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回来的时候,又到了兰州。有人带我们去了一趟夏河拉卜楞寺和甘南草原。在那里,我又一次接受了佛的开悟。而在甘南草原上,和崇山峻岭间,我又一次看见巨大的鹰将天空划破。那才是真正的鹰!世界太广大了,而精神世界更为广大。
二十天以后,我们回到了家里。在下了飞机,坐着汽车刚刚进入我们所住的城市时,我突然间像是被一种力量扭曲了。我的心里痛苦极了。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川流不息的汽车,我闭上了眼睛。一种痛苦自心底里深沉地浮起。我已经不喜欢城市了。
大自然是最好的医生,我内心的伤痛已经在她广大而宽厚的内心感化下好了许多。过了几天,我就去上班了。我又跟着几个记者到处跑。我仍然无事可做,他们带着我去是因为我是台长的人。他们对我非常好。在拿红包的时候,他们一定也要给我要一个。到处都是吹嘘者和被吹嘘者,人人都喜欢虚荣。在这种时候,我总是想起佛的故事。佛说,人世间有至善,而至善就在我们的内心。可我的内心一片痛苦。在这个城市里,很多事物都能揭开我内心的伤疤。我分不清那痛苦与伤疤,孰善孰恶。每天在这个浮华的城市里穿行,在那些利欲间往来,我看见一切都变成虚无。文明是幻象,生命是幻象。哪是真实呢?佛说,生命有轮回,宇宙有轮回。可我无法相信,我的内心只有虚无的物质世界,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所以我痛苦。我痛苦是因为我无法确信人世间的任何事物。一切都变成了废墟,到处都是“断垣残壁”,到处都是“阿伽门农之死”,到处都是欲望的“浓烟烈焰”,到处都是艾略特的“荒原”,似乎根本就没有彼岸世界。佛啊,请挥动您风流的衣袖,将那天国之门稍稍开启一点吧!请给我些微的启悟吧!请把我从深渊里拉一把吧!
天空中下着雨。那是我的泪。非悔恨之泪,而是为我无法相信任何知识的痛苦之泪。那痛苦,非为个人,非为一己;那痛苦,来无踪,去无影,却又似乎时时缭绕在心头;那痛苦,是对人类过往的一切历史与知识的彻底怀疑,因而所有的知识在我看来,都是不可靠的。那痛苦,是要寻找人类原初的命名,是要唤回被人类遗弃的诸神,是对正在失去的大自然的眷恋和对技术主义者的仇恨。那痛苦,又是对这一切的深深的怀疑。
怀疑,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却又似乎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怀疑使我丧失一切,连那最起码的常识都无法拥有。
妈妈说,吃饭吧。我却在心里问,为什么要吃饭呢?吃着吃着,我便失神了。吃饭是为了身体,而身体有一天会死去。既然终有一死,为什么要执着呢?可是佛若不执着,哪有佛?
父亲说,今天你早点去,不要迟到。我在路上想,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吗?不就是为了挣口饭?而这口饭我本来可以不挣的。我是为了打发时间,为了驱散心中的伤痛,才做这些事的。但驱散它的真正的做法应该是到大自然中去,应该是问道。父亲曾说,常理便是道。我不明白。父亲真的闻过道?既然闻道,他又何必执着于自己的写作。写作对于他,早就成了一种工作,一种糊口的事业,一种名利的积累。我记得他在早年写过一篇文章,说他的写作是对真理的探寻,是自己要把握这世界的一种方式。然后当他成名后,一切都改变了。道,似乎在他身上早就亡佚了。
外公说,他最近又在人大会上提了一个方案,是关于城市中不能养狗等宠物的提案,已经通过并开始实施了。他说的时候非常高兴,他的理由是,这些宠物和动物是各种疾病特别是一些重大疾病的传染者。所以要将它们都杀光。杀吧!将这些东西统统都杀光,只留下人类,光秃秃的人类。爷爷曾经遗憾地告诉我,他多么想养一只狗和猫,可是农村已经无法养了。这些年来,不知是从哪里跑来了一种他们从来都没见过的大老鼠,长着很长很长的尾巴,个个都比猫厉害,所以农村里人家到处都撒着杀鼠药。我去的时候,天天都有卖鼠药的人在街上吆喝。然而这些鼠药把狗和猫全都毒死了。似乎只有城市里,它们是安全的,虽然它们成了别人的观赏品。然而,现在外公要杀了它们。外公只有高兴,似乎很少有爷爷的那种遗憾,我突然间觉得外公就像一条披着狼皮的羊,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识破他,现在总算是识破了。杀吧,把那些你们眼中的不愉快的生命全都都杀掉吧!别以为你们在为人类做好事,当有一天,那些生命都仆伏在佛的面前状告你们,你们将如何辩护?然而,我发现这是不成立的。他们不相信佛,他们只相信自己。他们自己就代表了真理。我无言以对了。我仿佛看见自己在为那些生命流着泪。
