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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 上海篇-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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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着支票,简直哭笑不得。听他说得如此大仁大义,一派抗日英雄气概,但只怕在他心里,还是盯着广运行打算抗日赚钱两不误,不!赚钱应该在抗日的前面才对,可是无论如何,他至少还有这份心,就足以让我不得不让出广运行的一部分利益了。
看看支票,活!十万?他要是不从我这里赚回二十万,我把头给他!
叹口气弹弹支票,我脸上还是要挤出感动的酒窝,“杜先生不愧是杜先生,学生受教了。”
“那么……”杜大亨看着我,等待我的具体答复。
“规矩虽然是规矩,但不是不能改的。”我笑着说,“明日我就发电报,让广运行空着的船都过来上海,为杜先生运货!”

***

从杜公馆出来,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我打了个呵欠,却顾不得回会馆补眠,吩咐福仔替我安排车子去租界的礼拜堂。
再见那个蛊惑仔神甫的时候,我差点认不出他来,“约,约瑟神父?”
不知道为什么正忙得满头火的神父回头,“干吗干吗?忙着呢!……诶,还戳?我说你啊,怎么着吧你!没见过我这么牛,这么帅,这么有老爷们儿气概的神父吗?”
我看着他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才一天功夫就满脸胡渣的样子,不由自主苦笑了一下,“你,你不会从昨天开始一直到现在就没有休息过吧?”我在车上还睡了一小会儿呢。
“休息?”约瑟神父哇哇大叫,“你看这事,能有一点消停的时候吗?哦,对了,你哪位啊?”
汗!
我再度亮出我人见人爱的酒窝,“我是周天赐,昨天跟你见过面的。”
“哦,对!想起来了。”约瑟神父点点头,突然一伸手,“喂!你抱扎个什么呢?还没有消毒!”一回头又叫,“你干什么吃的,那是红药水!不是墨水……”
好半晌才重新把注意力转回我身上,“周那个什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现在我忙着,告解明儿请早哈!”
“我是来替你解决问题的。”我连忙说,“昨天我就注意到了,很多人都在往教堂慈善会这写地方挤,但你们不可能容纳下那么多人的。”我看见他终于认真听我说了,连忙把自己的名片拿出来,“我是南方第一船行广运行的东家,我想我可以提供船,让一部分人离开上海,转到相对安全的内地去。”
约瑟神父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我,“OhmyGod!周兄弟,你一定是上帝送来的天使,不!你比天使还要可爱,我等了你好多年了……赞美主!”
“诶,诶,喂!”我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叫,“你再亲我,我就去追随……撒旦了……啊啊……救命!”

