”
“你会后悔的。”
五
柜台前。
“你看,我穿那件蝙蝠衫,粉红色的那件,怎么样?!”
“哪件?”
“那边,从左边数,第五件。”
“挺好。”
“好像颜色太刺眼了。哦,那件怎么样,天蓝色的?”
“不错。”
“要不,那件那件,半边红半边黑,挺新潮,好吗?”
“可以。”
“你这人怎么回事?是不是不愿意陪我出来买衣服,老哼哼哈哈的。”
“没有哇!”
衣服没买成,两人出来了。
“没有?别以为谁傻!瞧你那样儿,爱理不理的,骗得了谁?”
“我骗谁啦?你要我陪你出来买衣服,我来了。你问我这件好那件好,我都表了态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谁要你怎么样啦?我干吗要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知道!”
“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哼!我问你,结婚五年了,哪一次是你主动提出来要给我买衣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