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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只能有一条真龙。
天子坐于龙椅之上,明珠衮冕,玄色衮服,盘龙腰带,凛然不可侵犯。他手边是御座扶手,指尖抚摸着龙头,缓慢有力,显示着手的主人正当年富力强时期,可直面云谲波诡的世道。
突然,抚摸龙头的手指一顿,从殿外缓缓走进来一人。天子眯起眼睛,透过十二根珠链,看到的是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健壮而威严,相较于来人的年龄来说,年轻得不可思议。
那人走近玉阶,也不行礼,只负手打量着端坐的天子,许久,才微微笑道:“记得第一次抱你上这御座的时候,你还坐不直,如今,却也这般大了。”
天子漫不经心地接道:“是啊,当年若不是皇叔扶持,朕还不晓得做不做得稳这龙椅。”
铷王噙着笑,道:“那现在呢?”
天子顿了下,也笑了出来:“只怕没有皇叔,朕还做得稳些。”
铷王仰天大笑,笑声直冲殿顶。天子一动不动,待他笑过之后,方道:“皇叔笑些什么呢?有这么好笑么?”
“我笑皇侄果真还是年轻,说话这般不留情面。怎么,皇叔这么多年的兢兢业业,就让你这么坐如针毡吗?”
铷王盯着天子,只听对方缓慢道:“既然皇叔做了这么多年摄政王,为何不善始善终,偏偏要背上弑君夺位的骂名呢?”
铷王嘲讽地笑道:“成王败寇,皇侄连这句话也不懂?有些东西,你即将失去之后才知道它的宝贵。所谓食髓知味,皇叔现在,是放不下手中的权利了。”
天子闻言,瞳孔皱缩,握着拳头道:“从忠静侯死之时,皇叔就开始布置了吧?”
“皇侄果然聪明。不错,本王先派人杀了赵允常,秘密运走宝藏,再故意让你发现我挖出玉玺。届时你必会对本王进行打压,本王忍无可忍之际,即使为了自保,弑君夺位,也未尝不可。”
“江南、西南两大军营主帅皆为你心腹,只怕他们也磨枪以待了吧?”
“自然,他们过几日便会开到江北,制住其他几大营军将士。宫中右金吾出生江南大营,是本王亲信,今晚起事,势在必得。”
天子猛地起身,紧紧盯着踌躇满志的铷王,字字句句道:“铷王爷好大的自信!”
铷王笑了笑,突然神秘道:“陛下可要看一个人?”
“谁?”
铷王负手转身,让开一条道。只见殿中阴影里,踱出一个人。就着昏暗的夜明珠,照亮他的脸,让天子不由得一愣。
那是一张风华气度皆不同寻常的脸,双眉斜飞入鬓,双眼幽若深潭。在那张巧夺天工的脸上,天子依稀辨认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阁下何许人也?”
那人并不说话,一旁的铷王道:“他名贺兰戎,昏黄岛现任岛主。但陛下可知,他原名是什么?”
“什么?”
“卫德昭。”那人冷冷答道,声音如玉珠落在玉盘之上,却叫天子变了脸色。
“你姓卫?”
那人抬头,一双眼睛冷冷瞧着殿上之人,双眼燃着寒火:“家父卫思,前朝御史,为皇后家族所害,至今冤屈不得申明。”
“陛下那时尚未出世,恐怕不知道,被世人成为‘铁笔御史’的卫大人,因为触犯了太后家族利益,正是陛下的外公当年设计陷害,午门监斩,身首分离。”铷王在一旁说道。天子一怒,喝道:“卫思勾结外贼,犯上作乱,理应处斩,有何冤屈可言?”
贺兰戎冷冷道:“家父只是与家母互生爱慕,却被污为‘勾结外贼’;只是顶撞了国舅爷几句,就被定为‘犯上作乱’。卫德昭今日也‘犯上作乱’一把,看看会是个什么效果!”
天子一惊:“你要做什么?”