*****

终于可以去到广州会馆,冲凉、睡觉!打算在梦里等到那个叫做鲍望春的家伙来抓我,或者被我抓住——就算猛地被人叫醒说:赐官,那个什么处的人来抓你了,快起来!我也会甘之如饴。感觉似乎有点自虐的样子。
不过一个晚上来回奔波,真的是头枕到枕头上就睡死过去。梦里遍地黄沙,奇奇怪怪的嶙峋峭壁,就是没有我想看见的人出现,反而有一种沉沉的死寂压在我的心上,怎么也挥之不去。后来一直到下午两点醒过来才发现是我自己的手压在胸口,紧紧捂住了心脏的地方,难怪心头负重累累的感觉。
嗯,负心?
在那开满了火红的木棉花的广州,一定有个人会这样怨我,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不会知道!
打铃,起身,又冲凉。出来的时候,福仔已经把早餐(?)还有今天的报纸放在了桌子上。
我给袖口系上纽扣,对着镜子梳了梳头一边问:“码头那里没有什么事情吧?”
福仔笑嘻嘻的,“没事,一早青帮就派了一位大阿哥在码头坐镇,连洋人见了都要绕着走。”
怎么听起来好像有恶狗挡道?
喝了小半碗及第粥,嫌里面的猪肝不够新鲜,又吃了一根油条,两个烧麦,还是想念广州的味道,这里像欠缺了一点关键似的,怎么都搔不到痒处。
叫福仔给我烧了一壶咖啡,慢慢喝着的时候心里就开始盘算,是直接杀到那个什么什么文物管理处去呢,还是回码头守株待兔?
不免又想到某人笑起来完全不设防的样子,他的嘴里还有一颗如果不是大笑几乎根本看不见的尖尖小虎牙,昨天亲吻他的时候,几乎就刺痛了我的舌头……
真的给他有点想念诶!所以决定直接杀过去找他算了。
但福仔突然敲门进来,“赐少,码头来电话了,说有一个叫做文物管理处的军方单位派人来搜我们的船……”
我几乎跳了起来,“快走,快走!”
小鲍小鲍,早知道,我不睡觉了也要在码头上等你!原来你跟我一样心急。(|||)
……
谁知道一路杀到码头,却没有看见预料中的混乱局面,只有小猫两三只在那里晃来晃去。
“怎么回事?”我伸手抓住一个伙计,“不是说有人来抓人吗?”
“啊,赐少!”伙计一点不在意地回答,“青帮陆阿哥跟他们回去了,说什么事都由他们来顶,叫你不用操心。”
我挑挑眉毛,这还是不是我的船行了?不操心?
“没事的没事的,”偏偏这个不开眼的伙计还高高兴兴地继续,“上海滩上谁敢得罪青帮的人,又不是不想活了……”
“那你现在在干吗?”我冷冷地看着他,“看完好戏就不用做事啦?”
“啊,赐少!”那伙计被我吼得一愣一愣,半晌反应过来,“哎哟,我很忙我很忙我很忙……”一边说一边跑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群混蛋!等我过来让我被他抓走不行啊?干吗非要拦在我的前面,可恶!枉费我还换了一套西装。
重新坐回车上,我一挥手,“去那个什么文物管理处!”
福仔稍微呆了片刻,“赐少,那个文物管理处,其实,其实是中华复兴社特务处下面的……”他支吾了半晌,看我一连迷惘的样子只好直接说,“就是说他们其实都是军方的特务部门。”
“特务?”喃喃地低语一声,感觉真不好,“生叔怎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送来的情报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注解,难道非要我上门去找人了,他们才肯说实话?什么时候广运行的下属都学会欺瞒我了?
“生叔不是故意要隐瞒的,”福仔从后望镜里看见我不豫的脸色连忙解释,“只不过,赐少,不都是你说的吗?我们都是规规矩矩的良民,正正经经的生意人……这种军方啊,特务啊,我们能多远就躲多元,所以生叔宁可让他们予取予求也懒得去跟他们纠缠。啊,对了,不是说青帮杜先生已经帮我们广运行把这边的事情扛下来了吗?我们……”
“你现在很会说话嘛!”我轻吁口气,“要不要下次我调你出去谈生意?”
“咦,赐少?”
“不过就算下次你可以出位当大佬,现在还是请你开车带我去那个什么文物管理处,得唔得?”
“……”福仔不说话了。
他一定觉得我有些反常,不,应该是有些神经错乱的样子,其实——我也的确是这样。
那个笑起来傻兮兮的,头发矬得跟福建流民似的家伙,他是特务?
这世界……真他妈的叉烧包啊!

