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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打将下来,把纱帽都打脱了。肩背棒如雨下,打得莫司户叫喊不迭。正没
想一头处,慌做一堆蹭倒,大叫“岳父岳母救命!”
正在危急,只听得房中娇声宛转,叫道:“休打杀薄情郎。且唤来相见。”
众人方才住手。七八个老妪丫鬟,扯耳朵拽胳膊,好似六贼戏弥陀一般,脚
不点地,拥到新人面前。司户口中还说道:“下官何罪?”举目看时,花烛
辉煌,照见上边端端正正坐着新人,不是别人,却是故妻金玉奴。莫稽此时
魂不附体乱嚷道:“有鬼!有鬼!”众人都笑起来。只见许公自外而入,叫
道:“贤婿休疑。此乃吾采石江头所认之义女,非鬼也。”
莫稽心头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
容之。”许公道:“此事与下官无干。只吾女没说话就罢了。”玉奴唾其面
骂道:“薄幸贼,你不记宋弘有言:‘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当初你空手赘入吾门,亏得我家资财,读书延誉,以致成名,侥幸今日。奴
家指望夫荣妻贵,何期忘恩负本,就不念结发之情,恩将仇报,将奴推坠江
心。幸得上天可怜,得遇恩爹提救,收为义女;不然,一定葬于江鱼之腹,
你却于心何忍!今日有何颜面,再与你完聚!”说罢,放声大哭,千薄幸万
薄幸骂不住口。
莫稽满面羞惭,闭口无言,只顾磕头求恕。许公见骂得够了,方才把莫
稽扶起,劝玉奴道:“我儿息怒。如今贤婿悔罪,料然不敢轻慢你了。你两
个虽是旧日夫妻,在吾家只如新婚花烛。凡事看我之面,闲言闲语,一笔都
勾罢。”又对莫稽道:“贤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别人。今宵只索忍耐,待
我教你丈母来解劝。”说罢,出房。少刻夫人来到,又调停了许多说话。二
人方才和睦。
次日,许公设宴管待新女婿,将前日所下金花彩币依旧还道:“一女不
受二聘。贤婿前番在金家已费过了,今番下官不敢重叠收受。”莫稽低头无
语。许公又道:“贤婿常恨令岳翁卑贱,以致夫妇失爱,几乖伦理。今下官
备员转运,只恐官卑职小,尚未满贤婿之意。”莫稽涨得面皮红紫,只是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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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谢罪。有诗为证:
痴心指望缔高姻,谁料新人是旧人?
打骂一场羞满面,问他何取岳翁新?
自此莫稽与玉奴夫妇和好,比前加倍。许公与夫人待玉奴如真女,待莫
稽如真婿。玉奴待许公夫妇亦与真爹妈无异,连莫稽都感动了,迎接团头金
老大在任所奉养送终。后来许公夫妇之死,金玉奴皆制重服,以报其恩。莫
稽年至五十余,先玉奴而卒。其将死数日前,梦神人对他说:“汝寿本不止
此,为汝昔日无故杀妻,灭伦贼义,上干神怒,减寿一纪,减禄三秩。汝妻
之不死再合,亦是神明曲佑。一救无辜,一薄尔罪也。”莫稽梦觉嗟叹,对
家人说梦中神语,料道病已不起。正是:
举心动念天知道,果报昭彰岂有私?
莫氏与许氏世世为通家兄弟,往来不绝。诗云:
宋弘守义称高节,黄允休妻骂薄情。
试看莫生婚再合,姻缘前定枉劳神。
(《古今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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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巍。
左环沦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保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
复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
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
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
天子。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
三处寇乱。那三处:
西夏哮承恩,日本关白平秀吉,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哮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
服,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
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
粟入监之例。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交结,后来
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倒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
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处。
内中有一个,姓李,名甲,字壬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
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监,
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
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
文君,唇似樱桃,何异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
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上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
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的庞儿,温存的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
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
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父亲,不敢应承。
虽则如此,两个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
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
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谄笑,奉承不暇;日往
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稍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
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书来唤回家去。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捱;
后来闻知布政在家发怒,越不敢回。
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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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
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柔,词气愈和。妈妈
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责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
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如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
客,连旧主雇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锺尴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
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
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
与老娘,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儿女,便是摇钱树,千生万
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
倒替你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
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过丫头过活,却不两便?”
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
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
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
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
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来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
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
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
限他十日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来
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
话讲。”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于老娘之事。”
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
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不信
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
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
已与妈妈议定,只在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
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
“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
借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
“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倒也欢喜。后来
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
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
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
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
“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
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
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
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
就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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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
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
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他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
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
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
你,落得一场亵读,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
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
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
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
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谁肯顾 ‘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
处告贷,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
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
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
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
得工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
叫喒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娘,没奈何只得随四
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
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金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
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今
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
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
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
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
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
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
误!”
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
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
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
相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
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谋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则是第
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
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
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
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
正愁路费无也,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
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
叫,启户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
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多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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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许。三百金不欠分毫,
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
失,悔之无及也。”
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划了半响,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
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
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
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他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
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遇春寓所去,再作
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以承他借贷路
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
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
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
指月朗道:“前日路费,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
月郎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
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细金钏,瑶簪宝珥,锦袄花裙,
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份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
杜媺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
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强,务要尽欢。
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娘为风流领袖,
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
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
束,此乃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