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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听见奏报时,只微微抬了下眼皮,便挥手示意退下。
第二日又有消息传来,说幸得主将贺广临危不乱,带领全军英勇作战,凭借新布下的工事,打得胡人溃不成军。
父王微微一笑,却也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直至三日后,贺广派人快马回报——大宣军队趁胜追击,赫连余孽全数被剿,还俘虏了赫连氏之子。
整个朝廷大喜过望,就连父王眼中常年的冰寒也好似开始融化,命贺广立即押解赫连氏之子回都,接受边守大将军的分封。
自从上次神游被父王突然发问后,我便总是强打精神,认认真真的上朝,努力记住每位大臣的发言,日子虽然枯燥,却也安稳了许多。
难得春暖花开之日,父王偕同众嫔妃皇子出游御花园,休憩时,突然传我过去。来到芳蔼亭,父王正在与二皇子鸿对弈。
熙——
儿臣在。
我心中一惊,不知道这次父王又要干什么。
这次贺广能立下大功,和你那日当众直言也脱不了干系,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我想要的便是能和百恭在一起……但我不能这么告诉父王。
……儿臣只是尽臣子之责,不敢受赏。
坐在一旁的鸿突然开口,父王向来以赏罚分明著称,四弟你又何须推搪?……抑或是,金银财宝这些赏赐都是俗物,入不了你的法眼?
这人将我视作太子党,恨之入骨,自然一张口便是如此放肆的刁难,叫我暗自皱眉,赶忙跪下。
父王明鉴,儿臣不要赏赐,却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
请革去儿臣的官职。
怎么?你这将侍郎当的不如意?
并非如此,只是儿臣资质愚钝,并不善于经世济民之道,只求在宫中潜心研究学问。
父王皱起眉头,学问?你研究的是哪门子的学问?
儿臣研究的是禅宗。
话一出口便暗道糟糕,姬绍熙向来不信神佛,此时竟说出这种话来,叫人如何相信。然而父王并不知情,好像还来了兴致,要我继续讲下去。
儿臣想要编纂一本《方外丛览》,将艰涩难懂的佛理,用普通老百姓都能懂的语言解释,以此向更多人宣扬禅宗的奥妙……
父王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身上,我则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就怕一旦眼神交汇父王那锐利的目光便会看穿我的谎言。欺君之罪非同儿戏,我却如同着了魔似的,喋喋不休的讲些莫须有的事情。若不是多年来有百恭在身边耳濡目染,恐怕现在连个谎都圆不成。
父王沉默良久,终于道,将侍郎的职位的确是委屈了些。这样吧,命你为照玄寺少统,从四品上,专门负责《方外丛览》的编纂。
我赶忙磕头谢恩,内心欢喜不已。照玄寺主管佛教事务,当上了少统便意味着可以留在百恭身边了!
正在高兴,突然听见父王的声音。
他说,熙,你今年几岁了?
回父王的话,十六岁了。
十六岁……
父王若有所思,我偷偷看他,那神情仿佛正在回忆往昔之时。若是庶民之家,当爹爹的恐怕会感慨万千地说“想当年,我十六岁的时候如何如何”吧。然而父王永远是父王,那表情只停留了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挥手示意我退下。
我正要起身,突然见一太监急匆匆跑来,对站在一旁的大内总管附耳几句,总管听后立刻上报。
陛下,适才得到消息,贺广已经回都,正在大宣殿外守候,赫连氏之子也被一同押解来了。
我见到贺广的第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
不是那面貌,而是那双眼睛。
他看上去很年轻,大概二十五六岁,身为武官又立下大功,却没有丝毫恃功傲人的气焰。就连上殿的时候也只穿着普通千夫长的革甲,他彬和有礼,总是低着头,好似要努力遮盖自己那张俊逸的面容般,纵使偶尔抬头笑一下,也是一脸的腼腆憨直。
他的反应让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从小生长在边疆头一次入都的人,虽然这种表现使得某些人暗暗讥笑他的土里土气,却深得父王赞赏——朝廷中永远不缺少勾心斗角,却少有这样质朴毫无野心的年轻人了。
他参见完父王,便站到一旁,命人将赫连氏之子押解上来。
那赫连氏之子慢慢走进大殿,似乎带着镣铐,每走一步,就能听见丁丁当当的声响,以及不知是谁发出的微微抽气声,在大殿里此起彼伏的响起。
身为从四品上的照玄寺少统,我所站的位置前后都有大臣挡着,看不见那人的样子。好容易才寻到一个空悄悄探头出去,而这一探头,就连我都不禁吃了一惊。
这人真是胡族吗?