贺兰戎冷笑一声,手刚要动起来,眼前却是一闪。
洛阳官道上,一批白马如闪电一般,疾驰而过。堪堪行到南门门口,那马戛然而止,马上的男子英武不凡,正是苏鸿。
只见城墙柳下,一人静静伫立。那身影无端叫人想起“高树悲风”四个字。苏鸿心中一动,下得马来,只看见他身上的黑丝长袍,广袖顺着手垂了下来,仿佛一幅静止的画面。似乎听到响动,那人回过头来,眼如寒星,鬓如刀裁,是苏温存的脸。
这些年来,苏鸿与苏温存交手不下三次。每次看见他,都仿佛黑夜中一只枭,冷酷诡异。然而今天他站在柳树枝下,垂柳搭上他的肩头。蓦然间,苏鸿仿佛回到十几年前的烟雨江南。
那时苏温存也不过是少年公子,剑术却了得。他素有洁癖,常穿一身白色麻丝织就的衣衫。普天之下,除了王孙贵族,也就只有他家穿得起这样看似简单的袍子。他的剑寒气逼人,一出鞘,就是杀伐之力。那年楼外楼上,那白衣银剑的身影,不知虏获了多少芳心。
如今他站在这里,岁月如隙中驹,石中火,身如梦中。苏鸿心中怃然一叹,提起手中剑,走了过去。
一阵风吹过,苏鸿才猛然发现,他那右臂的袖内,竟空空如也!而他的左臂袖摆下,冒着冷冷的寒意,依稀是一道剑光。
夜幕在他身后,衬着他低哑的身影,越发深沉:“你果然来了。”
苏鸿看着他,慢慢道:“是否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苏温存无声一笑,算是默许。他看向苏鸿。当年粉妆玉砌的孩童已经长成英俊青年,气度沉稳,隐而不发。他手臂颀长而健美,带着充沛的力道。而他自己,那宽大的袍子里,是已经开始渐渐衰退下去的肌肉。别人不能察觉他的衰老,可他自己最为清楚。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都在那一个雨夜中消退得干干净净,空留下一副躯壳。
苏鸿抬起剑,平平指向苏温存。两人都静静相待,等着一触即发的时刻。
四周寂静无声,远处,皇城之内,似有火光冲天,映得护城河都发亮。岸边绽开的菊花,被火光渲染得绚丽非常。在蓊郁的花丛中,猛然一只鸟影扑扇着翅膀飞了出来,声音未落,两条声音便电光火石间缠斗起来。
这次的交手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苏鸿的手、足、腰、肩皆如行云流水一般,连接、动作,一刻不停,刻刻都变。紧张之中,却又颇有些快意。
苏温存动作迅速,剑气如往日。他的剑冷傲、犀利,一如当年,甚至比起当年,褪去几分浮躁,多了几分沧桑沉郁。十年洗练,炼得一身憔悴,一剑黯然。那剑光叫人唏嘘,叫人伤怀。而那弄剑的人,抱着一颗未知的心,一副莫测的表情,无言应战。
苏鸿感到那流连不去的剑意,弹开他手中的兵器。他手中不过一把铁剑,剑刃并不锋利。这许多年,他未必有苏温存的感怀,却也知道了藏锋。真正的锋利不在剑上,不在速度上,也不在力道上。真正的锋利在剑的意念上。苏温存的剑气自伤也伤人,他的剑却越发圆滑。一种沉沉的、仿佛山岳之间的力道,缓缓流于他的剑身。
剑荡了开来,有雁横野塞的大漠风情,有鹧鸪长啼青山身影;有金陵夜月的流水潺潺,有空阔寂寥的平原景象。
易水之上,侠者弹剑而歌,伤怀不与行人语;杏花村头,书生醉卧马上,一枕黄粱在梦中。
他曾经纵马行于广阔天地之间。漠上白沙,星垂野阔。马上少年意气,一时间皆化作剑光。
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
两剑相击,苏温存面色一变,待手中剑断,剑意消散,才露出一抹复杂的表情。须臾间,他觉得体内真气大乱,不由得后退几步,见苏鸿仍站在他面前,手中长剑仍有微鸣,不由得露出激赏的神色。
血流从顺着他支在地上的剑流了出来。苏鸿慢慢靠近他,道:“父亲曾经有言,若见三叔,毕说一句话,取舍与否,皆看三叔自己。”
他抬起头。
“当日吴夫人之死,不是祖父所逼,乃是为了解蛊毒,以血养蛊,自尽而亡。”
第十五章
在这慌乱的夜下,方予璧与邹雨师的马车,也疾速朝洛阳行驶。
方予璧在车中盘算,忽听得车外马嘶,随即车便停了下来。他皱了皱眉,掀开门帘,透过邹雨师略微有些僵硬的肩头,看到了两张脸。这两张脸他都见过,是卓启衣和兰若居。
邹雨师不由得握紧缰绳。对着昏黄岛两大坛主,即便他是重帘传人,也没有多大胜算。
兰若居握着扇子,一派悠闲地望着两人。眼睛扫到邹雨师手上的扳指,猛地笑道:“右护法今夜如此匆忙,是要往何处去?”