外婆的病又犯了。她要是埋怨,因为那些病全是她当年生我妈和我姨和舅时落下的。她总是说,干嘛要生那么多呢?你看他们现在连回来都不回来看我们,真是白养了他们。我妈听着是高兴的,因为越是这样,我外公的财产将全是她的。人人都是有所图的,就连亲人之间也如此。我不禁想起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好了歌》来。何必埋怨呢?何必贪呢?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值得怀疑。这并非后现代主义。我讨厌父亲将我形容成一个后现代主义者。我什么主义也不是,我就是我。千古一念,万载一叹而已。甚至什么也不是,是空茫中的空茫,不曾有任何形式。形式都不过是幻象而已。
怀疑使我的头痛病更加严重。我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爱打扮了。我也不再向人诉说了。诉说对我的现在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曾经想执着地从我记忆深处挽留下来的情感的历史,都变成了一些知识,从我内心中正慢慢地消失。消失就消失吧,它们不过是人生中的万千幻象而已。
我沉默得更深了。
特别是在晚上,我难以入睡。身体是越来越差。最要命的是,电视台的人都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妈也说,她单位的同事也在问我的情况,想给我介绍女朋友。我一听,头都大了。要女朋友是要结婚,结婚为何呢?人必须要结婚吗?结婚是要满足人的情欲和养育后嗣吗?情欲,天之所赐,是该废还是该张扬?养育后嗣,乃生命之天职,然而人之成为生命界的天敌时,养育后嗣是不是可以废弃?
电视台有个女主持人似乎对我有些意思。她是去年分配到这儿的。她一有空就给我打电话,或者直接来找我。说真的,我对她很烦。有人骂她,她是跟台长睡觉后才到电视台并当上了主持人的。我并不是因为这一点烦她,而是她的热情。
我每天都跟着那些人在人流之中穿行,使我非常疲倦。我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我不想每天都看到这么多的人在我眼前晃动,喧嚣。我想安静。
这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个女的打来的,从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来看,还是长途。我从来没见过这个电话,我也听不懂她的话。我给她说,你慢慢说,说清楚你是谁。她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姓郑,你还叫我郑老师呢。”
我一听想起来了,我问她现在在哪里。她说,她已经回到了老家。她说,我给她的两百元帮了她的大忙。那天我请客吃饭,一个孩子吃得太多了,结果病了,病得还很厉害,如果没有我给他们的钱,那孩子也许就回不去了,她也就无法给人家家长交待了。
她好像要跟我长聊,我也突然间想知道她那儿的情况,就让她把电话挂掉,我给她打过去。她说,我不能挂,我还有话要给你说呢,我挂掉你怎么给我打啊。我笑了,说,我的手机上有你的号码,你把电话挂掉吧。她挂了,我给她打了过去。
我们聊了起来。她尽量地学着用普通话跟我说话,每句话总是要说两遍。她说她今天是走了很长的路,到县城里专门给我打电话来了。我有些感动。她说,她走的时候,钱都花在给孩子看病和吃饭上了,又没钱了,所以不敢给我打电话,就求了一个卡车司机把他们拉了一阵,然后一路求人把他们拉到了家乡。我听得非常感动。她的心太朴实了。
她说,她回去后把这些情况给家乡的人说了,那边的人都非常感激我,想给我写份感谢信,问我的单位是什么,怎么寄信。我笑了笑说,不用了,我在这儿也呆不长的。她问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在电视台。她一听就说,那么好的工作,你还想要到哪里去啊。我笑着说,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总之,我对城市厌恶透顶了。她一听就笑着说:
“那你到我们这儿来吧!”