如此白皙的皮肤,如此精致的五官,完美到让人觉得天上仅有地上绝无。若不是他带着镣铐,我会以为那是画中之人。若不是他野性而凌厉的眼神,我会以为那是落凡的仙子。
这样一个人竟然是胡人,任谁也不敢相信,任谁也不愿意相信。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他,就连父王也不例外,我却不忍心看这人身陷囹圄的凄惨模样,稍稍别过头去,恰巧看见了稍稍低头的贺广。
在那一瞬间,他的唇边绽放出一丝笑意,那双眼睛却如同夏日炙热的骄阳般,誓将一切燃尽。
那不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青年应有的眼神,浓烈的野心气味嗅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正要移开目光,他却恰好看向这里,眼神交汇,那眼神立刻转为潭水般的黝黑冰冷。
退朝的时候,贺广叫住我。
他说,四殿下,久仰久仰。贺广初入宫廷,不懂规矩,如有冒犯,请多包涵。
他这么说的时候,牢牢盯着我的眼睛。
当时我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如何应答的都不知道。身体瑟瑟发抖,直到回开阳宫后很久,还是无法停止。
后来我才终于想起来。
那天贺广望着我的时候,他眼中充斥的东西。
名为。
——杀意。
15
我蹑手蹑脚的溜到百恭身后,用双手蒙住他的眼睛,压低声音。
猜猜我是谁?
他的睫毛在我掌心轻轻刮着刮着,微微的痒,但我却从心底感到一种柔软。
他回答,绍熙。
我有些气恼,让他那么快猜出来就不好玩了。
不对,继续猜!
他说,继续猜也还是绍熙啊。
我决定打死不承认。告诉你不是就不是,你倒是猜猜其他人啊!
你明明是绍熙,我怎么能猜别人呢?他说着笑了,你若说自己不是,就放开手让我瞧瞧吧。
凭什么啊,我偏不放!
我把手捂得紧紧的,生怕露出一点光线。百恭却飞快得眨起眼睛来了,睫毛就这样刮着刮着,直到我实在痒得不行了,只能自己松手。
他顺势拉下我的手,回过头,笑嘻嘻的看着我。
他说,傻瓜,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我在他身边坐下,百恭,不要雕了。
怎么啦?
我对照玄寺大统说,编纂《方外丛览》需要人手,于是跟他要了你
过来。从现在起,你就不是百工苑的了。
百恭平静的笑,不雕佛像,你让我干什么?
我也笑,如同一个献宝的孩子般,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
百恭,我们出宫吧。
虽然不是第一次走出那高高的灰色宫墙,但如此光明正大却是头一遭。
我谎称编纂《方外从览》要去各处寺院求经问道,这才从大统手里要来了这块令牌。在百恭的建议下,换了一身普通百姓的行装,又从内务府支了些银子,这才出发。
我们边走边看,如同相伴出游的两个平凡少年,混在人群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突然间,打了一个冷战,我感到自己正被什么人盯着,虽然只是片刻,却已经让人不寒而栗。
抓着百恭衣袖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
百恭低头用眼神询问,怎么啦?我看他神色正常,便安心了许多,那眼神或许只是自己太多心了。
登上一座茶楼,里面的布置古朴典雅。我和百恭在二楼坐下,随便叫了些东西,边吃边看着楼下喧嚣的人群。
不一会儿那小二送上来一封信,说是楼下一位故人想请百恭过去一聚。百恭脸色微变,叫我稍等一会儿,他去去就来,说着便起身下楼。
没多久便又上来,笑着说是那人看错了,将自己误作一位故人。
他又喝了口茶,道,这茶淡而无味,这茶楼也一般得很,没什么意思,不如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我看他满脸笑容,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还是随他去了。既然是百恭都说好玩的地方,姬绍熙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他走得很快,飞也似的穿街过巷,害得我只能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叫他的名字,问他还有多远,他却只是偶然回头扔来一句,马上到了,就在前面。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我突然想起以前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情况。
那是在姬绍熙的诞日,那个晚上,百恭拉着姬绍熙穿过大街,穿过小巷,最后拐进一条不起眼的胡同。
胡同的最末家是间民居,里面住着姬绍熙多年未见的乳母。
这便是百恭的生日贺礼。
——然而,那个时候的百恭和现在疾走的百恭是不同的。
如同电光石火般,我在突然间明白了。
为什么我会觉得怪怪的,那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
百恭!
百恭的笑总是如同春日般明媚温暖,百恭也绝对不会放开姬绍熙的手!
这个人不是百恭!!!
——他若不是百恭,他又是谁?百恭又在哪里?
那人回头,见我停住了脚步,道,快走啊,就在前面了。
我不会和你走的!!!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百恭!!!
他笑,你在说什么啊?
你不是百恭,你是……你是“易容”的!
这个好不容易才想起的词脱口而出的刹那,那人的脸色变了。
他说,姬绍熙,看来我还真是小看了你,竟然连续两次载在你的手上!
我忍耐住内心的恐惧,故作镇静的问,你究竟是谁!
他微微一笑,伸手一抹,便露出一张娇艳如百花绽放的面容。
在下天玄门——青茗。
16
我故作镇静地问,你究竟是谁?