邹雨师一怔,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冷笑道:“兰坛主,这一声‘护法’,叫得实在不错。即使如此,请二位卖本护法一个面子,让让道,好让我们通行。”
兰若居侧头看了下脸色昏暗的卓启衣,嗤笑道:“邹雨师,叫你一声‘护法’,是抬举你了,你还真当自己是棵葱?本岛右护法,从来只有重帘一人!”
邹雨师还未说话,身后就传来方予璧的冷哼声:“重帘当年把扳指留给邹雨师,就是认定他。你又是哪根葱,敢质疑重帘的决定?”
兰若居用扇子敲了敲头:“原来方大人还活着,看样子岑诗道那火放得不怎么样。也罢,不如就让我替同伙,收个尾吧!”说罢,手中折扇一摇,无数道银光就射了出来。与此同时,方予璧已经扯下车帘一卷,将针卷了进去,同时出手,攻向兰若居。
那厢激斗正酣,这厢却相对无言,邹雨师略带防备地看着卓启衣,对方的脸色在夜里不很清楚。他记得,卓启衣的眉目一直隐藏在阴暗里,窥伺着重帘的一举一动。叫人不能注意,也不易忽视。
忽地听到一声异响,邹雨师侧头一看,是方予璧微微受创。他心中一乱,不料眼前一闪,卓启衣动了起来。邹雨师大骇,还未后悔,却见卓启衣一手伸进兰若居胸膛。
邹雨师心脏砰砰跳动。他认得,那是昏黄岛幻术最强杀招——勾心。
兰若居不可置信地看着卓启衣,脸上一阵扭曲过后,缓缓倒下。卓启衣的手渐渐从他胸膛里抽离,却没有带出一滴血。
勾心,不过是幻术,让人错以为自己被穿心而过,从而绝望,最后真正陷入死亡。卓启衣一手勾心,既快且流利,显见得幻术已臻强境。
他缓缓回头,盯着邹雨师错愕的脸,冷冷道:“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他。既然他选择了你,那我绝不违逆。”
邹雨师愣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此举等于背叛了昏黄岛,贺兰戎不会放过你的。”
卓启衣轻笑一声,转身离去前抛下一句话:“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你若是辱没了他的名声,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贺兰戎盯着眼前的人,白衣素净,面目默然,身上自有一股无形的剑气。他浸淫武艺二十年,自然知道,这是高手才有的气质。
况且,这个人他并不陌生。
这十年武林,一直有着一个人的名字,被隽刻在每一个少年侠士的心里,就像是理想,叫人不住追逐。他是年轻人的偶像,挑战过那些赫赫有名的人而未曾败过。他像是一座静静伫立在那里的高峰,引得人们竞相攀登,却难望其项背。
他就是“小孤山”陈俞幸。他的“孤山经”已经成为“江湖榜”上最为人艳羡的武功。他曾峨眉金顶之上力挫武林盟主,曾少室山上逼去还剑老人。他的声名,叫最为尊崇的人听了,都不免严肃对待。
贺兰戎却是轻轻一笑,不屑道:“原来名满江湖的陈楼主,也不免沦为朝廷走狗。”
陈俞幸不与他争辩。他讷于口言,轻易不与人多费唇舌。天子在他身后道:“你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贺兰戎昂首而立,不看陈俞幸,只淡淡道:“无妨。本座也想与陈楼主一较高下。”说罢,身影已经动了起来。但见华服流彩,在金殿中转圜,飘飘如仙,又光灿逼人。正是昏黄岛主名技——“凤栖梧”。
陈俞幸也发力而出,只见金殿之内,两道身影四处流窜。一个飘乎不定,高髻广袖,仙风道骨;一个沉寂如山,孤独寂寞寒伧,衬得这金灿灿的大殿异样空虚。
天子与摄政王对峙着,心神却完全放在那两道身影上。忽听殿外异响,两人都是一愣,然后彼此深深对视一眼。当此之时,那殿中徜徉的两道身影忽然变得疾风骤雨起来,倏忽间,就擦过涌进来的御林军,窜出殿外。
天子环视四周,只见御林军分为两垒,一垒立在自己身前,一垒环在铷王左右。叔侄两对望片刻,铷王眼睛扫向天子身边的帝师,不由得笑道:“傅大人果真是老当益壮。”
傅雪岩捋着腮下的胡须,眯着眼道:“王爷的野心,也是越来越大。老臣记得,当日先帝托孤,王爷不负所托,臣等兢兢业业,才使得朝堂稳定,百姓安居乐业。好容易到了今日,陛下龙章凤质,勤政爱民,本以为王爷和老臣一样,心怀归野之心,谁知……”他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铷王冷笑道:“本王初时并无其他想法,谁知尔等步步紧逼,深怕本王有不轨之心。本王不欲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只有先发制人了。”
“王爷即不愿如履薄冰,为何不撒手朝堂、逍遥而去?”