****

车子一路开开停停,到达极司非尔路76号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差一刻五点。夏天的夜来得晚,只是这时候看起来有些昏暗,空气也极其闷热,福仔说这是要下雨的预兆。
停车下来,我闭上眼睛,接触到皮肤的空气有些熟悉,像广州那种一捏都能捏出水来的感觉,可惜睁开眼睛看见的不是火烧火燎一样的棵棵木棉,而是几乎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
——这里,真的不像我的国家!
猛然想起某个小孩说的,“这里是我的国家。”很负气的样子,心里却突然有些酸。小鲍小鲍,这就是我跟你的距离吗?
深深吸了一口很像广州的空气,我向着面前那座戒备森严的大楼走过去。
当然,很快就有人拦住了我,“这位先生,这里是军方重地,请出示证件!”彬彬有礼的样子配合身上笔挺的军服,看起来让人感觉挺可靠的。
我笑了笑,“我是来找你们文物管理处的处长鲍望春的。”
“对不起,这里不接受探访。”
我微愕,“但是……”
“周先生!”一个声音从后面叫住了我。
我回头,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家伙,瘦瘦的个子,看起来很精明,嗯,还有一股浓浓的江湖气息,心里微微有些明白了。
“我是陆彦明。”他微笑着向我做了个青帮的手势,意识我跟他走到一边。
“周先生果然义气!”陆彦明笑着说道,“不过既然青帮把这件事揽过来了,周先生就不用担心了。”他说,“周先生完全不用因为担心我而专门跑这一趟。”
听得我有些脸红,其实不是为你来的,大佬!
“对了,正想请教周先生。”陆彦明沉吟了一下,“这文物管理处的处长到底为什么要插手广运行的事情?”
我无奈地耸耸肩,“其实,这件事我还希望你们能够给我答案呢。”
“啊?”陆彦明怔了怔,突然阴森森一笑,“好,我明白了,我们会给周先生一个交待的。”
等一下,不会是“那种”交待吧?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嗯,陆大哥!”我连忙叫住他,“其实呢,我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良民,正正经经的生意人,如果那个,嗯……总之,我不想有什么糟糕的事情……你明白吗?”
陆彦明的笑容更加杀气腾腾了,“放心,周先生,我完全明白!”
你明明一点都不明白!我叹气,“这样说吧,陆大哥!不管你们怎么样,鲍望春是一个好人,我不希望看见他受到伤害。”
“好人?”陆彦明啼笑皆非地看着我,“周先生不太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吧?”他指指门牌,“极司非尔路76号,中国最大的特务科‘蓝衣社’的大本营,这楼里面种出来的花都是有毒的!”
他的笑容极其刺眼,我咳了一声,“不管怎么样,我不想伤害鲍望春。”
陆彦明的眼神转利,“对不起周先生,广运行这次既然跟我们合作,就不再只是你们一家的事,我不可能给你任何承诺。”
他的态度惹毛了我,我连自己也无法理解地暴怒起来,猛地一甩捏在手里的帽子,“陆彦明你给我听着,鲍望春是我兄弟,我不管你们怎么样,总之!”我恶狠狠地说,“不能动他!”
陆彦明顿时愕然。
我觉得他的眼神有些不太对,不由自主跟着转过头去,却看见在我背后,那幢阴森森大楼的门口台阶上站着一个穿军服的男人。而此刻,他正轻斜着脑袋,脸上似笑非笑,嘴唇似勾非勾地看着我,眉毛微微一抬复又沉落下去。
一个名字在我脑海里徘徊了很久很久,但就是叫不出来,直到他那从长长的羽睫里迸射出的不怀好意的目光笔直刺到我的眼睛里,我才惊觉自己好像被梦魇了一样,“鲍望春!”

***

好吧,我承认我很没鬼用,在看见了鲍望春以后,我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穿军装更好看的人,然后就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头捡我的帽子。
结果反而是他先向我点了点头,“周大少。”
我镇定下来,掸了掸帽子上的土抬眼望他,“鲍处长!”我雄心勃勃,意气风发,脑袋里瞬间转过了七八个他会说什么,我怎么应答的方案。想到自己说到他哑口无言只能含怨带嗔地睇我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眼神好像能够把眼前的人跟事物都点燃起来。
然而,但是,可是……可恶!
那个人冷冷地看我一眼以后,转头去跟陆彦明说话了:“陆先生请转告杜大亨,这些年,他在上海滩也算吃足捞足,值得开销了。现在时局这样纷乱——他最好,不要站错队伍,啊?!”
陆彦明也不是吃素长大的,嘿嘿一笑,“鲍处长这话说得好笑,杜大亨这些年在上海滩吃他自己的,捞他自己的,何来‘值得’开销一说?何况,贵党国的元首,啊,鲍处长该叫校长的吧,也是我们杜大亨的门生,我们又怎么会站错队伍呢?是吧。”
鲍望春笑笑,一点都不动气的样子,“陆先生说得不错,不是陆先生提醒,我都要忘记了。改日是该去各位师兄师弟家拜访一下,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嘛!哦,对了,听说陆先生的舞厅是上海有名的销金窑,哪天我去拜访一下?”
“哎哟,说到舞厅,上海还有几家舞厅比得上鲍处长您开在和平饭店的舞厅啊,说笑了。不要说舞厅了,就是鲍处长您那位千娇百媚的未婚妻,全上海滩又有多少舞女比得上啊,鲍处长真是艳福不浅呢!”
——这话似乎有些过头了。
鲍望春依旧笑得牲畜无害的样子,“我那叫什么艳福不浅?陆先生月前才由住在威海卫路的三夫人添了位公子,哈,这才叫做家山有福,人丁兴旺啊!”
陆彦明脸色顿时大变,“鲍望春!”
鲍望春依旧和蔼可亲地笑着,“陆先生何必动气呢,大家都是聪明人,也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还望陆先生回去劝劝杜大亨,不该插手的事情,就别管了,嗯?”
陆彦明深吸了一口气,拱拱手,“领教了!”然后转身就走。
我微一错愕,只能跟着陆彦明往外走,却听见后面那个清朗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来,“对了赐官,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顿时,浑身冰冷!
陆彦明回望我的眼睛简直已经把我当成了仇敌,我昨天那样辛苦才赢得的青帮的支持,在鲍望春这样轻轻的一句话里面,顿时化为乌有。
他先是挑起了陆彦明的怒火,然后又貌似警告了一番,最后又来一招其实是很拙劣的离间,不过这时候的陆彦明估计应该是完全看不出来的了。
我叹了口气,突然想起陆彦明刚才跟我说的话,“……这楼里面种出来的花都是有毒的!”
于是转身,“昨天你跑太快了,茶钱是我付的,现在这样……”我摊摊手比比我跟他,“你介不介意跟我平摊?”酒窝貌似尴尬地一现一现,“你知道啦,我是商人嘛!”
真高兴看见他的脸色变了!