那人微微一笑,伸手一抹,便露出一张娇艳如百花绽放的面容来。
……天玄门——青茗。
百恭的面皮下是一张少女的美丽容颜来,大约十三四岁,正和大宣最富盛名的公主——我的五皇妹玥华一般年纪。
父王虽然从不沉溺于女色,但后宫中佳丽的仍是不少,我见过的美人虽多,却都不及这二人,如果说玥华的美似水般灵动,那面前这少女的美则是如火般娇艳,两者各有千秋,不分伯仲。然而若是论及美之极致,我脑中突然闪现却是那日走上大宣宫正殿的贺连氏之子。
虽只有匆匆一瞥,却叫人惊艳之至。
明明是那样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眼神却如同野兽般凌厉。周身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反而叫人忍不住要靠近。如此集矛盾于一身,却越发引人兴趣。
那少女见我沉默不语,柳眉微挑。
姬绍熙,你莫不是认不出我是谁吧?
我苦笑,怎么可能,姑娘一亮出“天玄门”的名号,世上又有几人不知?
那少女得意地笑,那你便应该记得当日我在栖霞寺所言。
我老老实实点头,是,记得。姑娘当日叫我好好记得,说总有一天要找我算账。
现在我来了。
来了。
天玄门要对付的人必定没有好结果。
略有耳闻。
你却不怕?
我笑,原本是怕的,现在却不怕了。
方才的话一出口,这名叫青茗的少女便愣愣的瞪着眼睛,一扫方才的盛气凌人,十分有趣。她和玥华年龄相仿,碍于身份以及童年的阴影我和玥华从来便生疏的很,现在看见青茗,便存了些故意逗她的心。
因为有百恭在身边,这些年姬绍熙被压抑多年的本性渐渐显露了出来,他这个人其实很随性所致,经常冒出些不合时宜的稀奇古怪的念头。若不是当日起心捉弄青茗,教唆老和尚脱衣搜身,又怎会逼得这少女发急,迫那青衣人现身救她,这才结下了梁子。其他时候也经常如此,弄得近来时常被百恭念叨,却总是不吸取教训。这一点怕是到死都不会变吧。
那少女道,什么叫“原本是怕的,现在却不怕了”!
原本不知道你骗到我这里是干什么,以为是劫财之人,我身无长物,你却费了这么大工夫,必定觉得不值,把气出在我头上,那岂不是小命难保?所以先前是怕的。现在你自称是天玄门弟子,若我真是和整个天玄门结怨,派你前来寻仇,大可不必绕这么多弯路,所以,第一,我的敌人不是天玄门,但此一条便可以叫人大大的松一口气了。第二,姑娘的身手我在栖霞寺已经见识过了,姬绍熙不会功夫,若要伤我害我,实在是举手之劳,你却没有这么做,可见你并不想伤我。第三,你既说过要找我算账,却不想伤我,那么如此大费周章诱我过街穿巷,便只有一种可能。你对自己的易容术自视颇高,上次却被我揭穿,于是不服气,便化作百恭的样子,准备将我耍得团团转后再告诉我上当了,让我不敢小瞧你,是吗?
青茗原本被我第二次揭穿已经很不服气,只能抬出天玄门的名号恫吓我,让我害怕,我越是惊慌,她越解气,现在非但没有吓退我,反而被道出了心事,顿时柳眉倒竖涨红了脸,又羞又气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才咬着唇狠狠道,姬绍熙,这次算你厉害!我们来日方长!
说着纵身一跃,便没了踪影。
我越发觉得这孩子有趣,正在微微笑着,突然想起她虽然走了,却将我一人留下。在这陌生的地方,身无分文,而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更恐怖的是,现在正是早春,夜深露重,百恭和桃木剑也不在我的身边,这一切巧合得出的结论便是——那久违的白色鬼怪又要来侵扰我了。
辰旻,你可看见寝宫外那团白色的东西?
面前的少年摇摇头。
……就连你也看不见,或许我真的如他们所说,老了,病了,疯癫了。
可你从小就能看见的,不是吗?
我点点头,是啊,我跟你说过的啊。不过小时候看见的都是清晰的骷髅、森森的白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能看到这样白白的一团了。我请过各种和尚道士做法超度,然而那团东西总是游离于我的周围,不愿离去。直到你来到这里,拿起那把桃木剑,拿团东西才退到了寝宫外徘徊不定。
辰旻回头看了一眼他看不见的东西,道,或许,他并没有恶意。
我摇头,苦笑,你不懂的,若是你也同我一样,双手沾满了血腥,便不会这么想了。
少年沉默了。
……不说这个了,你既是你师傅的徒弟,一定知道青茗这个人对吧。
面前的少年微微笑了。即便是和天玄门毫无瓜葛的人,谁又会不知道“千面仙子”青茗的名号?她精于轻功和易容,生性顽皮激烈,最爱捉弄别人,所以江湖上称她“骗尽天下人”。你连续挫她两次,又当面点出她的心事,照她这样的性格,还不恨透了你?把你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了去?
我也笑了,她这人虽然行事乖戾,喜怒无常,但心肠却极软,很少记恨别人,这是不与她相处便不会知道的。
辰旻道,其实你又何尝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