“那好啊,我去给你当教师,你给我当校长。”我笑着说。
“开玩笑的,省城那么好的地方,我们这儿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看上我们这地方的。”她说。
“我说的是真的。”我笑着说。
“我不相信。”她也笑着说。
“那你告诉我你们的具体地址,一周以后我就到你那里报道。”我说。
“别开玩笑了,我们这儿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你来以后连对象都找不上的。”她认真地说。
“这些我都不在乎,我要的是活着的意义和价值。”我说。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后,她说,电话费太贵了,她以后若再来县城,一定会再给我找电话。她还说了很多感激的话。我挂了电话后,就往家里走。
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我对他说:
“我要离开这里。”
父亲猛然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我说:“你说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了。”我重复道。
“你要到哪里去?”他站了起来,眉头拧成了乱麻。
“我要到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些孩子住的山区去当老师。”我说。
“你说什么?”他惊奇地看着我。
“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压抑,我不喜欢城市,而且在这里我一直忘不了我的痛苦。我要到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去工作。”我说。
“你要去多长时间?”他问我。
“也许几年,也许永远。”我说。
父亲颓然坐在沙发上,想说什么可又仿佛不知从哪里说起,总是举起了手又放下。一会儿后,我妈回来了。父亲把情况给我妈说过后,我妈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她看着我说:
“子杰,你是不是非常恨妈妈?”
我摇摇头说:“不,一点儿也不恨。”
“那你为什么要去哪个地方?”她不理解。
“我想安静。”我说。
“那你也可以到咱们老家去啊!”父亲终于说道。
“不,我必须得离开我的亲人一段时间。”我说。
“你是想去锻炼一下,是吧?”我妈小心地问我。
“不,是想去生活。”我说。
“你是说要在那里结婚、生活?”她惊惧地问我。
“我还没想过要结婚。”我说。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位姑娘?”我妈又问我。
“不是。”我说。
不一会儿,外公和外婆也来了。他们更不理解我。他们给我讲了一大堆道理,说父亲就是千辛万苦才跳出农门,来到大城市生活的,才有了今天的事业,而你怎么又倒回去了?你到那里有什么事业可做?
最后我只好说:
“我就是想去生活一段时间,你们不要再说什么了。我在这里只想到死,而到那里去,我想到的更多的是生。”
“也好,去生活一段时间也很好!”父亲叹口气说。
大卫也来了。我妈把能说服我的人都叫来了。大卫问我:
“你不是要去支援贫困教育吧!”
“不是,我是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我说。
一周以后,我坐上了长途汽车。本来我外公要请人开着他的车送我去目的地,但我谢绝了。我妈一直哭着,我哄着她说,别哭了,你都长大了。她哭得更厉害了,对我说,子杰,去转一转就马上回来。我外婆也哭着。我握着大卫的手说:
“你一定要每周都去看看我爸妈,若有时间,也去看看我外公。”
他的眼睛里也有泪水。
出了省城,汽车往南行驶。我默默地看着后面那个我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心中说:
“再见了,我的历史,我的城市。一切都是幻象。”
我看见无数的车和人都在向它进发,便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我看见自己已经到了那个风景秀美的没有被开发的山区,在一望无际的森林的小路上,我一个人走着,当我走到那个孤独的小学校里时,那个叫郑老师的村姑睁大了眼睛,手里的书本和粉笔掉在了地上,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然后她和那些脏兮兮的孩子们飞出了教室,像一屋子的阳光飞了出来。她和孩子们咧着嘴笑了。
她身后无边无际的金黄色的森林也广阔地笑了。一只老鹰在一片金黄之上滑翔着,像是这森林的王。
故事到这儿应该是最好了,就像贾宝玉的出家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一样。我这样的结局跟他出家应该是一样的。在那个古典时代,皈依佛门是最终的出路。它并非悲剧,而是一种价值回归。可是,对于我来说,佛门虽然向我大开着,我却无法踏入。这是现代社会。我的心中没有佛。所以我只能走向自然。这似乎比皈依佛门更为人性一些,更加中国化一些。我想,更多的人都愿意在这个时候合上书本,闭上眼睛。
可是,我不能就此止笔。我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在一次次的讲述中,我真的是看见自己走出了这个我厌恶之极的家庭和城市,我真的看见自己像只鹰一样在蓝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翔,然而这一切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我并没有出走。我仍然日复一日地行走在迷迷茫茫的人海中,仍然在思考我该干些什么。这个问题使我痛苦,也使我愤怒。我说过,也许它本来就不应该是个问题,可是它成了我的大问题,成了与信仰一样重要的然而又无法回答的终极问题。
也许在若干年后,我仍然如此。在那时,我可能不再听什么《老鹰之歌》,甚至想都想不起来。我也压根儿不再弹起吉它。我甚至会忘记所有的过去。这是很可能的,我的记忆力还是与日俱下。我不知道我还能记住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个破烂的容器最终能剩下什么。总之,我无不伤感地告诉你们,我没有出走。我是一个懦夫,一个永远在自我嘲笑的纨绔子弟。
嘲笑我吧!我已经没有泪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