***

“周先生,你跟鲍望春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坐上车以后,陆彦明终于忍不住地开口问我。
我苦笑一下,“我要是跟你说,我跟他其实是昨天才认识的,你信不信?”
陆彦明思索了半晌,“信。”
“哦?”我挑挑眉毛。
“他在故意地离间我们。”陆彦明说,然后微微一笑,“我就算发火也不至于这样没有脑子。”
我转头看看这个瘦个儿,他回望一眼,接着很安慰意味地拍拍我的肩膀,“放心,我不会瞎猜疑你的,杜大亨的事业还需要周老弟帮衬呢!”
但我却暗暗摇了摇头,算了吧!他话虽如此好听,实际上他已经根本不再相信我了。若是信我,他不会不问我为什么前面那么激动还说不要伤害鲍望春的这种蠢话。老江湖如他,怎么可能不把什么事情都弄到了如指掌呢?除非就是他已经懒得听我的“假话”了。回到杜大亨那里只怕他第一时间就会报告说我其实根鲍望春是一伙的,劝杜大亨跟我的合作要斟酌斟酌,再斟酌一下。
不过这也无所谓啊,我还巴不得不跟老杜合作呢。只是——
如果陆彦明这样汇报给杜大亨知道,杜大亨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目前日本人对上海的攻势日益激烈,谁也不知道明天打开门的时候日本人是不是已经进城了。就连上海租界内,都由驻扎的军队架起了各国的防御工事,草木皆兵。停在港口的船,能够开走的已经差不多都走了,上海这个热热闹闹的港口城市逐渐在沦落为一个孤岛,而这时候,不是我自夸,能够有能力帮杜大亨运一些东西的,除了我他找不到更好的合作伙伴。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会放弃跟我的合作吗?
答案是,肯定不会。
既然我这里不能动,那么以青帮一向的惯例,总也得有点事情做出来警告警告我才符合他们大佬的美学观念。
那也就是说——
小鲍!你不应该挑衅陆彦明的!你挑衅的虽然只是陆彦明一个人,但是你说出来的话,却等于在挑衅整个青帮。
坐在车里的我的身体突然震了震,不过正好车子此刻开过一段石板路,坑坑洼洼的,所以即便是坐在我身边的陆彦明也没有察觉到我的紧张。
不过,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因为昏昏暗暗的光线里,我恍惚看见陆彦明冷冷扫过我的眼神还有让我突然冷起来的杀机。

****

回到会所,一大撂的工作已经在等着我。看见我走进来,等着的人自动分开一条路让我进去,我把帽子扔给福仔,脸上挂着怡人的笑容,连酒窝都像特别有精神似地招呼着每个人。
——但其实我心里面简直有把恶火在燃烧!
那么闷热的天气,那么沉郁的氛围,那么多无聊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那么多该我的不该我的事……让我连一个想安静下来好好想想事情的空间也没有。
在广州的时候,或许还可以有玉卿姨走出来说一句:“没什么事情大得让赐官休息的时间也不得的。”但是在上海,谁来说这一句呢?没有人!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要想休息什么的,只是,只是能不能让我真的安静一下子,就一下子也好!可不可以呢?
微笑,点头,招呼,复而问候,拱手,寒暄……没完没了,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才能挤出我的时间去跟你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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