第十六章
一袭清冷的声音从殿外响起。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年轻男子,儒袍银甲,手执长剑,身姿如一杆笔挺的长枪,静立于月色之下。铷王一看到他,一直镇定的脸色有些波动,低呼道:“秦川!”
秦川手从冷冷的月色中慢慢踏入殿内。他脸色静漠,行到天子身前,御林军诸人自觉地让开一条道,只见秦川单膝及地,道:“臣,秦川,叩见陛下。”
天子表情也有些微妙,只略略一颔首。他身旁的傅雪岩却开口道:“秦将军,西北军是否已到洛阳?”
秦川答道:“西北五万大军已驻扎在郊外十里,静候陛下发落。”
“很好。”天子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铷王。双方严阵以待,大殿之上静谧得可以听得到针落得声音。殿外隐隐有风声而来,忽听一声惊呼,众人不由得向外望去。只听秦川低低问道:“出了什么事?”
殿外疾步走进一卫兵,向天子行礼,道:“禀告陛下,门外有两个人……飞了起来!”
众人又是一愣,忽觉风起,竟有短兵相接之声。突然一声低呼,有三个身影从远方天外落在殿门之外。
贺兰戎手中抱着苏温存,嘴唇抿成一条线。在他对面,陈俞幸淡漠地负手而立,静静瞧着两人。
苏鸿从外城匆匆赶到,就只看到两道游龙一般的身影在半空中交织。正恍惚间,忽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直冲向天际。只听贺兰戎一声惊呼,就看见苏温存直直从半空中落下。
他慌忙走上前,只见苏温存脸色苍白,长眉微蹙,竟是从未有过的脆弱,似是最后一点生命的星火,微弱燃烧。贺兰戎揽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所有人都不发一言,局面静静僵持着。忽听苏温存咳嗽一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贺兰戎,突地淡淡一笑:“我说你敌不过陈俞幸,可是没有诓你吧?”他眉目本就俊美,星辉下淡淡一笑,竟也有褪去冷峻的淡淡风华。
贺兰戎冷着脸,唇色却苍白:“谁允许你挡过来的?”苏温存也不恼,只是摇摇头,微微侧着脑袋,轻轻道:“我累了,想睡一会……睡一会,就能看见母亲了……”他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贺兰戎怒喝一声:“不许睡!”却见苏温存微垂着头,毫无反应。他心下一慌。即便当年被苏家重创,伤其一臂,奄奄一息之时,苏温存也没有如此脆弱。
苏鸿奔了过来,伸出手一摸他的脉,惊呼道:“不好,伤及心脉,情况危险。”
贺兰戎双手一僵,那双向来犀利的眼睛茫然地环视四周,又垂向怀中之人。他抿抿嘴唇,像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似的,打横抱起苏温存,决然而去。
御林军要捉住他,怎奈身影太快。天子沉沉对陈俞幸道:“陈楼主,抓住他!”
陈俞幸理都不理,只静静站着。苏鸿在一旁开口道:“陛下,心死之人,你就放过他吧!”
天子脸色稍沉,铷王在一旁忽然大笑。天子一怒,真要说话,却听秦川淡淡道:“王爷在笑些什么?可否告知末将,也让末将笑笑?”
铷王停住笑,深深看了一眼秦川,意味深长道:“皇侄你的手下,可不怎么听你的话呀——”
陈俞幸扫了他一眼,冷声道:“我不是谁的手下。”他顿了顿,忽然对铷王道,“当日陆华亭之事,是否是你安排的?”
铷王一愣,随即答道:“不错。当日是我给清河王一杯毒酒的①……这事,与陈楼主有何关系?”
陈俞幸点点头,对苏鸿作了一揖道:“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